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新村叙舊

  在日麗風和,秋高氣爽的深秋時節,我們乘着小汽船,在番禺縣委黃書記的帶領下,到達了黃閣公社。
  四十多年前,我曾在公社的所在地黃閣鄕當過小學敎師,對此地的地理情况和風土人情,還留有深刻的印象。當小汽船進入小河涌,停泊於村外的埗頭時,我腦海裏立刻浮現起一幕塵封的舊影。那時,這瀕臨珠江口、離縣城很遠的偏僻的水網地帶,是土匪惡覇盤踞的巢穴,“市橋皇帝”李朗雞賴以發迹的溫床,而沙田農民像農奴一樣,過着貧困痛苦的生活。現在我重來,却看見一幅嶄新的畫景。
  我們在村子上走着,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條新辟的公路,兩旁蓋了不少新房子。這是一個很大的村莊,走了二十分鐘還沒有走到盡頭,與過去相比,房屋增多了,小市場更加熱鬧了,整個村莊都有了很大的發展,我完全認不出來。當走過我舊日任敎的校址時,我駐足而望,那是一間破舊的小祠堂,現已改爲大隊部,離它稍遠的坡地上,却建起了一個校舍成羣、校園寬闊的初級中學。
  我心情興奮地參觀了那可愛的學校之後,隨着老黃走進公社去。公社書記陳海華親切地接待我們。他領我們到樓上的會客室,端來汽水,欣然說:“這是我們公社生產的汽水,鑑別一下,看行不行。”
  我們坐下來,我一口氣喝了半瓶,覺得味道很濃,高興地說:“不錯,和廣州的‘橙寶'差不多,可以遠銷外地。”
  陳說:“日產一萬九千瓶,供不應求,哪能外銷?”
  接着,陳向我們介紹了公社的生產和生活情况。他說,公社的地勢很複雜,河流交錯,沙田民田連結一起,也有一些石頭山,大部份鹹田地區一年受四五個月鹹水影響,適宜於種甘蔗。但過去被“以糧爲綱”的思想束縛着,不敢發展多種經營,所以生產一直得不到應有的發展,分配水平也不高,是縣裏的一個後進公社。自從實行了開放政策,把部份鹹田改種甘蔗,水稻種好了,又發展了多種經營,生產和生活便發生了可喜的變化。
  今年搞了大包乾責任制,生產更躍前一步,水稻畝產達到一千四百斤,甘蔗七噸八,是一個超歷史的豐收年。分配更爲可觀,人均近五百元,和三年前相比,增加了三百元。其中分配水平最高的小虎大隊,光是萬元戶就有三十一戶。
  老黃補充說:“黃閣的生產,從全縣來說,不算突出,分配却比較突出,因爲他們工副業生產搞得好。”
  陳又道:“我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辦社隊經濟,辦了十九個石場,有一半是機械化爆破,有近千工人,收入較大。還辦了服裝廠、輪窰。”
  幾年來,隨着生產的不斷發展,他們又辦了不少福利事業:興辦了兩間初級中學,修建了不少道路和橋樑,還興建了一座自來水廠,近三萬人口中有一半人解決了衛生食水。羣衆非常高興,對黨作了衷心的贊揚。
  公社領導着重抓好物質生產的同時,又着力於抓精神文明,關心羣衆生活,是値得贊揚的。沙田地區吃水和文化敎育,都是重大問題,解決得好,將大大地促進物質文明。我說:“你們日益富裕了,希望繼續解決吃水問題,搞好環境衛生,活躍文化生活,使靑年人朝氣蓬勃地向前進。”
  陳說:“是的,我們和羣衆一起,有信心創造未來美好的生活。”
  這時候,有一位矮矮胖胖、滿面鬍子的老人來看我,我認出來了,他是當年和我一同在此敎書的同事阿晃,我們熱烈地握手。他的情况我是知道的,當年他和一位女學生阿羣相愛,結了婚,就在此落戶。他早年曾經傾向革命,因爲兒女多,在抗日戰爭中粉筆生涯難於過活,棄筆從商。而知識分子在爾虞我詐的社會中,不容易應付,他失敗了,以後經歷了許多坎坷的生活,直至解放了,夫婦倆都當了職工,馬虎維持一家溫飽的日子。現兩老都退了休,兒女們已長大成人,又有工作,他可以安度幸福的晚年。他這幾十年來的生活經歷,展現了舊中國部份知識份子走過的曲折道路,共產黨帶給他一個安樂的歸宿。
  我捏着他的手愉快地說:“你胖了,還有當年的活潑神態。”
  “是的,”他欣然地笑着,“日子好過,無憂無慮,怎麼不胖?你也一樣的壯健。”
  我說:“我也跟你一樣,日子越過越甜。”
  “你多住幾天吧,難得老朋友見面,有許多學生想見你。”
  “不啦,我今晚要走的,你代我問同學們好。”
  “好好,”他頻頻點頭。接着說:“那就到我家吃頓飯吧。”
  公社書記插話道:“不,公社已準備飯了,你也一起吃。”
  他嘻笑說:“那就去坐一下吧,我的老伴和兒女,都盼着見你。”
  我高興說:“好,吃過飯和你一道去。”
  他坐下來,一起聽公社書記談論村上的新鮮事情,聽得很有興趣,主動地搭訕道:“我們大隊的生活變化很快,連十多歲的小鬼上山錘錘石子,一天也錘得幾元錢,許多人都建上新屋,連我也有。”
  我問:“你的房子不錯吧。”
  他說:“還可以,等會你去看看。”
  公社的廚房工友端來飯菜,有本地的著名河產麻蝦,還有魚和肉,公社書記還要我們嘗嘗公社自蒸的燒酒。我和老黃老陳喝了一點點,阿晃不會喝,以汽水代酒,與我們碰杯。這一頓飯吃得很有意思,燒酒很醇,麻蝦很脆,鄕情很厚,人情很濃,使我內心無限快慰。四十多年前,我做夢也不會想像到有這樣幸福的日子。
  在吃飯中,我忘不了黃閣小學對我的幫助。它是土匪豪紳安樂窩裏一個隱祕的革命陣地,有些革命戰友在廣州站不住脚了,我就把他們送到這裏來,它對他們照料和隱藏,沒有人發生過意外的事故。現在,我對戰鬥在這裏的地下黨人還懐有崇高的敬意。當時當校長的老朋友張志鴻,不是黨員,爲了友情的緣故,他對我送來的人都作了掩護。阿晃也幫助他作掩護。我對他們同樣懐有敬意。
  今天的幸福生活,是許多人的戰鬥成果,値得珍重。
  飯後,我欣然地跟隨阿晃去探訪他的家。
  他的家在村中的一個坡地上,是兩層樓的磚砌房子,進門是個花木茂盛的小花園,米蘭的香味芬芳撲鼻。走過小花園,進入大廳,看見裏面坐着許多人,年輕的是阿晃的兒女和媳婦,他們高聲地叫我“陳伯”。有幾個年紀均已超過了五十的,阿晃介紹都是我當年的學生。他們有的是大隊的支部書記,有的是公社的幹部,有的是退休的敎師和職工,除阿羣外,我已完全不認識了。事隔幾十年,一切都變了,誰還記得起那些小孩的面容和名字?而他們對我却記得很淸楚,說我喜歡打球和下象棋。
  廳子裏很熱鬧,東拉西扯地談個不完。一些老了的同學,說起話來都顯得年輕,回憶起昔日的舊事興緻勃然。我說,那時我和同學們一起演抗戰話劇,我演了《盲啞恨》裏的盲老人,他們也記得起來,說觀衆很多,有些人感動得流淚。大伙說,那陣子羣衆很痛恨日本鬼子的瘋狂轟炸,抗敵情緒高漲,要是國民黨眞能領着大家去抗戰,廣州不會那樣快淪陷。是的,在全民抗戰的熱潮中,土匪頭子和鄕長都不敢干預我們。
  阿晃的兒女們像聽故事一般,很感興趣地聽着我們談話。談了好半晌,我要參觀他們的房子,阿晃便領着我隨處看,看了樓下的房間和廚房,轉到樓上去。樓上有一廳二房,廳間機淨窗明,打掃得很淸潔,當中放着電視機,前面是一些靠背椅子,顯得很安靜。我對阿晃說:“你家的房子比我住的好,眞可以安享晚年了。”
  他很滿意地說:“是的,兒女們都長大了,無後顧之憂。”
  他的一個在糖廠當技工的女兒接道:“熬過了許多困難,才有安樂的日子。”
  阿羣道:“兒女多,熬得好苦呵。”
  一位當運動員的兒子批評似的,笑道:“不會計劃生育。”
  阿晃含笑道:“過去覺悟不高,犯了錯誤。”
  我和幾個同學都笑了起來。從談話中顯示出,他的家庭很民主,洋溢着樂融融的氣氛。
  我們坐着,他的女兒端來淸茶。阿羣很熱情,留我在此住幾天,我說下次來再住吧。她說:“好,下次和家裏人一起來,我們闔家歡迎。”她的話流露着親切而深厚的情意。
  我們輕鬆而暢快地敍談着,大家都像有許多話要說,人多口衆,却又說不完。不知不覺時近黃昏了,我要趕着回公社去,衆人欣然地送我出門。
  晚了,老黃和我們離去公社,走出黃閣村,乘着小汽船回縣城去。公社書記站在岸邊,向我們頻頻招手。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