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包公戲
我一直都愛看包公戲。老包,鐵面無私。三口銅鍘,鍘國丈,鍘國舅,鍘惡霸,鍘貪官污吏,連五殿閻王跟前的判官都可以鍘!包公戲,每齣都有個完整的故事。戲的結尾大多都在高潮處,結束在那個鍘字上。包公或抓袍或擄帶揪住那個將要被鍘的傢伙,場面上起〔望家鄕〕的點子唱一大段〔快板〕,趕板奪字,鏗鏘有力,激昂慷慨。詞意大多是數落被鍘者的罪狀,末一句是宣判:“銅鍘下叫你一命亡!”之類。多數情况下是在末一句“叫散”後“拉笛兒”、咬牙瞪眼,跺台板,要一個“滿堂好”然後開鍘。場面起〔尾聲〕。一般情况這段〔快板〕至少六句、八句。然後“叫散”、“拉笛兒”才能要下“好”來,短了不行。如果唱四句“叫散”“拉笛兒”,跺台板也沒用,觀衆情緒上不來。
咬牙瞪眼、“拉笛兒”、跺台板之類的過火表演,內行叫“野”、“海派”,貶稱“灑狗血”。其實一般觀衆不管那個,只要看得過癮、解氣(南方叫“殺渴”),一樣承認這種表演,因爲他們希望老包表達怒不可遏的情緒時的方式和他們一樣。
但是,某些演員爲奔好兒,不管什麼地方都“拉笛兒”,一般觀衆照樣不買賬。你把台板跺個窟窿也沒用。或許有時也能要下好來,那是觀衆發了惻隱之心,意思是說:“你不就爲要個好嗎?得啦,別折騰啦!”這種情况才眞叫“灑狗血”呢!
舊時,有些包公戲也亂來,有種演法:舞台正中擺兩張桌子,上置銅鍘,開鍘時將“犯人”搭入銅鍘,前面用布幔遮住,一個“四擊頭”扯開布幔,觀衆看到鍘的左邊是一個吡牙嘴、血淋淋的人頭,鍘右邊是犯人的身子。因爲舞台形象太恐怖,後來取消了。
包公例來戴硬翅黑相紗,“海派”有時戴有珠翠的軟翅相紗,解放初期還有在軟翅上加兩個小電燈泡的,包公咬牙跺腳小燈泡一閃一閃。這種屬於“噱頭”,如今已沒有人這麼幹了。打龍袍以後加“金钂翅”也只在翅上加倆小絨球,省事,點到爲止,很合理。
談到《遇皇后、打龍袍》我只愛看前段《遇皇后》,尤其喜歡“海派”的,上范仲華的那種演法。印象深刻。情節是范仲華上天齊廟找老包替他媽(李后)告狀,包公不但沒打他還接了狀,瞎婆子不能來,包公情願親自去,包公的小轎車——八台大轎進不了窮街陋巷,老包情願步行,跟范仲華去破瓦寒窑。這時,包公踩着“水底魚”(鑼鼓點)步步合拍,又夾着好多身段;范仲華則感激涕零,三步一跪,五步一瞌頭,中間還夾幾個“旋子”。假如點子打得節奏鮮明,頓挫有力,演員身上腳下乾淨利落,這兒一定是個滿堂好,這個好,一半是給演員的,另一半是給人物(老包)的,因爲觀衆希望當官的都能像老包這樣。
我最不喜歡《打龍袍》了,在衆多的包公戲裡,這齣最差。儘管“人物跳不出歷史局限”,但我怎麼也不願意看到無畏的包公“拍馬屁”,打了皇帝穿那件袍子就算懲罰了皇帝?難怪太后唱:“好一個聰明小包拯……”“聰明”,那意思是說老包“識做”,“識相”,“明白意思”!結果給老包帽翅上按倆小燈泡兒作爲獎勵!其實,就算給老包按倆探照燈,老包也不應該“拍馬屁”,鐵面無私嘛,是不?
《探陰山》詞好,唱腔好,但因爲有迷信成份,所以多年不演了。一九八一年去東北看了一齣改編的,太牽強,不成功。現在可以聽到的只有齊嘯雲的錄音:“……悲慘慘,慘悲悲,陰風兒繞——吹得我透骨寒……”
到現在,在所有的包公戲裡,還是最愛看《秦香蓮》《赤桑鎭》兩齣。因爲只有這兩齣戲對老包“無情鐵面”有情的一面表現得最充分。尤其《鍘美案》“這是紋銀三百兩,拿回家去渡飢寒”那段,包公撫摸着孩子的頭,哽咽地唱:“敎子南學把書念,千萬讀書你莫作官……”這段戲,從情節上看是給三百兩銀子叫秦香蓮回家,但在感情上觀衆能體會到的決不止唱詞說的那些:這裡面有剛正的包公在皇室的壓力下沒辦法爲香蓮雪冤的愧怍,有爲官不易的慨嘆,有對作了官就六親不認的讀書人的憤慨,有對秦香蓮母子憐憫和同情;慚愧、慨嘆、憤懣、憐憫、同情……這麼多的感情融合在一起,這麼豐富的思維和感受內容留給觀衆,觀衆會不受感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