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輯:小説



雲泥

劍瑩

  八時十五分了,閘口還未開,我憑着碼頭的窗口,眺望那粼粼的波光,我底心懐亦如江水一般的起伏不已。那一朵一朵的浪花,到底是如何地形成,如何翻到高峰,然後如何地散落在空際,沒有誰知道;人生,也許就是如此這般。譬如我,本是從十里洋場的香港敗退而躲到澳門,又怎麽知道現下又要躲了回頭呢?
  水面上陣陣的圓暈,我伸手窗外,試試有沒有雨;也許有,但太細小;若有若無。
  水的一生,早已飽受造物者的牽制:無端的飄來一片雲,灑下了朦朧的雨,不由自主的注入江河,又不由自主的流出滄海,然後無端端的昇上天際,化作輕薄的浮雲。水,就似浪跡天涯的我。如今我正聽着水的呻吟,水的號叫。我也曾跳進水中,然而並不是爲探索它的秘奧。這一跳,就點燃了我生命中的一場烈燄,有如打火機“擦”地一響。當時又有誰料得到呢?
  那是三年以前的一個晴天。學校翠行秋季旅行,我是科任老師,本是無須带隊的,但我喜歡跟少年人玩在一起,共同呼吸靑草的氣息,於是也聯袂前往,一路上跟初三班的同學談笑得頗爲歡洽;我就最喜歡這一班,雖然我只敎他們三節歷史。他們是活潑而純善的,尤其是其中幾位女同學,如冉素荷、許德貞、戴綠萍等,更是溫文有禮,討人喜愛。
  總部設在氹仔公園,中午時分,她們幾個女同學來找我,那個素有“傻大姐”之稱的梁小燕嚷着說:
  “鄭先生,你帶我們去!請快一點!”
  “你們要到哪裡去?”我問。
  “梁小燕說,菩提園對面有一條小路,從那裡去有一處地方風景很好,她要帶我們去玩一下,但班主任說不可擅自離隊,所以我們想請鄭先生帶我們去走一遭,不知可不可以呢?”許德貞有條有理地說。
  “好吧!”我答應道。
  她們樂得叫起來,又招呼了幾個男同學,約有十多人隨我前往。
  那個所在,的確是曲徑通幽。登上一個山坡,淸風徐來,頓見秋意。我見冉素荷只在襯衫外披上一件白尼龍背心,便問她:“你冷嗎?”
  “不冷!”她低着頭說。
  “喔!前面就是超人湖啦!”梁小燕在放聲叫着。果然,撥開樹枝,就見到一個水池。佔地約有千呎,深度可看不出;一條石堤從中間築起,把池分割爲二,堤面可有四五呎寬,凹凸不平,積了一灘灘水。
  “那邊還有一個頂呱呱的沙灘哪!”傻大姐手指對岸說。於是大家連笑帶跳的走過石堤,我行在當中,忽然背後“哎呀”一聲慘叫,忙回頭看;“撲通”一下大響,一個白白的影子墜入水裡,是冉素荷!
  大家都呆住了,我問:“誰會游泳!”一衆都面面相覷。那些女同學早慌得臉色發白,只曉得不住叫嚷。雖有幾個男生,但都是比較矮小的,看來也不善游泳。那邊冉素荷已浮了起來,伸手在水面揮舞了一陣,旋又沉下去,我不假思索,連忙跳進水裡。
  這一跳,好像跳進了無底的深淵,身子直往下沉,眼前一片模糊。我心下暗暗叫苦,我實在並不懂得游泳,雖然小時在鄕間也曾跟舅舅們玩過水,還被他們在水裡拋來拋去,可就沒學會游;自從十一歲起,患上了鼻竇炎,遵醫生的勸諭,更沒有近過水。如今只覺一片迷糊混亂,我提醒自己:要鎭定!要鎭定!不能夠慌張,不能白送了兩條性命!我知道,目前最好的法子,是不要亂動。於是我緊緊閉住呼吸,全身放鬆,任其自然;果然,身子定了一定,便向上浮。
  一團白色的東西在我身側沉落,我伸出右手,果然碰到一隻手臂,連忙緊緊抓住。這一使力,身子便又沉下;隱約見到石堤在我右邊不遠處,便提起左手,用力把水撥向身後,這種利用反作用力的原理我是明白的。身子是前進,可沉得更低;沒辦法,繼續向後撥,兩下,三下,果然讓我觸到了石堤,嘴裡一鹹,便吞了一口水。
  堤是用石塊叠成的,我把手指按進石縫裡,定一定神,只覺心房劇跳,一口氣幾乎嚥不住。陡地心念一轉,左手箍住素荷腰部,右手攀緊石罅,雙腳找縫隙插入,手腳並用,將石塊當作楷梯般向上踏升;好在石堤並非垂直,而是有相當的斜度。然而左手重甸甸的,石縫又窄,眞個舉步維艱,前後不知吞了幾口水。一出水面,耳畔已聞歡呼之聲,我長長透了一口氣,頓覺陽光異常可愛。如此直至我頭部已達堤面,眼看大功即將告成,忽覺雙腿發軟,忙叫:“拉我!拉我!”旁邊伸出七八隻手,把我連拖帶曳的扯了上來,我頹然跌坐地上,讓素荷就躺在我懷裡。
  “鄭先生,你看,她,她……”那梁小燕失色地驚叫,指着冉素荷的鼻孔。我伸手一探,果然沒了呼吸,怪不得一路上她都是軟綿綿的,想來早已暈了過去。忙撫她的胸部,心臟似乎仍在微弱地跳動,究竟怎麼辦呢?環顧衆人,還是那幾個,他們竟不曉得去找幫手,這怎麼辦呢?
  忽然,我想起書上所講的“人工呼吸法”,眼下唯有一試,於是把她四肢平攤在地上,雙手按她腹部,果然大量的水從她嘴裡冒出,然後我俯下身子,湊住她的嘴吹氣,一面拉開她雙手,吹完一口氣便轉爲吸氣;一面吸氣,一面把她雙手拉回身側,如此不斷的一吹一吸,也不知繼續了幾多回;漸漸地她似乎有了主動的氣息,終於嚶然一聲,醒轉過來。我長長的吁一口氣。當時的感覺,似乎渾身每一個毛孔都鬆動了起來,又好像四面八方都充滿了愉快的歌聲,登時有跳躍的衝動,便把素荷交給了其他人。一跳起來,只覺四肢乏力,連忙伸手抓住身邊的人,耳畔“嗡”的一響,就此不省人事。
  由素荷墜水面而至復甦,前後只不過幾分鐘的事,回想起來卻是那麼悠久。由於這些過程被人問得太多了,腦海中的影像已能如電影菲林般湊接出來。未曾經歷過這種意外的人,無法曉悟生命原是那麼脆弱的。
  及後,同事老胡把我和素荷送返家,我染上感冒卧了三天床。同事和學生們紛紛來慰問,於是一切讚美的詞句都堆到我頭上。我曉得焦點只在乎一件事——就是我不懂得游泳,假如我是懂的話,就變得不夠那麼“偉大”的了。甚至校長在早會上講述這件事,也說:“鄭先生爲了救人,不顧自己的安危,以大無畏的公義精神,戰勝了趨利避害的心理!”其實,何嘗有甚麼“精神”?“戰勝”了些甚麼,於我是大惑不解。老實說,失事的若然不是素荷,我也未必肯這樣做呢!
  素荷的確是一個非常討人喜愛的女孩子,不獨溫文淸秀,而且更具一種脈脈含愁的氣質。面龐平素皎白如雪,但跟老師談話的時候,便會冉冉的泛起兩瓣紅暈。平時在位子裡,當紋風不動的坐一整堂,然而聽到有趣的地方,便會笑得雙頰緋紅,更兼談吐和婉有禮;看着她的時候,我常想:但願我有一個這樣的妹妹。
  素荷家人到來探我,只是事發後第二天的事。蝸居具備獨身漢應有的一切混亂,平素就最怕陌生人來訪,何况更在病中;素荷的父親相貌稜稜有威,闊額濃眉,方面大口,臉膛紅噴噴的,不迭地跟我握手、道謝,又反覆詢問這件事的過程,似乎很有興趣瞭解箇中種切。她母親卻是溫柔寬厚,一味在陪笑。我說:“素荷,有沒有嚇着了?你得好好補充一下,多喝湯水吧!”素荷怯生生地說:“多謝您!鄭先生,我不知該如何報答您才好。”我笑拍她的肩膀說:“你以後聽先生的話,讀好書,不就夠了麼?”她母親連連點首說:“是呀,以後你一定得聽從鄭先生的話才是。”
  他們送來了餅乾和雞精,我都收下了,因爲我覺得這樣會令他們心裡舒服點。不知是否心理的作用,我覺得素荷的臉色比以前差了,這弱不禁風的女孩子,不知身體內部有沒有受到損害呢?
  病癒後,回校的第二天,素荷便來找我,說她父母請我晚上到她家裡吃飯;我待要推辭,見她眼中一派懇切的神色,只好答應了。
  在素荷家裡吃飯,使我分享到一份家庭的溫暖。她的父親冉先生儼然是一家之主,指揮若定,一派大將風度,冉太太隱然便是他的副手;據知他出身於行伍,在緬甸僑居經商歷二十年,四年前才舉家抵澳,怪不得他們的廣東話別具一格。原來素荷排最末,兩個年長的姊姊已經出嫁,另外三個哥哥尙未結婚,他們四人很少發言,但很留心聽別人講話,並常露出愉快的笑容。倒茶、斟酒、添飯——服侍我的責任,似乎都派定了素荷。我頻頻向她道謝,她卻頻頻說不用謝。席間,冉太太問我:
  “鄭先生自己一個人住在澳門嗎?”
  “是,我的父親都已過世,有一位姊姊住在香港,還有一位姊姊去了秘魯。”我答道。
  “那麼鄭先生還未成家嗎?”
  “還沒有!”
  “有對象了吧?”
  “不!”我苦笑搖頭。
  “那麼鄭先生有空請常來我們這裡坐吧,您這麼大幫忙,咱們就當自己人一樣好了,您就勤些來也好多照顧照顧素荷!”
  “好!好!”我當時唯唯以應,但總不明白我來坐跟我是否已成家有甚麼關係。
  然而我以後果眞常常到她家裡,事實上我這個人海裡的孤鴻已被這個家庭寧謐的氛圍所吸引。我很喜歡跟冉太大談話,她充滿了母性的慈和,而她的兒女都純善敦厚。冉先生管束極嚴,他們很少出外去玩,差不多每晚都圍坐在家中。我最愛倒在那張長沙發上,啜一杯淸茶,看着素荷在做家課,或在剪紙,或在逗小貓兒玩。她每一低頭,兩側頭髮就籠上韶秀的臉蛋兒,非常惹人憐愛。
  不容否認,我對女孩的喜愛倍逾男孩,所以男同學一定會說我“偏心”,這種心理大抵從小已養成:記得年幼時,長得較瘦弱,常被鄰近的男孩子欺負,那時我心目中覺得凡是男孩子都是兇霸霸的,要看見人家哭他們才會笑。而女孩子總是溫溫柔柔的。她們會替我揩眼淚,或竟挺身爲我“仗義執言”。所以我常盼望母親能替我養一個妹妹出來,要潔潔白白的、嬌嬌柔柔的。如今,對着素荷,這夙願似乎得到了幾分的慰藉。所以,我應該像她的三個哥哥一樣愛護她,甚或更愛護她。
  有一次,我偶然走上圖書館,見素荷撲倒在檯上哭,側邊圍着幾個女同學。我問甚麼事,戴綠萍用手指一指素荷的臂膀,看時,潔白的校服上,染了幾點不大不小的墨漬。許德貞告許我是梁小燕闖的禍。我便叫她們先離開,然後撫慰素荷;她卻哭得沒斷沒停,我說:
  “不用愁嘛,素荷,弄污了有甚麼打緊,用漂白粉一漂便沒事了。來,聽鄭先生的話,不要哭!……您是怕你媽媽責駡嗎?不用怕,一會我去跟您媽媽講,保管沒事,這又不是你的錯,乖吧!”
  聽到我這樣說,她慢慢止往了哭泣;我要替她抹淚,她還是不肯,我說:“我這條手帕是新買的,沒鼻涕的呀!”她忍不住破涕爲笑,終於我把她的淚水揩乾了。
  我送她回家去,憑我的話,她媽媽當然沒說甚麼。臨走時,我再叮囑:“冉太太,素荷就只怕你駡呀,請不要責怪她了。”
  “成啦成啦,我看呀,她快叫你寵壞了。”冉太太笑瞇瞇地說。
  冉太太這句話引起了我一番冥想;是的,除非你不是眞正疼愛一個人,否則,是很難愛得恰如其份的。
  又有一次,是校運會,當時已接近聖誕節。那日淸晨頗爲和暖,但一到晌午氣溫驟降,我已覺着些寒意。瞥見素荷怯生生的靠在場邊,只披一件毛背心,臉色有點發靑,我上前問道:“素荷,你泠嗎?”
  “不冷!”她羞澀地說。
  “來來,我看你要冷壞了!”我脫下羊毛外衣,給她披上,她連連擺手說:“不用了,不用了!”但我堅決要她穿好,就有幾個女同學圍過來。過後就聽有人指我“十分偏心”,本來已是偏心的了,不過現下更是“十分”起來。
  過後,她除了還給我外衣,另送給我一幅剪紙:是一個古裝女子,看她衣袂飄飄的,似乎是奔月的嫦娥。問她也說不上來;剪得頗見傳神,嬝嬝娜娜的……
  “買嘢呀!買就趁手啦!”一陣打破鑼似的喊聲把我從倒流的時光中硬捉回來;是一個穿唐裝衫的,短頭髮的漢子;兩隻金牙,兩籠蟹,在我眼前見晃動。“先生,唔好走雞,這些在蟹欄裡起碼賣它十六元。,我志在淸倉,十元一斤,趁手趁手!”
  “不買!”我沒好氣地說。
  “你看淸楚吧,先生!包靚!”籠子直遞到眼前,那一隻隻醜惡的東西,鉗腳箕張,不住的折騰,似要破籠而出,奇怪!必要噬我而後快嗎?可厭的傢伙!
  “不——買——”我叫起來,登時惹來一陣嘮叨,夾雜着幾個不懂得寫的字眼。
  奇怪:這就叫人咒了一番,世間上奇怪的事眞多,你怎能一一想像出來,就好像冉伯伯那次對我的指責,眞是做夢也沒想到。那日我正在上課,冉伯伯——那時我已改了稱呼,是他要的——跑來找我,繃着通紅的臉,約我放學後到咖啡室見面,沒容我多問一句就走了。放學後,我懷着疑惑的心情去見他,剛坐下,他劈頭第一句就問:
  “喂,鄭先生,到底你對我女兒的意思是怎樣的?”
  “噢,你說素荷,我不是一向都很喜歡她嗎?”
  “那就行了,我看——”他雙眼瞅着我說:“你做人應該踏實點。”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哩,冉伯伯?”我惑然地說。
  “好,我問你,昨天晚上你到那裡去了?”
  “昨晚我跟一位舊同學見面,談了一個晚上,然則……”
  “是怎樣的同學?”他緊逼着問。
  “是女同學,中學時代的。”
  “那就是了,你還跟她在南灣散步哩,是嗎?你是飽讀詩書的人,男女之間,最要講關防呀。半夜三更,一男一女在那些僻靜地方,即使你自問沒有甚麼,人家看見了會怎樣說呢?”
  “冉伯伯,現在是文明社會,異性之間一樣有友誼存在的!”
  “甚麼文明不文明!”冉伯伯激憤地說:“我告訴你,無論在怎麼的社會,男女之間,是沒有友誼這回事的。要麼,便做點頭朋友;要麼,乾脆便做夫妻。你不信,遲早得惹上一身麻煩!”
  “好吧!”我按捺着說:“就算這樣,又跟素荷有甚麼關係?”
  “哎呀!你說甚麼話?”他連眉毛都豎了起來:“你自己剛剛說過喜歡素荷,你,你……”
  “你是甚麼意思呀?”我也氣憤起來,“素荷是一個好學生,我喜歡她有甚麼出奇,我可不曉得你心裡在轉些甚麼古怪的念頭!”
  “枉你讀過這麼多的書,枉你爲人師表,一點也不明白道理!”他顫抖着說:“你想想,一個好端端的女孩子,被你抱過,差不多全身都被你碰過,而且還嘴對嘴的啜過,你就沒有一點兒的責任感,要負托起她的終身嗎?”
  奇怪奇怪!這眞是我有生以來所遭遇的最奇怪的事。我也未嘗見過有人頑固守舊得好像我眼前這紅臉的漢子,我不知該如何駁斥他,我只有說:“難道你要我當時眼睜睜的不救她嗎?”
  “不,我多謝你救素荷!”他放軟了一點,“這是神差鬼使的事。但,話說回來,旣然你救了她的性命,她麼該這樣報答你。而你又實在喜歡她,難道不願意聚她做妻子嗎?”
  “冉伯伯,我想你該弄淸楚,婚姻是兩個人的事,是不該由第三者來支配的。而且,素荷只是一個小孩子呀!”
  “我不是要支配你。而是要提醒你。我看該弄淸楚的是你;素荷發生事那年是十五歲,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她母親嫁我時還比她現在年輕呢。”
  “不行!第一,她是我的學生;第二,她還未成年;第三,你怎麼知道我愛她?第四,你又怎麼知道她愛不愛我?戀愛要發乎自然!冉先生!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一個女子只爲了報恩而嫁我,我是萬萬不會接受的;你的頭腦封建與落伍,我看我們也不用多談了。”說完,我逕自離座,走出咖啡室,猛想起一件事,立時走回去,向那紅臉的漢子說:“冉先生,你這些話,不能跟素荷說!請注意,一定不要讓素荷知道,不要影響她讀書。”說完,不等他回話便走了。
  在回家的路途,心潮一直起伏不已。
  自此以後,我沒有再到素荷家裡去,我以爲這一生也不會再去了。在學校裡也很少機會見到她;由於她已是高一的學生,而高中我沒有課。只是偶爾在走廊或圖書館碰到她,她總是深深的向我鞠躬,叫聲“鄭先生”,視線可從來沒對正過我。她是越來越害羞了,只不知她閒居的生活如何。有時我在獨處的時候,腦海中會驀然出現素荷的影像:低着頭,兩側頭髮掩上面龐,可是,難得有機會再細看了。
  世事往往出人意料,過了幾個月,那時已是新學期開始,素荷已升上了高二,那日一早,素荷來找我,說:“鄭先生,今是我母親的生日,母親說請你吃一頓便飯,請你一定要賞臉!”
  我聽了爲之一楞,旣是冉伯母出面,有甚麼法子推辭呢?當下默然望着素荷,忽然有一種新奇的感覺萌生;眼前的素荷已非昔日的素荷了,時光已在她底軀體上偸偸流轉,她如今亭亭玉立,已高過我肩膀,面型也修長了,即令神情態度亦有那麼微妙的改易,可見我跟她睽隔得太久了。
  “鄭先生,請您不要推辭,請您!”素荷懇求地說,看着她可憐兮兮的樣子,我不由得說:“好,我去吧!”
  去到她家裡,見了她父親,我勉強叫一聲“冉伯伯”,他卻若無其事地跟我握手招呼。冉伯母滿臉笑容的,彷彿不以我之久未來爲異。素荷和她的哥哥都站起來迎接我,他們的殷勤,令我心下覺得過意不去。座中多了一位戴眼鏡的男士,冉伯伯給介紹說是他的表弟任先生。任先生年紀大約三十多,談吐優雅有致,我跟他談得頗爲投機,隨後知道他出身於中大中文系,現於香港某報社任職;我跟他談論詩詞,更是饒有興味。
  吃完飯,小坐了一會,任先生向我說:“飯後最宜散步,鄭先生有興致嗎!”我心下一動,暗道“來了”,便一口應承。向各人道過別,冉伯母一直送我釗門外說:“記得常來坐呀,鄭先生!”看着她慈和的笑臉,我感激地說:“一定,一定!”
  出到街上,涼風吹來,精神爲之一爽。任先生啓言說:
  “鄭兄,關於素荷的事,我想跟您談談。小弟說話率直,鄭兄會見怪嗎?”
  “不會,我也是不慣轉彎抹角的,大家坦誠相對最好。”
  “首先請鄭兄留意!我此番並非來做說客,雖然我低是聽表哥片面之辭,但我儘量以客觀的態度來認識此事,我覺得事態發展至此,實在大可惜,應該有一個比較適當得體的作法。”
  “然則任兄有甚麼高見呢?”我問。
  “我表哥的個性稍爲過於偏激,然而鄭兄的思想也不無可議之處。首先來一個假設,假如鄭兄與素荷的感情進一步發展;那又有何不可能呢?若說素荷年紀太小,則她現今已十八歲,正是人類生理、心理上之靑春時期,鄭兄您頂多不過比她年長十年,差距殊非太甚,若說彼此份屬師生,則無結合之可能,亦屬封建落伍觀念而已。目前首要之問題,在雙方感情是否成熟,一切世俗問題均不足以障礙。鄭兄本係新時代之靑年,諒經有此認識。說到感情方面,我知道鄭兄對素荷印象甚佳,由友愛而至戀愛,實在不難升級。至於素荷方面,我敢肯定,她對鄭兄非常感激而且敬愛。雖謂感激加上敬愛,仍不等於愛情,然亦一線之隔而已。假若當日表哥不曾跟您有一場爭執,可能今日您與素荷之間,經已邁進一步了,不知鄭兄以爲然否?”
  我點首沉吟,任先生侃侃言來,確有令人心折之處。我說:“任兄認爲我應該怎樣做呢?”
  “鄙意以爲鄭兄忘懐當日的糾紛,應該如往常一樣彼此來往。彼此之間順其自然發展下去,才是可取之途。若如表哥所說,你們必須成事,固是不當。但若如鄭兄您的想法,謂無此可能,亦非確當。總之一句話:要順其自然!”任先生頓了一頓,又說:“鄭兄,容我斗膽問一句,鄭兄是否在情場上曾經失意呢?”
  “是,任兄怎麼知道?”
  “鄭兄眉宇間自有一股憂鬱,况且鄭兄在香港長大,卻隻身來澳做事,底事必有因由。故此小弟敢作如是想。然而,鄭兄!正不必因此而耿耿於懷,素荷必不會令您失望。素荷的確是一個不可多見的好女子,不論容貌、性情,都堪與鄭兄匹配。我相信緣份,您們旣有前緣,感情已具優厚的基礎,實不宜輕易放過,如果平白放過,交臂失之,豈不是大大可惜?鄭兄您請三思呀!”
  任先生一席話,無異在我平靜的心湖中投下一塊巨石,當夜難以成眠,思潮起伏不已。
  過了幾天,素荷又邀到我到她家裡,他們闔家招待我如上賓,自此我便和往昔一樣經常駐足在她家。他們各人似乎有一種默契,要把料理素荷的事歸我份內。比如素荷要買一枝筆,他們個個都不肯出主意,倒叫素荷問我。買一對鞋也得叫我去幫眼;素荷非常溫柔婉順!我的意見,她沒有不依從的。
  漸漸地,我興起了一種莫名的迷惘,我懷疑我自己。當我淸晨漫步,頭腦淸明的時候,我會反問一下自己:爲甚麼,現在我看到高二班的學生,腦海裡就會昇起素荷的影像,眼睛就要在人堆裡尋找那人兒?爲甚麼當我面對素荷,看着她淸澈如流的眼波,嬌紅欲滴的唇瓣,我底心緒竟會一陣惶亂?我害怕這種現象,然而,我又不自禁的有點歡喜。
  有一次,我幾乎無法自制。那次我和素荷去看阿倫狄龍那套電影——是素荷說喜歡看的,本來我想叫大家一起去,可是他們都推辭。散場,步行回家,閒靜的街道上,差不多只有我們兩人。
  “剛才那個大鬍子從黑暗裡跳出來,幾多觀衆嚇得叫起來呀?”素荷回味地說。
  “可沒有嚇着我。”我說。
  “您膽量這麼夠嗎?”素荷欣羨地說。
  “不,我知道會這樣子的。”
  “您怎樣知道哪?”她又詫異地問:“您已經看過這套戲了嗎?”
  我微微一笑,事實上我早兩天已跟同事小李去看過的了。
  “鄭先生!”素荷倏然停步,仰望着我說:“您待我眞好!我……多謝您。不,感激您!”
  我與她的光相觸;她底眼波中閃鑠着夜星的亮光,臉龐上掩映着夜空的霞彩,美得不可方物。此一剎那,我幾乎要吻上她的櫻唇,我竭力克制自己,只握住了她的手,但覺她的小手不住地在顫動。我倆攜着手默默的前行,踏碎了曼妙的月色。回家後躺在床上,細聽窗外晚風一闋一闋的輕歌,徹夜未曾成眠。
  甜蜜的回憶亦在所不少。譬如那次大夥去公園拍照,她大哥硬要我兩人合映一幀,素荷靠在我身旁,露出了輕倩的微笑。又譬如那次跟他們去素荷的姑媽家裡,她姑媽見冉伯母笑得開。0,便調笑說:“你是不是外母見女婿,口水流到肺啦?”素荷便紅着臉吃吃地笑。這半年多,我創傷的心懐已康復不少。然而世事往往成波浪式的起伏;不快的事又來臨,那是個把月前,復活節間的事。
  復活節學校放假三天,第一天的下午,我去到素荷家裡,素荷卻不在。冉伯母告訴我:她大姊和姊丈從美國回來遊玩,兩天前返到澳門,現下素荷陪他們出去了。我便在廳間看書,然後冉伯父和素荷的哥哥陸續下班回來。吃過晚飯,一直到十時多,才聽到鈴聲一響,進來的是兩個人,白衣飄飄的素荷,身後一個花恤衫牛仔褲的小伙子,頭髮鬈曲,有幾分像洋鬼子,一進來便“哈囉哈囉”的叫。
  “素荷,去那裡玩到這麼晚?”冉伯伯問。
  “爸爸,尊尼下午帶我去遊艇河,剛才又借了二姊夫的車子去兜風,他又帶我去山上採緣份草,眞好玩!”素荷容光煥發地說,眼睛裡閃鑠着歡樂的光輝,奇怪!那種光輝是我未曾見過的!
  冉伯伯嘴唇一掀,卻又闔上了,直瞪着眼睛,我知道他正按捺着一腔怒火。
  冉伯母跟我介紹,說這是尊尼,是她女婿的弟弟,一起回唐山玩的,我勉強敷衍了幾句,便告辭了,一路踏着蒼茫的夜色歸去。
  第二天,下午去冉家,只有冉伯母一個人在家,我悶悶的坐着,傍晚,冉伯伯先回來,隨後素荷才回來,一見到她,冉伯伯便厲喝一聲:“素荷!”
  “爸爸!”素荷畏畏怯怯地走到父親跟前。
  “剛才你去了哪裡?”
  “尊尼借了一架電單車,帶我去遊車河。”
  “尊尼呢?”
  “他去了姑媽那裡。”
  冉伯伯一拍桌子,便發作起來,駡道:“你越來越不像樣了,女孩子家,一去就幾個鐘頭;整日價遊車河,澳門有甚麼地方你沒去過嗎?豈有此理,你……”
  “算啦算啦!”我連忙遏阻住:“素荷年紀還小,當然喜歡玩耍,冉伯伯您看在我面上,不必動氣了。素荷,快去幫媽媽弄飯!”素荷含着兩泡眼淚跑進廚房。
  “你該讓我好好的敎訓她呀!”冉伯伯蹙着眉說。
  “不要大令她難過了,冉伯伯。”我說。
  “你就總是處處爲素荷着想。鄭先生,我最……我服了你,就是憑這一點。”
  “冉伯伯!”我不禁握住他的手,在他濃密的眉毛下,我看到一片慈祥,怎麼我向來沒有發現呢?
  以後的幾天,我因爲有一個舊同學來了澳門,便沒有到素荷家裡。四月中旬,我再次去到,冉伯母緊張地對我說。
  “鄭先生,你這麼久沒有來!不好了,素荷害了肺病;就是那天,她跟尊尼去乘電單車,撞了風,晚上打兩個噴嚏,第二天就頭暈身熱;我帶她去看醫生,看了兩日,醫生就要她照肺;結果說是肺結核,那不就是肺癆嗎,這回可要嚇死我了!”
  “那麼現在怎樣醫治?”我問。
  “醫生吩咐她不要上學,起碼要休息一個月,每天都要打針吃藥。鄭先生,您說會不會有事呢?”
  “不用愁,冉伯母!”我說:“現在醫藥發達,肺病是很容易控制的,一定會好的。素荷呢?”
  “她在房裡。”
  房門沒關上,我走進去。素荷裏在被窩裡,眼角有着淚痕,我輕按她的肩頭:“素荷,不用愁。肺病不是很可怕的,別說你這樣年輕,有些人患上了幾十年一樣醫得好。你就休息一個時期。功課你不用擔心,我慢慢幫你想辦法趕上,一定趕上的!”
  “鄭先生!”素荷嗚咽着說:“請你出去吧,不然會傳染了你。”
  “傻孩子,難道鄭先生還怕嗎?鄭先生會陪伴着你,你在家裡不愁寂寞,你幾時要我陪你,我就會在你身邊!”
  素荷“哇”一聲痛哭起來,說:“鄭先生,我……我對不起您!”
  “你有甚麼對不起我?傻孩子!”我掀開毯子,掏出手帕來,素荷非常柔順的讓我揩乾眼淚;看着她水汪汪的眸子,我猛然省悟;眼前的她已不是一個小女孩,而是一個如詩如夢的少女了。
  從此,我每一天去探素荷,甚至一有空堂,便溜了出去。我經常坐在素荷的床沿,講些笑話或者有趣的故事給她聽,後來還捧了一本《茶花女》詳詳細細的爲她講述,其後又到《雙城記》。我喜歡看她晶瑩的臉上,流露出對小說中痴男怨女的關切;忽而蹙額,忽而凝眸。她也是很喜歡聽我讀一些詩詞,雖然她往往不瞭解其中含義,然而對抑揚的音節有着相當的激賞。有時我揀一些她愛吃的果品,或是剪一些紙人送給她;她會喜得笑孜孜,有時卻若有所思地悠然出神。
  後來,我見素荷精神漸漸好轉,便替她補習英文和數學:我盡力做好準備來敎她。假日,我勸她出去散散步,她父母都極力贊成,我帶她到公園、海濱。素荷很喜愛大自然,到處都留下歡笑的足跡。彼此之間更無隔膜。
  這樣過了一個月,一天——說來便是大前天,下午,素荷開心地告訴我:“今天醫生跟我聽診,說已經好了很多;又給我照了X光,他說後日便可以知道結果。”
  “那麼你放心吧,我看結果一定會好。”我說。
  “您怎麼知道一定好嘛?上帝告訴您嗎?”
  “不,是我告訴上帝!”
  “難道您祈禱過嗎?您又不信神的!”
  “沒錯,雖然你知道我不信任何神,但我曾祈禱說:‘神呀!請您保護素荷,令她免除痛苦,長年歡樂。神呀!如果您眞是存在的話!’”
  “噗哧”一聲,素荷笑了,笑得花枝亂顫。見我默然看着她,她停住了,抬頭凝視着我,顫聲說道:
  “您……您是眞的?您不是說笑?”
  “噢,”我聳聳肩膀:“我只是一時傻氣罷了。”
  素荷聽了,低頭不語;我難以揣度她底心懷在想着甚麼。
  果然,到昨天我去看她,她正躺在床上;見到我,興奮地叫道:“成啦!醫生說我照片結果非常好,他又說恭喜我這麼快復原,以後不用打針啦!可以上課啦!”
  “這就好了!”我上前握着她的手說:“恭喜你!恭喜你!”素荷甜甜地笑,我本是歡喜不迭,但看着她白皙而淸癯的臉,忽然感到一陣酸楚,說:“素荷:你消瘦了!”她也凝睇着我,說:“您也瘦了,鄭先生!”
  我感到眼眶一熱,眼前景物漸漸模糊。素荷的眼角,何以有兩滴露珠呢?我忙掏出手帕,誰料素荷已拿着她的小手絹替我揩抹眼睛,我也伸手替她抹淚,她一把執住我的手,把我的手貼上她底臉龐。她那柔膩的肌膚,溫熱的淚水,使我底心懐和暖如春。我雙手捧住她底面頰,喚道:“素荷!”她綻開了春花似的笑靨,喚道:“鄭……大哥!”這一聲輕喚,使我心神駘蕩無限。
  素荷撲到我懷裡;我倆默默的依偎着,我只覺情靈縹渺:彷彿墜入了另一個幽渺的時空中,周遭都有水唱風歌,魚游鳶飛。在紛飛的彩瓣裡,一個羽衣的仙子在我身畔翩然起舞……
  當我悠然轉醒,已不知暗度了幾許時光。懷中的人兒星眸微閉,我輕輕地問:“睡着了麼?”
  “噢,不!”素荷夢囈似地說:“我只是……。”輕輕把她放倒。我唱一首催眠的睡歌,素荷的呼吸漸轉悠長,睡夢裡猶綰着一彎笑意。
  我想呼叫,怕驚着了小妹妹:我想唱歌,又怕吵醒了小妹妹。我心腔裡彷彿有萬千精靈要急於遁逃;又彷彿有滿盈的春水要急於宣泄。推開窗戶,豔陽無限溫柔。我在廳間跳了一會,打一個圈兒回到房裡,見檯面上放着剪刀和紙片,還有一隻素荷造的水牛躺在那裡;我心會躍然,拿起紙和刀,讓我造一個牧童,給水牛做個伴兒吧:剪着剪着,忽然一下劇痛,刃尖將我的指頭剪開了個小窟窿,這一下可眞走了“紅”運,哪裡有藥呢?猛想起曾見過素荷把一盒薄荷膏放在右邊第二個抽屜裡,於是拉開抽屜,果然不錯,塗住了創口。斜眼見抽屜下層,一堆雜物下面,有一本精美的冊子;不知是甚麼書,拿出來一看,封面上印着“我的日記”,想來是素荷的日記本子;正要放回原處,轉念一想:是小妹妹的物件,有甚麼看不得呢?我親愛的小妹妹,我要看她靈界裡幽深的泉源,到底劃下了何等婉曲的軌跡,於是我打開了它,看一看最近寫那一篇……
  這,或許是我畢生所蹈犯的最大過失。雖然我沒有做過甚麼令自己後悔的事,雖然我的道德觀念有點異於俗說;然而這是我所必須引咎終生的。那是最近的一篇日記,日期是五月十二晚,即是大前晚:
  “今天醫生說我的病已好了很多,又替我照X光片。我好高興,他還說我好得很快呢!想不到轉眼便過了一個月,本來以爲這一個月很難度過的,那知原來這麼輕易;全憑鄭先生的照顧,我煩悶的時候,他給我說故事,說笑話。我精神的時候,他替我補習功課;我悶得厭了,他又會帶我出去散散心。他待我差不多比爸爸還好,再加上他捨命的救過我,我該怎樣報答他呢?唉,我眞是沒辦法。自從那晚我睡不着,聽到爸爸跟媽媽講的話,就知道他們要把我嫁給鄭先生;從那時起,我心裡就很不安。他們總當我是小孩子,難道我沒有想過嗎?我已經盡了力,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要顯得快樂些。我要笑,我要顯得快樂些。但不知爲甚麼,尊尼帶我到處去玩,跑跑跳跳的,我就很開心。眞的說不出的快活。亞貞跟戴綠萍她們都說鄭先生學問好、風度好。我知道他學問好、人品好,可惜我總不覺得他的風度怎樣好。我喜歡阿倫狄龍那樣的類型。我也有我的白馬王子,又英俊,又瀟灑;我跟他一起騎馬,好快!好開心!我不該想這些東西!我知道,我應該報答鄭先生,我欠他太多了,我只有嫁給他。雖然,我有點怕他,他總是端端正正的,很多時候我不明白他。但我要嫁給他,令到他快樂,家裡每一個人都希望我這樣。不然,我怎麼對得起大家呢?如果沒有鄭先生,早就沒有我了。我還該計較甚麼呢?讓我永遠提醒自己吧!”
  我能有甚麼感想呢?我只感到血液一陣陣的沉落,萬分的疲憊。我的心腔只有一片空白,彷彿有一團翳氣凝聚着。我丟下本子,走出廳間,廳間是空蕩蕩的;跑進廚房,廚房也是空蕩蕩的。爲怎麼?四周圍的東西,一下子都死寂,時鐘的指針也膠着了,這裡彷彿沒有生命;我忽然打了一個寒噤。
  我回到房裡,闔上眼睛,猛力的搖頭!搖頭!我不知道能擺脫些甚麼,對着素荷秀麗的面龐,我不禁伸出手要撫摸它,驀地一種酸苦的味道湧上喉頭;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我悄聲地說:“素荷!我不要你這樣子!”
  我徬徨無助,我是否要讓她知道,我作了偸窺的犯人?我是否要表示些甚麼呢?終於,提起筆來,在素荷那篇日記後面,寫上小晏的一闋名詞:
  “墜雨已辭雲 流水離歸浦
  遺恨幾時休 心抵秋蓮苦
  無端輕薄雲 暗作簾纖雨
  翠袖不勝寒 欲向荷花語”
  臨走時,我再三看素荷,她猶沉溺在黑甜鄕裡,絲毫無察於此頃刻之間,她底未來的歲月如何默默地翻換成另一幅面貌。我不知道將來是那個男子的幸福,我只帶走了她香夢中的小影,珍藏於我腦際的秘匣。
  我在西環、南灣、松山一帶,不知兜了幾個圈子;我曾躑躅,我曾奔跑,直至雙腳痠痛,才躲回自己的斗室中;一夜無風無雨,我只捕捉得到夜蟲無奈的呻吟。
  今天淸早撲去買船票,可恨水翼船全天客滿,只買得夜晚九時的大船票。傢俬都是借用的,我只撿拾些“比較上”貴重的東西,向包租婆辭行,包租婆爲之愕然。
  可是小李更爲驚愕。小李是我的同事,是他介紹我入學校敎書的。當他在電話裡聽見我要辭職返港,立即大叫起來:
  “喂,你有沒有搞錯,現在才五月中,你怎麼能走?好歹敎完這個把月,也叫我好交代?”我說:“我知道很令您爲難,我不想說多謝您,因爲您的幫忙大多了。我們會再見的。”
  我沒有向其他人道別。我本是一朵薄雲,無端而來,無端而去。假若我比作了簾纖的細雨……
  “泰山輪搭客請即下船!”擴音器在囂叫。我挽着行李,被人潮衝擊着前進,正要踏上跳板,忽然想起濠江的夜色。
  回頭一望,望見有幾個人匆匆跑進碼頭,停在閘口。不是別人,正是冉伯伯夫婦,還有素荷!他們在向我招手。我一搖頭,踏上跳板,忽覺眼前景物一片模糊,身子一晃;我扶住欄杆,彷彿有幾滴微雨灑落江水裡。
  假若我化作了纖纖的細雨,我將與淡素的荷花共語,灑落在她底皎潔的面龐上。

  〔《當代文藝》第一一三期(一九七五年四月號):八十八至一○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