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輯:小説



洪流

劍瑩

  何善珩生長在一個異常的家庭裡——母親和兩個姊妹。母親是偏房。在他九個月大時,父親便和大媽去了美國,家費是按月寄來,人卻沒回來過。他的母親又不善交遊,使他的生活囿於一個狹窄的圈子裡,眞可謂“長於婦人之手”。
  他自小就讀於一間古老的小學,保守的敎育賦予他兩種特性:孤獨和循規蹈矩,五六年級便要鑽“書云”“子曰”的舊紙堆,那本是一般孩子所不感興味的,但他卻有所偏好,把那些古文背得爛熟。
  中學時代,他進入一間敎會辦的學校,那是一貫竭力將人性造成一個端方平正的模式的機構,每天早禱晚禱,他雖沒有明瞭過那種唸唸有詞究有甚麼意義,總照背無誤,也能順利地把枯燥的經文塞進腦中。
  他酷愛中國文學,主要是受到趙老師的影響;趙老師是他中學二年級時的國文老師,時常鼓勵他,讚他是罕見的文學天才,他的內心因而充塞了感激和自信。那一年,他讀了許多魯迅、老舍、巴金等名家的著作。
  他的腦際常常泛起趙老師的神貌和言辭,竟像一頭山羊對主人般戀慕着。是的,他的母親雖然極愛他,而他總覺得和母親之間有點不能相入;母親每逢訓勉他,都不免歸結一個“錢”字,譬如說,“珩兒!好好讀書啦,這個世界甚麼都講學識,有了學識,不愁賺不到錢。”或者說,“多穿件衣服,寧願耐耐熱,好過着涼,身體要好,將來賺錢才容易。”然而,他不明白錢到底有多大重要;他不需要錢,紙筆文具,衣服鞋襪,母親自然會買給他,他愛看的書,圖書館都有得借。新歲的利是錢,他往往存到年底;未曾因錢的多少而感受過樂或愁,叫他對母親的精神怎能接受呢?
  至於兩個姊姊,日常就只懂得講講明星、髮型或衣服的款式,談到書本便皺眉頭。興趣的不同,使他和姊姊之間難得傾談一陣。對於他的存在與否,她們是慣於不加留意的,所以,他本應施於姊姊們的關懷,都轉移到趙老師的身上了。
  同學們也常談及趙老師。由於他是老師群中唯一的獨身漢,看樣子剛過三十,傳言便不孕而生;有人說他對班中女同學郝寶琴有意思,何善珩不曾表示過同意,雖然他探趙老師時見過郝寶琴的週記簿孤單單的躺在他淩亂的床頭。他本想問問趙老師,卻怕流於不敬,他經常覺得趙老師的眼裡像籠着一層霧,然而他始終不敢說一句話。
  升到中三,趙老師離開了學校,家也搬了。何善珩見不到他,常會想:“趙老師現在不知怎樣了。”有一天上課途中,意外地碰見趙老師,頭髮長而蓬鬆,遞給他一封說:“替我交給寶琴,不要讓其他人知道!”說完匆匆地走了。他心中一陣茫然。結果,他乘郝寶琴獨自在圖書館時,把信交給她。她一邊看,一邊淌出眼淚,雙手顫動,淚珠一滴一滴地落在信箋上。他的心懐隨而顫動,這是他第一次對狹義的“情”字有所認識。
  後來,他讀詩詞,讀到“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時,讀到“未必有情難遣此,本來無物卻沾塵”時,自然感到有一股洪流在體內翻湧;發展下去,甚至在冥然獨坐時,或對着好花明月時,那股洪流便又掀起,眞箇是來如春雨,去似秋雲;而又牽魂繞夢,無從排遣。
  升上中四,小學時的男班長叫林釗的來找他,說要組織同學會,約他去開會。開會時他覺得同學們都變了許多,令他印象一新,尤其是往日的女班長,更惹人注目;她留長了頭髮,笑起來露出兩個梨渦。他的目光不禁常落在她身上。
  同學會成立,女班長和林釗分別當選了正副會長,她大方地主動和何善珩談話。對着她一雙晶亮的眸子,他吶吶的說不出話來,而她好一副揮灑自如的風度,使他產生了許多幻想。
  幻想,在夜深人靜之際形成,而在睡夢裡達到最高峰……他和她徜徉在花前月下,訴說了多少情意,她是如許溫柔、多情、博學,簡直是一位完美無瑕的女神。
  七夕,情懷繾絡的他,在她家的街道上,徘徊躑躅,任敎雙雙對對的情人們從他身邊擦過;直到發覺街上只剩下他一個人,然後回家。
  畢業了,父親來信叫他不要再升學,無可奈何地,他只好在母校謀了一份小學敎員的職位,度着刻板的日子。
  有一次,他和林釗去飮咖啡,林釗提議去女會長家坐坐,這題目來得突然,他望望林釗,林釗神秘地笑笑說:“難道你不樂意麼?我猜你的心呀……”他愕然問:“你怎麼知道?”林釗說:“你的臉上早說出來了。”他一陣感激,握着林釗的手,一起拜訪他傾慕已久的人。
  那是第一次,還有第二次,第三次……。他竟覺得越來越沒味道了,原來她是是這麼的一個女子,每逢他講到文學方面,她便不能答口,他在談話中用到一些文雅的詞句時,她便露出訝然不解的神態,她和他的靈魂相隔得太遠了。
  他把這些向林釗傾訴,林釗說:“那是因爲你幻想得太多了,你走到一座美麗的小山腳下,便把它設想得比喜馬拉雅山還高,一旦看淸楚,豈不是意興索然了麼?”他聽了,才如夢初醒,再也不去找她了;漸漸地,那個女神的影子從他心頭飄逝了。
  社會的磨練能打消個人羞怯之心,何善珩慢慢地也會得出來交際一下。在同事小吳的介紹下,他認識了程嘉蓓。一見到她,何善珩的心潮爲之波動不已;她秀長的眼睛,高挺的鼻樑,確堪稱“優雅靈秀”四個字。話題一下就扯到文學方面,彼此的距離也一下子縮短了。她珠玉般圓潤的語音,吐露出詩詞一樣的話語,他感到得未曾有的快意。
  當晚,他便無眠,雖然他已極力避開幻想的覆轍,然而,卻無法禁止腦細胞去編織那些一貫空虛的場面;唯有起床讀書,對着一本《楚辭》不住吟哦………。
  在她任職的那所學校那條街的轉角處,他等待着,凝視着,又目送她姍姍而去,已經好幾次了。終於有一日,他鼓起勇氣迎上去,叫一聲“程小姐”;她停住腳步,從嘴角彎出一個微笑,說:“這麼巧!何先生。”
  “能賞臉去飮茶嗎?”他說。
  他微微點頭,低垂眼簾,於是,他倆並肩而行。
  在幽靜的咖啡館裡,透過歌德、小仲馬、拜倫,他覺得,他已接觸到她的靈魂。
  以後,他倆常去飮茶、散步、旅行。沉鬱的他,頓覺得生命裡勃起了一種生趣。
  有一晚,他們並坐在海旁,天上月明而星黯,一塊楓葉飄落他身上,他撿起來,輕吟一句:“相思楓葉丹。”遞給她,她細細摩挲,說:
  “怪不得蘇曼殊也說‘疏鐘紅葉最相思’,紅得眞可愛啊!你說該像甚麼?”
  “像我的心!”他衝口而出說:“可知道我對你的相思正如這葉子的顏色一樣深嗎?”
  她低垂頭項,片刻,纔抬起頭來,眼睛閃出一種光彩,羞澀地笑,笑得那麼溫軟。他一把執住她雙手,一種震動心弦的熱力迅即傳了過來,他頓覺情靈縹渺,恍如脫離了軀殼;管它風起雲湧,管它波濤澎湃,這裡只有他兩人的世界。
  現在,他把睡眠的時間分了一大截給她——用來回味與她相處時的溫馨情味,竟致癡癡地反覆背誦後主那兩句:“慢臉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又一次,談到李後主,他說:“我有一種癡想,就是盼望能變成李後主。”
  “亡國之君,有甚麼用?”她說。
  “他不是有情高意眞的小周后相伴麼?嘉蓓,我若能和你廝守終生,不要說像李後主,就是像黔婁梁鴻那般窮苦一世,我都甘願。”
  “我不同意,人活着不是只靠精神便足夠的。”
  他“唔”了一聲,他不想跟她爭辯,只是闔上了眼,儘量領受此怡神的一刻,去做那“百年共度水雲鄕”的夢。
  然而,他彷彿觸到了暗礁,那晚,同樣的星和月,她倒在他懷裡說:“如果我是個男子,我會做一個藝術家,甚或做一個政治家。”
  “你甚麼也想做,讓你做個皇后好嗎?好吧,就封你爲皇后吧,假若我當了皇帝的話。”他調笑地說。
  “乾哄人歡喜,你幾時謀朝篡位當起皇帝來?”
  “甘地不是說過嗎?‘我平生只服從一個暴君,那便是我的心聲?’戴爾也有一句詩:‘我心於我即一王國。’我並不需要塵世的勢位富厚,因爲我已有我的王國在這裡!”他拍拍胸口說。
  “你的王國裡可有錢嗎?有飯吃嗎?”她掙開他的手,坐直身子說。
  他爲之愕然,沒想到她會說得這樣現實化,再看淸楚,她神色冷然,並不是在說笑,他立時冷了半截………
  爲甚麼,莫非你也是一個物質主義者?嘉蓓,莫非你嫌我窮?——他在床上苦苦地想——大槪是的,西方有一句諺語:“魔鬼並不是人人都討厭的,人人都討厭的只是貧窮。”他大爲驚疑,憂慮起來。
  此後,他倆雖然來往如故,但總覺得有一堵無形的牆壁在彼此之間豎立起來。他不想衝破那堵牆,寧願繞道而行,誰知道那是條多長的路呢?
  大考期間,他忙碌了兩個多星期,才有時間再去那個角落等她。接連幾天都不見她經過,他焦急起來,便一逕站在她學校門前等。她出來了,身邊還有幾個女同事,他顧不得許多,叫道:“程小姐。”她一見是他,似乎喫了一驚,點點頭,卻沒有停步的意思。他上前說:“很久不見你了……”她連忙說:“我沒有空,趕着有事辦,遲幾天再見。”說完,跟着她的女同事匆匆走了,留下他楞在當兒。
  當晚,他神不守舍地吃完飯,便在她家門前徘徊,雖然知道眼前二層樓的舊屋就是她的家,可並未上去過,由於曾聽她說:“我父親是挺嚴厲的。”事實上他早已確信世間的父親都是賦有極權的。大約八時,一輛棗紅色大房車駛來,停在她的門前,車裡只有一個西裝畢挺的男子,按了兩下喇叭,她家的門開了,出現一個雪白的影子;他穿着她最喜愛的那套全白衫裙,微笑着上了車;車子絕塵而去,留下一陣輕微的笑聲。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他所感受的苦腦,是不言而喩的,眞不知道他如何度過這悠長的一夜。
  第二天,他又在校門前等,這次不容她逃脫,他顫着牙關說:“你若不肯和我談幾句,我便跟着你走。”她沒奈何,只好依他。
  坐在咖啡館裡,他一口氣啜乾了一杯咖啡,把組織了十多趟的詞句倒水般倒出來:“嘉蓓,我知道你已另外有了男朋友;我不是來質問你,也不是來哀求你,我只是想知道,我究竟做錯了些甚麼?我有甚麼地方對你不起,你沒有理由不向我詰問!也不讓我解釋。”
  她臉上微一抽搐,眼光定在桌面上,乾澀地說:“你沒有做錯甚麼,只是你太好幻想了,你只能想,不能做。你有文學天才,但我不能生活在你的幻想王國之中。人活在世上,沒有錢,也不會有快樂的。”
  “我知道他有錢,但你是愛我的呀!”
  “他也很可愛呀!”
  “啊,喜蓓!你……”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臂。
  “放開!”她掙脫了,抬起眼睛瞪住他。他從未見過她的眼睛顯得如此威厲,頓覺渾身發軟,精神、氣力都渙散了;心腔裡,卻像有萬枚金針在鑽刺着。
  丟下一張五元紙幣,他衝出咖啡館,直往前跑;有生以來,他未嘗試過這種奔跑,不知自己究竟是要擺脫甚麼,抑或追尋甚麼。
  當他的力氣耗盡時,倒在海旁的提岸上,月光斜斜的瞅着他,憶起那句“相思楓葉丹”,腦中出現她“慢臉笑盈盈”的神貌,喉頭彷彿湧起咖啡的苦澀味。一忽兒,又出現了母親那副笑臉,向來都是如許祥和的笑臉,他忽然得到了一個結論:“世界上愛我不移的只有母親。”他猛地跳起。
  “我要回到母親身邊去,那是我的家!”
  可是,他無法抑壓自己體內激着的洪流,當他到了一所熟悉的二層樓的舊屋前,他的步伐被某種力量吸引住;以那層屋宇爲中心,來回作直線運動。二樓的窗戶透出微弱的燈光,不知道無情的她究竟得了幾多喜樂。
  四周闃然,只聽到他單調的足音,一片死寂;只有一個怪瘦長的影子緊隨着他微現傴僂了軀體,不住在地面劃上難以察見的痕跡。
  這以後,夜的海旁便多了一位常客,“幾番紅粉亂心潮”,海波與他的心懷產生了無比強烈的共鳴。
  對着瞬息萬變的滄海,他感到一個波浪的形成、掀起,及至達到最高峰,然後化成萬點水花沉落,都是莫名其妙的,根據甚麼定律!代入那條公式?波浪本身當然不會知道,但它們偏要無限期的動蕩下去。生活有甚麼意義呢?他也不曉得,毋怪他要偶爾低吟兩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平白地,又一個巨浪向他襲來——小吳告訴他,程嘉蓓結婚了,請帖已發出,可沒他的份,他當時是欲哭無淚。
  當晚,他踏進酒家的大廳,當頭四個大字“陸程聯婚”,眞箇熱眼酸心!他不敢上前簽名,悄悄地躲去牆角,“恭喜”“多謝”與及那邊廂叫“碰”“食糊”的聲音,一片混亂,就如他的心緒。及至搬開檯椅拍照時,才見她穿着中式裙褂,嬝嬝而來;長眉入鬢、雙頰桃紅,艷麗得叫他心碎。新郎挺直脊樑和她並肩而立,又替她把袖子輕輕拉直;她眼波流轉,向新郎盈盈一笑,如電般極打他心魄,他但覺眼底一熱,兩行熱氣在臉上蠕動。
  他連忙奔入洗手間,把自己關在裡面,眼淚像決了堤的河水,源源而來;有半小時,才宣告枯竭,心裡卻仍好像壓着一塊大石,他拿出手帕揩淨臉面,走出大廳;一片喧嘩,新娘正在敬茶,瞥見她臉紅紅的,他心中又一陣絞痛,跑下樓,低着頭趕回家裡。
  夜灑着微雨,雨的點線縱橫糾結,難分難解,他歎了一口氣,拿起筆墨,寫出前人一闋名詞:
  “芳訊無由覓彩鸞 人間天上見應難
  搖瑟暗縈珠淚滿 不堪彈
  枕上片雲巫岫隔 樓頭微雨杏花寒
  誰在暮煙殘照裡 倚闌干”
  寫着寫着,筆鋒竟不由自己控制,眼前一片模糊,淚珠滴落箋上,一點又一點。他用手帕狠命擦眼睛,末了,想把那箋撕掉,又覺得不忍下手,終於把它藏在書櫃底。
  後來,他受到勸誡了,被校長召去訓了一頓,大意要他振作起來,切勿精神渙散。他把這事告知母親,母親說:“校長的話是沒錯的。我也不知勸了你多少次,但你依然整日垂頭喪氣,眞叫我心都痛了。你兩個姊姊又都嫁了,我甚麼希望都寄在你身上;你還是振奮起來,想辦法多賺點錢吧。有了錢,沒問題是不能解決的!”他用力點點頭,從此,他對錢的印象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他無法多賺點錢,只好計劃儲蓄,然而收入卑微,每月至多只存下五六十元,每月五十,十年也不過六千,有甚麼用?終於,他想出了一個主意:不如拿去賭博吧。
  於是,在龐大的白鴿票廠門前,每月一號晚,就有一個微現傴僂的靑年,孤獨而專心地望着攪字珠的情形。每次付出五十元,而期待着千百倍的利潤的幻想家,其中之一就是他。
  或者有人會說:“上天並沒有虧待我們這位憂鬱的悲劇人物。”因爲他對金錢的戀慕得到酬報了。當時,他發覺自己中了九個字,他的眼睛和嘴都張得出奇地大,飛跑回家報告母親,母親不絕口的謝天謝地。彩金領回來了,是八萬五千元,等於他十多年的薪金。這些日子,他日以繼夜在默念這個字“八萬五千元”,自覺渾身充滿熱力,經常拼命大聲談話、大聲笑,硬要請人去飮茶、飮咖啡,不外是找些時事趣聞反覆地談論,對於發了橫財的事可絕不對人說,同事們都不由得大感驚奇,以爲他不知又受到了甚麼刺激。
  母親勸他拿錢去做生意,他不願拂逆她的意思,便把做生意的念頭和向來熟稔的寶生書局掌櫃老李商量,老李極力慫恿他開書店,說只要七百元月薪,便肯替他一手料理,保管每月可賺千多元。他對書是有感情的,結果便拿出四萬五千元交由老李籌辦,另外四萬元存進銀行裡,堅決要由母親簽名入戶,作爲母親的養老金。
  兩個月後,書局開成了,每月純利總在千元以上。他又把利錢存入銀行,仍繼續敎書,只間中到書局看看新書,讓相識的人們瞎猜他致富的原因。
  漸漸地,財富的熱力退卻了,一晚,他獨自看完尾場電影,散步在海濱,天上月明而星黯,他忽然感到,如今的我和幾個月前的我有甚麼分別呢?幾個月的興奮,都是單調而空虛的,如今伴着自己的還是只有自己的影子,財富給了我些甚麼?財富並不能打進我的心裡,我的心裡依稀仍只有她;一想到她,心就像給揭開了一個創口,血又暗暗地流出來。是呀!他忽地想起來,我愛金錢也是爲了她;我有了錢,爲甚麼不想法子敎她知道,要她懂得我的王國裡也有她喜歡的東西。一想到這裡,他湧起了一種原始的興奮,竟有點急不及待了。
  第二天,查到了她的住址,一放學,換上一套新西裝,便去找她。傭人帶他進客廳,廳間佈置得富麗堂皇。他想到:“原來那傢伙的錢比我多得多。”又有點後悔了。一會兒,她出來了,一看是他,呆了半晌,才擠出一點笑容說:“請坐。”
  他細細打量她,四道目光一經接觸,他垂下了頭,奇怪她看來有點憔悴。他問:“你好嗎?”。
  她木然點點頭,說:“你不是找我來駡吧?”
  她倒說得突兀,使他不知如何作答。
  “你的環境好些了嗎?”她又問。
  他點點頭。
  “你已有了賺錢的辦法?”
  他勉強地又點點頭。
  “哎!”她歎了一口氣,說:“善珩!你還當我是好朋友吧?”
  他默然。
  “善珩,以前我錯了,你不要跟我一樣錯下去!原來金錢並不是萬能的,起碼它不能替人解除寂寞。”
  他愕然注視她,一會,問道:“你先生呢?”
  “要過了半夜十二點才回來,或許,今晚不回來了。”
  “他太忙碌了,不過,只要感情好,也不成問題。”
  “不好!”她使勁搖頭:“他……”她住口不說了,臉上分明寫出了厭惡。
  看着她消瘦的面頰,他慢慢明白了,憐惜之念油然而生,他說:“嘉蓓,樂觀點吧!我想你的生活是有辦法改善的。”
  她笑了一笑,他覺得她的笑貌已變了形,變得乾枯而帶一種苦味。
  離開了她的家門,他竟領受到一種奇妙的平靜,沒有哀傷,也沒有喜樂,心胸只是一片空白;他的感情在飽經風浪之後,已經反璞歸眞了,或許是已經消磨淨盡了。他自覺洞悉了情的眞相。情,本是不恆久的,受制於若干客觀條件,恰似一灘流水,只要風暴來臨,便會淹沒了精神的世界,多脆弱啊!人們妄自將情字誇得那麼神聖的。而他,已如一片死水,不需要被愛了,他爲自己的平靜感到慶幸。
  他的個性從此轉入新的途徑,變得一片空靈,每天放學後到學校隔鄰的小館子飮一杯咖啡,坐他半個鐘頭,那是他的新習慣。其餘空閒時間,只是散散步,或看些適意的小品文章。早眠早起,不容思想再勞擾自己。他對人無怨亦無親,且對這種新生活感到有韻味。
  然而在一個長時間——約半年之後,他又發覺生命像缺少了點甚麼,自己比一副活動的機器不強得多少,活着和不活着沒多大分別,雖然可說是空靈,但也可說是空虛,他忽然記起佛家《愣嚴經》裡的幾句:“十萬虛空在汝心中,猶如白雲點太淸,况諸世界在虛空耶?”
  說來“於我心有戚焉”,於是,他對佛學萌起了濃烈的興味。
  暑期裡,他去鄰埠度假,特別一遊那裡的古剎“南國寺”,諸佛的莊嚴寶相,使他低迴不已。黃昏時,群僧俯伏在大殿,以極其悲戚的聲音,誦經不絕,加以陣陣鐘聲,似要解脫人間萬劫。他悠然默想:“我眞要披上袈裟,在此度過剩餘的歲月,若不是仍有母親牽掛在心裡的話。”
  他轉過後邊的宿房瀏覽,迎面行來一個中年僧人,背已微彎,臉孔極是熟悉,他迎上去再看淸楚,不覺脫口叫道:“趙老師!”
  那僧人矍然一驚,看了他一眼,隨即低頭合十說:“小僧圓慧,施主是誰,已不記得了。”
  “我是何善珩,你的學生。”
  “啊!何善珩。”僧人再次注視他,眼中閃過一點光芒。
  “趙老師……”他想問他何以做了和尙,但又說不出口。
  “請叫我圓慧。過去種種,總似煙雲般難以追尋了。”說完,轉身便要走。
  “大師!”他忙喊住,“可否請敎你一句,人生的苦惱從何而來呢?”
  “一切悲苦,皆從七情六慾而來。”僧人徐徐的回答。
  “我已經摒棄了感情,但又感到空虛難耐。”
  “只因你心無依歸,如無舵之舟,飄泊在苦海,倘能皈依我佛,自可安渡彼岸。”
  “皈依我佛,豈不是對佛有情了嗎?”
  “你要這樣說也未嘗不可,不是有一句‘多情乃佛心’嗎?其實情乃衆生之純根,與生俱來,不可磨滅。”
  “那我該怎辦呢?請你詳細指點我吧!”
  “你天性多情,你的感情正如一股洪流存在於你底精神領域,那股洪流,若積壓起來,便會泛濫成災,必須鑿渠把它疏導;所謂疏導,便是用情,你須用情於一個女子,此情或遭阻折,或倦於所遇,你便會移情於第二個人身上,如此下去,第三個,第四個……。不論你是幸運到能夠貫徹始終,抑或不幸到反覆無定,但你終須用情以寄託;若是無可依歸,你更會感到一種積壓鬱結的痛苦。你說摒棄了感情,其實你哪能摒棄呢?不過築起了一道堤壩,遮住了自己的視線,你便以爲洪流已消散了,一旦風暴來臨,恐怕你要遭滅頂之痛了。何善珩,你不要對渠道要求得大苛了,即使不能通到淵深的大海,只要能是一個小湖,也足以使那股洪流稍得舒泄。你是要用情的,努力點去找尋你的依歸吧!”
  這一席話,如同當頭一棒,使他的腦際產生劇烈的激盪,當他恢復平靜之後,僧人已去得遠了;他又叫:“大師!”追上前去。僧人略一回頭,悲憫地道:“你還不悟嗎?”
  “大師!我會去找尋的。你呢?”
  “我依歸於佛,佛法是無邊無際,收容不盡的滄海啊!”說罷,一剔眉頭,灑着僧袍入內間去了。
  他站在當兒,呆呆地想:趙老師一剔眉頭,那種神態,與其說是看透浮生,不如說是做作曠達。趙老師是否因人間無處覓知心,轉而寄情於玄虛的佛法呢?他還說“多情是佛心”,究竟是大覺抑或大迷呢?這些問題,只有永藏在心底了。
  返來之後,他便開始找尋他的依歸了。可惜,他識不得許多人,年輕的女同事,他都看不上眼,甚或有一兩個向他略通款曲,他也視若無睹,午後的時光仍得在學校隔鄰的小館子裡度過。
  那小館子是家庭式的生意,由一個中年寡婦——人家叫她做二嬸的,和她的兩個兒子料理;近來店裡多了一個小姑娘,她梳着兩條小辮子,皮膚白嫩嫩的。每次見她總是坐在最後那張檯子旁邊低着頭在穿珠,從不會抬起頭來。他每啜着咖啡,看着她,便自覺沉漫於一種寧謐的氛圍中。
  有一天,見不到她,那杯咖啡便像少了點味道,不禁向二嬸問起。二嬸說是剛從鄕下來的姪女,叫做小桃;父母雙亡,現今染了病,睡在裡面。他踱回來時,依稀想起那低垂着頭的少女,頗有身世悠悠何足論,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慨。
  第二天,仍見不到她,第三天,她又坐在老位置裡低着頭穿珠,他走到她身邊,叫道:“小桃姑娘。”她猛然抬起頭來,跟她的目光一接觸,她的眼神顯出小兔兒受驚般的神氣,立刻又垂下頭。她的容貌初次顯露出來,瓜子臉兒,很有點秀氣,誰說“村女娥眉,難爲時賞”?他又問道:“聽說你這兩天不舒服,沒有了吧?”她輕輕搖頭,脖子彎得更低了。他站了一會兒,才回到位子裡,臨走時一望,她又已靜靜的在穿珠,斜削的肩頭不住晃動,眞箇楚楚可憐。
  以後她還是一樣的穿珠,好像甚麼也沒有發生過,只是有一次,他喝完咖啡,覺得肚子絞痛,慌忙走去櫃檯,問二嬸要些藥喫。二嬸正待去取,卻見小桃已起身轉入了內間;一瞬間,拿了一包藥丸出來,再斟了杯開水,還替他撕掉紙殼,取出藥丸遞給他。看着她挪動纖纖的手指,他內心一陣感激,說:“謝謝!”看她時,她臉上微微一紅,又回到那邊提起針線………
  自此以後,他總愛端着杯咖啡,坐到她身邊細看她穿珠兒,她一經發覺了,就會把身子挪過一邊。他曾自我介紹過:“我叫何善珩,在隔壁敏城學校敎書的。”她只略一頷首,此後久未交談過一句,只是間中她會看看他的杯子,若是乾了,便替他端去添茶。
  何善珩腦際時常湧現她的影像,他不禁自己也大感訝異,難道我愛上了她?他詰問了自己幾十趟了,最後的結論是斥責自己“只能想,不能做”。於是有一天,他鼓起全副勇氣,一下把手蓋上她的手背,說道,“小桃,你願意嫁我嗎?”
  她全身一陣顫抖,驚惶得了不得,手一縮,跑了入內間。
  他便逕自去向二嬸說,二嬸像早有準備地說:“你喜歡小桃,我早就瞧出來了。我知道何先生你人品是挺好的,只是你究竟有多少錢呢?”
  “我敎書的薪金每月五百六十元。”
  “你還要養其他甚麼親人嗎?”
  “現在只有母親和我在一起。”
  “五百六十元,少是少了一點;小家庭勉強也可以,錢總是多些好的。”好似有點遺憾地說。“好吧,我替你問問小挑吧?她要歡喜,難道我阻止不成?唉,小桃怪可憐的,一出世就挨窮,我本不想瞧她窮一世……”他極耐心的聽完,才連聲多謝地走了。
  次日,他踏進小館子時,自覺恢復了兩年前的緊張心情,見二嬸連連點頭,立時有如釋重負之感。他坐在小桃身邊,說:“停一下!好吧!”她柔順地放下雙手,頻頻弄着衣角。他說:
  “小桃,肯嫁我嗎?”
  她別過了頭。
  “不嫌我窮嗎?”
  她緩緩搖頭。
  “你眞好。”他伸手搭上她肩頭說:“不過我先要讓你知道,我是曾經滄海的人。”
  她回過頭,茫然看着他。
  “我是說我曾經愛過另一個女人,而我沒能娶到她。
  “就只是這件事嗎?”她還是不解地問,她眞是純樸得可以。
  “好吧!那本是不値得提的,只須從今後我愛你,懂嗎?”
  她點點頭,綻開春花般的微笑。
  遵照母親的意思,他設了二十圍喜酒,大宴親朋。他從不諱言太太是個村女,也從不理會別人臉上有甚麼反應。
  當晚,林釗、小吳、郝實琴都來參加。郝寶琴仍未結婚,憔悴得像一朵春後的杜鵑;想起她當年淌出眼淚,雙手顫動的情形,與及南覺寺裡那僧人一剔眉頭的神態,不覺感慨萬千。
  回到家裡,首先取出櫃底“芳訊無由覓彩鸞”的那一箋詞,付諸一炬。他的心已有了重生的寄託。
  他慶幸當日沒有拿自己那間書局作爲求婚的本錢。原來在他婚後一個月,掌櫃老李乘他久未返店,竟私逃去了鄰埠;不但挾走所有現款,還欠下了發行處萬多元;何善珩索性把書局轉讓給別人,除了夠償還之外,餘下三千多元也存入了母親的戶口。他決意要留一筆鉅款給母親養老,只靠一份薪金,儉樸地維持家計。
  如今,他躺在靠背椅上,啜着咖啡;小桃溫存地靠在他身旁。咖啡是她親手煲的,喝來很有一種滋味。他已不再反覆吟弄那些佳句,也淡忘了那些詩詞的格律了。恬靜的心靈,不正是一首高雅怡情的詩篇嗎!

  〔《當代文藝》第八十一期(一九七二年八月):七十二至八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