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黃麻子與我
彩虹
鐘聲敲碎了我的白日夢,好不容易才捱到放學時間。奚老師用舌尖舐回掛在唇邊的口涎,還有幾滴瑩然的餘沫黏在嘴唇上的烏鬚間。要不是這一個“救命鐘”幫忙,和奚老師打照面坐的我吃他的口沫可夠受了。他拖着肥矮的臭皮囊步出課室,一束陽光頑皮地跳到身上,然後沿着走廊給他拉上一個長長的影。
“虹,虹……”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着呼喊聲從後面傳來,回頭一看,原來是老同學“黃麻子”。
“怎樣啦?越叫越走。”黃麻子一手搭在我肩膊上,還不停的喘着氣。
“看你噴出的氣弄得我臉皮怪癢的。甚麼事情那麼緊張?”
“嘻,對不起。”黃麻子翹起那寬大厚肉的嘴巴,作了一個鬼臉,笑着說:“你回家不是走這條路的,搬了家嗎?”
“嗯,不知道自己的尊容那麼醜怪,還翹起張嘴,眞像隻豬。”我和他多年共硯,是同學,更是知音人。我倆時常互嘲,或傾訴心曲,有悲憂不平就向對方發泄,甚至抱頭大哭;遇着可笑的事更會狂笑。我倆之間並無拘束、間隔,可以隨便胡鬧着玩。“你眞像豬”這句話已不是第一次說的了,反而令他撲嗤的笑起來。
“討厭!別人和你說眞話,你卻鬧着玩。是不是搬了屋?你還沒有回答我呢。”黃麻子把這一句拖得長長的,就有如一根長針,刺入我的心房;這時我的喉嚨凝結着一大堆話,但卻吐不出來,鼻子一酸,視覺開始模糊。我不願在此時掃興,於是一手擦着眼,把話題撇開:
“有玩去不去?我袋裡有一塊錢,到遊樂場玩波子機。”我提高嗓子,希望能夠掩飾內心的憂鬱。
“有玩我還會不來?難道要同你客氣嗎?”黃麻子故意說出尖銳刺耳的聲浪來逗笑我,我也隨着咧開嘴來敷衍着,答以一笑。
一路上只有摩托車聲和腳步聲,我心頭無端的想起許多雜亂無章的事;看見黃麻子低着頭走,就知道他腦海裡亦一定盤旋着許多東西,不過大家都閉住嘴巴了。最後,還是他打破沉默的封鎖,首先開腔:
“我知道你一提及家事就難過的了,我又何嘗不然?比起你不知道要嚴重多少倍!”他略爲停頓又接着說:
“你住的是普通的房子,我住的是山邊木屋。夜雨兼屋漏,山洪水災;吃不飽,穿不暖,可受得夠多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生存嗎?”
又是翹起嘴巴,看見他那副尊容,又氣結又好笑。透過他的額角邊望見遊樂場的七彩霓虹招牌,我倆立即拋開一切,進場去了。
太陽的餘暉瀉在門前的臺階上,時已近黃昏,難道我還要流連在外,不需要一個家來歇息嗎?我眞傻,家還是要歸的呀!
歸就歸吧。
拾級而上那狹窄的木梯。這不勝負荷的傢伙正在發出吱吱嘎嘎的怪聲,還不及走完這狹梯,就聽到陣陣震耳欲聾的粵曲,說是聽,不如說是強人難受還要恰當。準是二姑放工了,這老處女一放工回來就扭開收音機,久而久之,粵曲就成爲二姑“放工了”的標記。我連忙掩着耳朵,急步跑過那狹窄又裝了一張雙格床的冷巷,回到自己的天地——尾房。坐下略爲安頓,知道頭房的朱嬸也回來了,正在敎兒子讀書。他的兒子有名“大聲公”,一開腔整座樓房就搖搖欲墜的了;粵曲和“大聲公”各不相讓,於是一向就成冤家的二姑和朱嬸就常常要吵起來。她們可眞博學多才,找着對方一個弱點,就發揮得淋漓盡致,有時連對方的祖宗都要受殃,被拉扯在一起。若然間中插入一兩幕輕功武鬥,還會弄得“救命”之聲四起。吵架是件樂事嗎?叫吵架的人生?我莫名其妙,我不能理解——也不必求理解;我只抱頭奔出冷巷,逃離這地獄……這……。
陽光照舊頑皮地跳到奚老師的臭皮囊上,我和黃麻子公式化地踏出這小天地,逛着街。談了一會兒閒話,黃麻子無端又把話題扯到我身上來;
“今天派回的測驗卷得多少分?嗯,怎麼你的眼裡佈滿了紅筋?”他臉上露出一點點狐疑。測驗卷分數很低,不瞞知心的朋友。我爽快地大聲說:
“三十分。”
“甚麼,三十分?說笑吧。”
“誰跟你說笑!”咬字的淸楚,神情的嚴肅,使黃麻子楞住了。
“你從前不是這樣低分的。”他急切的追問,我亦如實數出:
“連個細小的廳子也給租出了,住着一名賭鬼,每天引聚一班流氓,賭得很吵。二姑的收音機每週六都來替他們報道賽狗賽馬的消息;自己還要做家務。書讀不好,睡得不酣……。”
“旣然受不了,爲其麼不搬屋?”
“很久以前就想對爸爸提出的了,不過每次想開口,勇氣又不知往哪裡去了。”
“我給你勇氣,今天就去說吧!”黃麻子拍一拍胸膛,正想嘮叨下去,卻被我打了個岔子:
“呸,你又不是我,勇氣留下給你自己使用吧,我可以領情了。看,這幾個是甚麼字?”
“遊樂場。哈……”
我們一股腦兒衝入場內。
四周顯得反常的寧靜,桌上豎着一枝白蠟燭。又是停電!二姑的收音機不能再喊了,賭徒們又都到別處去了。這樣淸靜的境界恐怕是“千載難逢”的。
微弱的燭光下,爸爸正埋頭在整理一些機器的工具。看見爸爸這種辛苦的情景,我想提出搬遷問題的勇氣又消失了。忽然,在燭光中我見到一張麻斑的臉子,口中彷彿在說:“我給你勇氣。”好吧,你給我勇氣。我說,我說。
“爸。”
“甚麻事?”爸爸轉過頭來,動一動嘴唇,全個臉孔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口角出現一條深深的褶皺,額上的肉紋一條條的向上翻騰,消失於灰白的頭髮裡。
“爸,這裡環境實在太壞了,我不能專。)於功課。不如我們找屋子搬吧。”說出來是這樣軟弱無力,而一顆心卻怦怦地跳。
爸爸略爲低頭,又抬起頭來望着我,伸出那結滿了肉繭的手掌,在我頭上撫摸了幾下,斜了唇說:“搬可不是容易的呀!還是忍耐一下吧……”爸咳嗽了幾聲,從我頭上收回來的手按摩幾下胸口,接着說:
“你看爸爸生下來就要吃苦,我自小就吃不飽,穿不暖;在這社會裡受盡多少風霜,就是因爲我們太窮——”爸似乎說得太激動了,連咳了幾下就喘氣了。
“爸,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嗚。”我忍不住了,淚衝破了我意志的防線,如泉水如瀑布的傾下來。
“好孩子,不要傷心。我已替你打算過了,昨日我問過一位朋友關於升學的問題,我能力是夠支持的。專心讀書吧,不要再想別的了。”
“爸……。”
爸,感苦心了!
我眼前一片朦朧,除了父親的側影外,我甚麼也看不見。
課程公式化地進行着,奚老師的臭皮囊依舊在彈着陽光的五弦琴。他底身軀如同一個撥子,跳躍於一束束的光線裡,奏出憂鬱而煩悶的樂章。我依樣承受着他的口沫。每一樣都依舊,可是這幾天來卻不見了黃麻子那張笑臉,同學們對於他的消息,亦無可奉告。好奇心帶領我到黃麻子的住處去。
“黃麻子,黃……。”正當我站在他門前叫喊,忽然一隻手從面搭到我的肩上來。猛然回頭一看,原來是他。
“黃麻子,你在這裡。怎麼這幾天都不見你上課?你……怎麼啦?”
“我不上課了。”黃麻子垂着臉頹喪地說。
“爲甚麼?說呀!”這個事故使我過於詫異,我急切的追問下去,我這時實在是太激動了。
“前天我……爸病逝了,我要放低……書本,找一份事做,……來維持家計。我很喜歡讀書的,但……。”他說不出來了,身子一斜,就跌入我的懷裡,抱頭痛哭起來。我想哭,但泣不成聲。我不知應該用甚麼話來安慰朋友,我的舌頭忽然笨拙起來,笨拙到完全失去功用似地。
太陽的餘暉逐漸從我倆的身上消褪,黑暗正朝着我倆四周迫近。
黑暗如同一個天蓋,準備覆罩着整個世界;但它意圖把人類與太陽分隔開來,那只是白費心機。因爲夜來了也終將要去,只要晨雞一鳴,我們仍然能夠迎接來一天的曙色!
“黃麻子,我就快和你並肩作戰來了,你等待着我!”
當下我見到的是黃麻子健碩的身軀,感覺到的是他堅強的意志;我高興,我歡笑,因爲我得到一位知己!一位強項的人作知己!
〔《海洋文藝》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七四年八月號):一九二至一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