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舞台

詭譎怪異後面的悲慘故事

——讀《地獄變》話劇改編本

　　曉角劇社的李宇樑先生送給我一本《地獄變》劇本，看過之後就一下子喜歡上這齣戲了。引起我很大興趣的是這齣戲在同一群人物、同一樣情節中能看到兩個故事。
　　話劇《地獄變》是根據日本芥川龍之介(一八九二年——一九二七年)同名小說改編的。《地獄變》的“變”字，在日文中除了“變更”、“變化”、“變動”這種意思之外，還可以當“圖畫”的“圖”字用，所以“地獄變”意即“地獄圖”。
　　《地獄變》的故事是說：堀川皇帝命畫家良秀畫一幅屛風“地獄變”，良秀是個極端忠於藝術的畫師，他始終體驗不到“地獄變”的精神。因爲按皇帝的意思，“地獄變”屏風將成爲傳世國寶，所以，一位天下無敵的武士情願在良秀面前剖腹，要良秀把他作爲主角畫在屛風上，以使他不敗的名聲永垂千古；即將失寵的皇帝愛姫也情願一死，要良秀把她僅餘的丯姿刻劃在“地獄變”中流芳百世；堀川皇帝甚至命人在良秀面前用種種酷刑處死衆多囚犯，以期激發良秀的創作靈感，良秀仍然無法透過死亡與血腥表現地獄醜惡中的美。良秀要求焚燒一台牛車(日本平安時代貴族乘坐的一種帶篷牛車)，皇帝滿足了他的要求。良秀親自將火把投向牛車，大火中良秀發現被綁坐在牛車裡的竟是他心愛的女兒!望着女兒在烈火中痛苦的掙扎，良秀始而憤怒、哀傷進而興奮陶醉——他看見了火焰地獄之美，最後，良秀完成了《地獄變》這幅不朽之作。
　　在日本，《地獄變》被認爲是芥川龍之介“藝術至上主義頂峰的作品”。所謂“藝術至上主義”是日本的叫法，實質上，“藝術至上”或者“爲藝術而藝術”只是十九世紀末期興起於歐洲的唯美主義流派的一種主張。唯美主義否認藝術的社會性和功利性，認爲藝術本身就是目的，所以標榜“藝術至上”。從前面講過的故事看，芥川《地獄變》裡從情節到人物體現的也都是這種“藝術至上”和“爲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主張：皇帝要《地獄變》這件藝術品成爲傳世國寶；畫師良秀犧牲心愛的女兒贏得了“藝術至上”的勝利；武士、美人自殺行動也是爲襯托“藝術至上”而設置的。武士說，武士的生命是爲決鬥而存在的，寧願死在劍下也要把不敗的名聲保留下來。美人認爲，女人美貌比性命還重要，所以良秀也說，良秀的性命是爲繪畫而生!就連良秀“望着女兒在烈火中痛苦掙扎，由憤怒哀傷到發現火焰地獄之美之後的興奮陶醉”這個感情轉化細節也是唯美主義式的——把刹那間的美感效應當作藝術美的極致——因此這故事從情節到人物都給人一種不大符合生活邏輯、詭譎怪異的感覺。
　　唯美主義還有一個特徵，就是認爲現實生活是醜惡的、污穢的。因此，歪打正着!芥川龍之介在《地獄變》這部作品裡又在有意無意間客觀地描述了統治者的虛僞殘忍和平民奴婢的悲慘生活。於是我們在上面講到的那個詭譎怪異故事背後，同時還能用芥川提供的那些細節連綴成另一個故事：
　　堀川皇帝被良秀女兒的美貌所打動，良秀女兒被召入宮中當侍婢。不久，皇帝要良秀畫《地獄變》屛風以爲傳世國寶。良秀很愛他的女兒，曾用一幅不動冥王菩薩的佛像與御用裁縫交換，爲女兒做了一身漂亮的衣服。所以，在堀川皇帝問良秀，《地獄變》完成之後希望得到甚麼賞賜時，良秀回答想贖回他的女兒。某夜，有人闖入良秀女兒的住房，老宮婢聽到良秀女兒的呼救聲前往拍門，有人影從後窗竄出。良秀女兒從那人身上扯下一片袖布，老宮女將這“物證”呈給了君王，可就是從那時起這老宮女被無端地囚禁起來了……君王答應良秀要求，在荒園中安排一輛牛車，並示意侍衛將火把交給良秀……良秀發現大火中痛苦掙扎的竟是他心愛的女兒……良秀把自己畫在“地獄變”中，畫的是他的憤怒、怨恨、哀傷、痛苦、悔咎……完成《地獄變》之後，良秀自殺了。這是一個符合生活邏輯、符合歷史眞實的故事。
　　曉角的話劇改編本有一個很突出的優點是盡量保持了芥川原小說的風貌。但李宇樑卻又不滿足只給觀衆看到一個詭譎奇異的故事，因此他在改編本的一、四、七、十一、十三場見縫插針通過老宮女叙述，人物關係交代，描叙良秀父女之愛的一些細節、簡練而又淸晰地講述了後面這個悲慘的故事，兩個故事一明一暗交織在一起，豐富了思維內容和感受內容，這齣戲也就好看了。另一個特點是，背後這個故事並不寫盡，留有充分餘地，諸如：闖入良秀女兒住房的那個黑影是誰？老宮女爲何遭囚禁？堀川皇帝將良秀女兒綁在車上是爲愛姬報仇？是爲得不到良秀女兒的懷恨？還是對畫師“蔑視他人性命的殘酷行爲”的懲罰？這麼多疑點留給觀衆去琢磨、去猜想，這齣戲也就有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