劇事雜感

戲聯雜寫

　　一來時値新春，二來前不久澳門成立了楹聯學會，所以近來報紙上有不少談對聯的文章介紹了不少對聯佳作。恰巧，有朋友在內地編寫戲曲誌，在搜集資料的過程中順手採集了不少戲台聯，抄寄給我，撿出幾副也來湊湊熱鬧。
　　對聯是中國獨有的文學形式。這與漢語漢字的特點是有直接關係的。漢字是表意的、單音綴的，並且有平上去入不同的調値，有了這些特點才能搞出對聯這種花樣。我覺得作對聯比作詩要難得多；在極其有限的字句裡要表達廣闊的意義、要有情有景，還要形成從形式到內容的對比連屬以至聲韻的平仄……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我從來不敢作對聯，要求這樣嚴格，勉強去作，那簡直是跟自己“作對”。不過喜歡讀聯，又因爲喜歡看戲，尤其喜歡讀戲聯。
　　讀對得巧妙的戲聯除了可以獲得審美愉悅外，還可以從中看出中國人的歷史觀和戲劇觀，並且可以吸收不少民俗知識。莎士比亞有句名言：“整個世界是一座舞台，所有男男女女只不過是演員。”中國有名的戲台聯說的是：“戲台小天地，天地大戲台。”莎士比亞說：“每個人物都有上場和下場”，中國戲聯有“上場應念下場曰，看戲無非做戲人”。古今中外人情相通，中國戲聯與莎士比亞所講的極其相似，但是，說句老實話，莎士比亞老先生所講的沒有中國戲聯這麼精煉，沒有中國戲聯這麼強的節奏感和音樂性。
　　戲聯的內容是多種多樣的：有些戲聯是講戲曲藝術規律的，如：“曲是曲也，曲盡人情，愈曲愈妙；戲其戲乎，戲推物理，越戲越眞。”
　　有副長聯對得頗爲工整：
　　“戲劇本屬虛，虛內尋實，實非爲實，虛非爲虛，虛虛實實方寸地，生殺予奪，榮辱貴賤，做來千秋事業、莫道當局是假；彈唱原爲樂，樂中藏憂，憂民之憂，樂民之樂，樂樂憂憂傾刻間，悲歡離合，喜怒哀懼，現出萬代人情，須從戲裡傳眞。”
　　有些戲聯是強調戲劇的社會作用的，如：“有聲畫譜描人物；無字文章寫古今”、“借虛事指點實事，托古人提醒後人”、“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還有些戲聯說的是演戲、看戲，反映的卻是人生態度或警世勸人。比喩巧妙，寓意更深一層，咂摸一下是蠻有滋味的：“台上莫漫誇，縱做到厚爵高官，得意無非俄頃事；眼前何足算，且看他丟盔卸甲，下場還是普通人”、“看不見莫吵，請問前頭看見者；站得住便罷，須留餘地後來人”、“凡事莫搶先，看戲何如聽戲好、爲人須顧後，上台終有下台時”、“看不見姑且聽之，何須四處鑽營，極力排開前面者；站得高弗能久也，莫仗一時得意，挺身遮住後來人”。
　　從後面這幾副戲聯所描寫的看戲情形判斷，這些戲聯應該是寫在農村、集鎭的戲台上。這類農村固定的戲台大多同神廟聯繫在一起，所以又稱“廟台”。從形制上看，廟台之前多爲廣場，沒有固定的觀衆席，也沒有固定觀衆席的建築物，只有戲台是個固定的建築物。這種戲台大多是台口有兩條柱子，上面托着額坊。規模較大的台口有四條子，如佛山祖廟戲台，四川灌縣二王廟戲台等。額坊以上多是歇山瓦頂，檐下有斗拱，在戲台進深大約三分之二處設有輔柱，是懸掛台幔的地方。輔柱後面砌有山牆與後牆相連構成後台，前台表演區則是三面敞開，以備觀衆圍觀。戲聯就是寫在台口的兩條柱子上的。中國農村這種戲台很多，凡在農村生活過的人都很熟悉，對這種戲台都有一份濃厚的感情。我們北方有首兒歌唱道：“拉鋸，扯鋸，姥姥門前唱大戲，接閨女，接女婿，小外甥也要去……”。早年，農村演戲是農民盛大的文化活動，遠近三里五村的扶老攜幼、十里八里騎着毛驢來看戲，很熱鬧。
　　在澳門，也曾有過廟台，但是康公廟前地那個廟台已經不存在了，雀仔園土地祠的廟台已經改成一座兩面沒有牆的房子，雖然也是演戲的舞台，卻看不出中國廟台的建築特色了。
　　由於廟台總是和神廟連在一起，唱戲爲酬神，所以廟台戲聯不少是上聯頌揚該廟神佛的盛德，下聯則說老百姓如何沾光看戲，這些聯多是固定的。也有遇特殊情况臨時現寫的、專門爲消災弭禍答謝神靈的，如在水災、蝗災、旱災之後。作家汪曾祺就曾提到過兩副，一副是酬雨神的：“小雨一犁，這才是天隨人願；大戲五日，也不過心到神知”。這副對聯的作者對酬神並不那麼認眞，寫來輕鬆瀟灑，很有點幽默感。另一副捕蝗蟲演戲的台聯寫得很滑稽：
　　爾子孫繩繩，民弗福也，幸勿集翼於原田每每；
　　我黍稷郁郁，神保其諸，報以拊缶而歌呼鳴嗚。
　　看得出作者對唱戲能驅蝗蟲是不怎麼相信的。倒是有戲看便好。其實，中國人對神不是那麼虔誠的，有時甚至跟神也開開玩笑，有副財神廟聯借財神之口說：“只有幾文錢，你也求，他也求，給誰是好？不做半點事，朝來拜，夜來拜，使我爲難”——神也有怨尤，被財迷搞得“頂唔順”!
　　戲聯是掛在戲台上給多數人看的，給文化不高的農民、集鎭市民看的，所以大多致力通俗，常用口語，這是戲聯的一個很突出的特點。
　　李笠翁在《閑情偶記》中講到戲劇時說“勿使有道學氣”。其實不止戲劇，一切文學藝術作品都應該“勿使有道學氣”，不少大人物也寫戲聯，但口氣卻是居高臨下敎訓人，道學氣十足，“有生形而無生氣”，讀起來冷冰冰的，沒啥意思。
　　中國戲曲藝術的走向成熟與觀演場所建築化的趨向完備大致是同步的。宋代有“瓦舍勾欄”，可以說固定建築性劇場的形制初步形成了。元、明、淸幾代更有很大發展，從數量到質量都遠超過宋代。大體上可分爲廟台、私人宅第戲台、宮廷劇場和營業性戲園四種。除廟台外，其他幾種都和神佛沒啥關係。所以這些舞台的戲聯也大都只談藝術了；有些聯與劇種劇目有關，有的甚至只涉及某個演員。好作品很多，如：“堯舜老生，湯武武生，宋齊梁陳不過丑末耳，千古帝王，上台下台眞似戲；經傳正板，子史散板，詩詞歌賦其爲二六乎，一堂敎育，新劇舊劇學而優。”把千古帝王歸類到戲曲行當裡，經傳子史比入戲曲板式中，輕鬆、巧妙、瀟灑、曠達!另如洪傳經敎授在成都爲抗日募捐請梅蘭芳演出撰寫的舞台聯也很巧妙，講抗日，講捐錢，並把梅先生兩齣代表劇目嵌入聯中：“不出力，便出錢，慷慨激昂，殲敵才消《生死恨》；欲同歸，且同樂，歡欣歌舞，爲君試唱《鳳還巢》”。再如，陳毅老總贈蓋叫天老先生一聯：“燕北眞好漢；江南活武松”，很有氣勢，只十個字便把蓋老爲人爲藝以及廣大觀衆對他精湛藝術的傾倒，全槪括進去了。
　　對聨這種文學形式還是大有前途的。不過作爲這個文學形式當中的一種——戲聯，隨着劇場現代化，可能就會慢慢消失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