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輯:小説



頡頏

劍瑩



  或坐或立的人群佔了半個大廳,其餘的空間都被強勁的樂聲盤踞了,僅有的一盞紅燈黯弱地掙扎着殘生,它的光輝已被雯妮奪盡了。
  振寰表哥就坐在雯妮右邊隔鄰,閉着眼在欣賞音樂,他明白到失去了享受書卷的可能性時,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了。他右邊的立強和雯妮左邊的亨利及彼得,有一點共同的,就是常哈着腰向雯妮鼓唇弄舌,雯妮就像花蕊兒,儘夠辦法叫殷勤的花瓣兒直不了身子,其他甚麼大衛、阿祖、積奇之流,也都不忘輪流地走過來向雯妮鞠個漂亮的躬,說些甚麼:“你今晚看起來太迷人啦!”“我從未見過您這種雅致的髮型啦!”“女士們的光采都榮歸在您身上了!”可惜他們不知道這些所謂美妙的言辭已被那三片花瓣重複了幾次。幸而雯妮不會吝嗇她的淺笑,正如政客不會倦於向歡呼的群衆揮手一樣。
  亨利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和雯妮跳了第三隻慢四步後,終於想出了一句自覺很夠新鮮的話語:
  “雯妮,剛才我輕挽着你的手,我的心情就像安東尼與埃及妖后共舞時一樣!”
  “你眞會說笑話啊!”雯妮輕拍着雙掌。其實她倒不曉得安東尼與妖后共舞時的心情是怎樣的。
  “不是說笑話,我看埃及妖后的動人處也未必及你啊!”“甚麼?你竟拿那狐狸一樣的妖后來比雯妮。”彼得挑撥地說。
  “該說彼得說雯妮像隻白兔兒?”立強也插入他那副牛聲。
  “誰說像白兔兒!你這蠢蛋,像隻孔雀才對。”
  “我像孔雀,那你們像甚麼?”雯妮輕剔眉毛說。
  “我像山雞哪。”彼得陪笑說。
  “我像鴿子。”亨利也說。
  “我,我,我像……”立強卻想不出還有甚麼好像的,只有嘴唇在打顫。
  他們可憐兮兮的涎着臉皮,眞的一個像山雞,一個像鴿子,一個不知像甚麼;然而在雯妮心中,他們倒是像狗,像期待着一頓牛扒而拼命搖頭擺尾的哈巴狗,於是,雯妮這回眞正發自內心地笑了。
  驀然,雯妮警覺到有兩道凌厲的光芒向她射來,那是她平生所見最怕人的目光,彷彿要射進雯妮的胸膛。立在暗角的一個碩長的男子,隱約可見他有一副長而尖削的面龐,如果說雯妮像隻孔雀,那人便該像頭兀鷹,當雯妮再定神看時,卻見他輕輕咧開嘴唇,似笑非笑,雯妮心中掠起一陣寒意,似乎剛才自己對男孩們的耍弄已被他看了個通透;不禁問:“他是誰?”
  衆人隨着她的視線看去,立強首先說:
  “甚麼事?他是我的老朋友,住我隔壁的。”
  “是你的朋友嘛,怪不得這樣沒禮貌的瞪着雯妮。”彼得是不肯放過半個打擊敵手的機會的。
  “你這話甚麼意思?你是兜個彎兒來損我,你想怎地?”立強一衝動起來,聲音就可以讓所有客人都聽見。
  “我還沒叫你們吵,你們吵甚麼?”雯妮沒好氣的叱了一句。
  “是是。”立強忙陪笑臉。
  “對不起啊,雯妮!”彼得也說。
  亨利遞了一塊香口膠給雯妮,輕輕的說:“雯妮,咱們跳舞去吧。”便拖了她出去,留下兩敗俱傷的彼得和立強在乾瞪眼。
  但不論在跳舞時、休息時,雯妮總覺得那兩道懾人的目光像鬼魅般緊隨着她,不看那人猶自可,一看他時,那種森然的笑意就敎雯妮難受。她忍不住拍振寰表哥一把說:“表哥,你看那傢伙緊緊的盯住我,是甚麼居心?”振寰被她一拍,如夢初醒地張望了一會說:
  “你是說那高個子麼?他叫高珣。”
  “甚麼?高甚麼?”
  “高珣,詢問那個詢字把言字邊改作玉王邊便是了。”
  “噢,高珣。名字也彆扭過人,你怎樣認識他?”
  “他是《敏城日報》新聞版的副編輯,我和他在秦社長家中認識;這人學問、思想都深不可測哩。”
  深不可測。雯妮心裡想:大槪是“神祕”的意思吧,神祕的東西都是怪有趣的,只可恨這人太討厭了,否則準得叫立強帶他過來讓自己看着。
  一個曼妙的旋律響起來,那是一首悠揚的華爾滋舞曲:(當我倆年靑的時候),雯妮高興地預備着,因爲跳華爾滋可以滿場飛,搶眼極了。忽地,她發覺那兩道怕人的目光漸漸移近,原來那人向她走來,高大的身軀挺得筆直,就停在面前;森嚴的影子直壓落她身上,對她略一點頭。
  這樣子就算請我跳舞,我也不去。雯妮這樣想,搖一搖頭。
  他再略一鞠躬,這個鞠躬,其實只是把脖子稍向前傾,她再搖頭說:“我不跳!”
  高珣一扯嘴角,轉身行到大廳中間,舉起雙手高聲叫:“各位朋友!”他指着雯妮,用一種沉着的聲調像演講般說:“各位都知道邵小姐是足夠稱爲舞后的,不過各位還要知道邵小姐可能不大慣於跳華爾滋,致使我剛才熱誠的鞠躬只掙得謙遜的搖頭。這對於一位舞后來說,未免是遺憾的。”
  衆人都被這種意外的情景窒住了,數十雙眼睛一齊集中在雯妮身上。
  竟敢說我不會跳!雯妮心中怒叫起來,霍地站起身。
  “各位,邵小姐現在要用行動來矯正我剛才那種愚昧的誤解了,多謝各位!”高珣侃侃地說完,走過來擁住雯妮,哈哈笑起來。
  雯妮覺得他的笑聲刺耳極了,心頭一陣怒火上昇,但憤怒還未來得及成熟,就被驚駭所取代了。原來高珣的舞術精湛得出奇,轉彎快而角度又大,各種花步層出不窮,直把確有舞后之譽的雯妮轉得心慌意亂,一個大急轉之際,雯妮左腳踏上自己右腳,身子便向後倒,她眼一閉,暗叫“完了”,誰料高珣竟能在百忙間硬生生把右腳跨前一大步,右手緊鎖她腰部,只讓她上身向後仰倒,恰好湊成一個美妙的“拗腰式”,客人們不知就裡,反而拍掌叫起好來。
  雯妮鬆了一口氣,看看高珣,卻漠不動容;待一曲告終,掌聲更熱烈了,高珣一放開手,便頭也不回的踱返牆角。
  雯妮一面暗駡他“怪人”,一面又覺得頗夠刺激。回到位裡,卻見她那三位忠心的臣民,神氣上像叫人摑了一大巴掌;雯妮也不再把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只好奇地望着那頭兀鷹,他一直像木偶似的立在牆角,沒有跳舞。
  舞會散後,賓客都走了,只有亨利等幾位勇於服務的男士留着做善後工作。雯妮送客完畢,發覺不見了金錶,便進洗手間去尋找。
  她的步聲剛到門前就停住了,門沒有關上,裡面卻有一個男子在洗手,雖然僅見背面,已可從高大的軀榦上認出是那頭兀鷹。他並沒回頭,卻發出淡淡的語音:“邵小姐,想找尋某種失落吧?”
  雯妮一愣,便應道:“你怎麼知道是我?又怎麼知道我要找東西?”
  “難道你聽過男子穿高跟鞋的聲音嗎?小姐,你那可愛的金飾在這兒,還你!”他一轉身,金黃色的東西從他手裡拋出,雯妮驚叫一聲,慌忙接着,看時,卻是一團金黃色的糖紙。
  “好看的未必便是眞的呀!小姐!”他左手緩緩伸出,金錶就擱在他掌上,雯妮茫然接過,呆在當兒,“颼”的一聲,兀鷹擦過她身邊飄去了。



  又是一個週末,三片瓣兒又園坐在這暮春的大廳裡,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
  “今天濕氣眞重啊,悶得蛇也懶得動。”彼得說。
  “唔”雯妮漫應一聲,她實在也感到疲乏之極,連微笑也懶得裝了。
  “四點鐘啦!”立強望望腕錶說:“我也來了個多鐘頭,該走了。”他站起來,但隨即又坐下,由於他見到彼得露出慶幸的神色,便不走了。不,他不能造就機會給他的敵人。
  雯妮管自踱出露臺,這座大廳在於海濱一間洋房的二樓,望出去便是堤岸和流水,他發悶時便愛看這些。
  那邊的紅櫈子上,卧着一個男人——雖然被一張報紙蓋住臉,但那頎長的身形仍顯示了他的突出;咦!是他!她立即跑回廳間便問:
  “喂,立強,你帶了你的朋友來嗎?”
  “你說高珣,是啊!”
  “他怎麼睡在那裡!”
  “哦,他本來找我去打網球的,我說要來這兒,他便跟着來,可又不肯上來坐。”
  “哦!”彼得斜着嘴說:“原來立強兄的朋友都是睡在街邊的。”
  “你這張狗口又要吠人啦!彼得,你又想怎樣?”立強的聲音即刻大起來。
  “雯妮!”振寰表哥低沉的聲音從那久已不受注目的牆角響起來:“請人家上來坐嘛!”
  “唔!”雯妮心中本有點不忿,但她到底都是有敎養的閨秀,而况又被表哥的目光罩着,只好開門下去。
  她行到那浪人的身邊,不知怎樣叫他好,剛怔得一怔,他一下子扯開報紙,坐了起來。
  “原來是咱們的舞后,你好!”
  他眼中閃出午後陽光的反照,這回在充足的光線下,可以看淸他的容貌了。他雙眼深藏在眉骨之下,鼻樑高聳,雙唇蓋得極緊密,是條頓式的面型,現在他又輕輕咧開嘴角,不但充滿了傲慢,還加上幾分詭祕,或者還有一點雯妮看不出的東西吧!雯妮剛要開口,他卻先說了:“是專誠請我上去嗎?”
  “唔……你愛上來就上來吧。”雯妮賭氣說完掉頭就走,不料他大步越過雯妮,哼着一首<噹那噹那>,竟走在前頭。
  雯妮心中暗駡:“好狂妄的傢伙!”關好門,回到廳間,好啊,他竟又大模大樣的睡在長沙發上,雯妮怒叫起來:
  “你這傢伙好沒規矩呀!誰敎你在這兒睡覺?”
  那傢伙只睜開左眼,抬起眉毛說:“你不見我剛才睡得好香甜?你叫了我上來,當然要讓我舒服舒服。”
  “我可沒有請你上來睡覺呀!”
  “那你也沒有聲明上來不準睡覺的呀!小姐。”
  “還用聲明?在人家廳間睡覺便是沒規矩!”
  “那是誰立的定理?”
  “大家都是這樣說的。”
  “自由落體定律未確立前,大家都說伽利略是騙子呢!”
  “你你……”
  雯妮登時給氣得僵住了,彼得連忙幫口說:
  “我來這裡幾十趟了,還未敢這樣放恣,你這樣子……。”
  “癩蝦蟆想喫天鵝肉,已想了幾十個世紀了,能吃得到麼?”
  彼得立時漲紅了臉,那傢伙又悠然尋其好夢,於是,好一陣沉默
  那邊亨利眼珠轉了幾轉,大槪作出某種決定,對雯妮說:
  “不要生氣了,我有一件東西給你,保管你喜歡得了不得。”
  “甚麼東西?”
  亨利煞有介事地走到牆角,從內衣袋裡摸出一件金光閃閃的東西不住晃動。
  “是甚麼?”雯妮立刻追上去,要看時,亨利卻把手藏在背後說:
  “是拿破崙時代的金法郎。”
  “好呀,給我!”雯妮跳了起來,她是喜歡收集各種硬幣的,她也知道這種金法郎極不易得。
  “好啦!”亨利右手高舉那枚金法郎說:“想要就學猴兒跳,誰人搶到誰人要。”
  “呀!”雯妮果眞跳高去搶。跳了兩次都夠不到,第三次她硬扳低亨利的手,才勉強拿到,不禁歡呼起來。
  “果然要比水簾洞的強!”高珣懶洋洋的站起來說:“不過我有更値錢的,只要你能學我這樣。”他說着,一直向後倒退,不用回頭,便避開了桌椅的障礙,退到另一邊牆。
  竟會出這種題目,也不想想這房子是我的。雯妮這樣想,便說:“好哇”。也依樣倒退到他身邊,伸出手去討禮物。高珣卻微側頭悄聲說:“小姐,請你回房裡看看你背後!”雯妮一愣,方才覺得背後有一種寬朗朗的感覺,慌忙打側邊退入房裡。
  藉着鏡一看,果然背後扣子脫了,拉鍊褪了下來,竟可見到胸圍的帶子,雯妮臉上熱了一熱,忙脫下這件可惱的服裝,另換上一套衫裙;心想,奇怪,這傢伙好厲害!不過,他總是對我好的……。想着想着,覺得心頭也熱了一熱,跟着一陣繚亂,就似湖面攪起了一大圈漣漪。
  他一出到廳間,三片花瓣不約而同的問:“高珣剛才對你說甚麼?”她只“唔”了一聲,四顧不見了高珣,她問:“高珣呢?”
  “他走了,他說在廣褒球場等我。”立強說過也走了!她感到一陣失落。



  時鐘敲了五響,同事們都還在忙着,雯妮卻提起手袋便走,旣然總經理是她父親,那還有甚麼說的。走出大廈門口,行了沒幾步,一個聲音叫道:“小姐!”她循聲望去,一個高大的個子倚在巴士站旁,銳利的目光朝她閃動,她驟覺血往腦袋上衝說:“怎麼是你!”他只微微咬着嘴唇。
  “這麼巧!”她又說。
  “那有這麼巧的,我在等你。”
  “等我?甚麼事?”
  “想你陪我去海邊散步。”
  她本該說,我沒空,但竟然不由自主的點了頭。於是,高珣又哼着那首<噹那噹那>,頭昂昂的舉步。雯妮隨着他,直到馬路盡頭;轉彎,到另一個盡頭;再轉彎,到了海濱。彼此一句話也沒有說。
  “你今天倒來找我,爲甚麼上次卻不說一聲就走了?”雯妮打破沉默說。
  “不見得我要巴巴的和他們爭喫天鵝肉!”
  “爲甚麼?”
  “爭執使人厭倦,况且,立強和我是十多年的朋友。”
  “那你豈不是很偉大?”
  “甚麼?偉大?哈哈!”他用鼻音笑說:“小姐,世界上根本不應該有偉大這個詞。”
  “甚麼意思?”
  “每一個人都是自私的,每一個人做每一件事都是自私。”
  “我不信!”
  “好,那請費你的神聽我說吧:要注意一個‘我’字,人是以‘我’爲中心的,每做一件事,目的都是爲了使‘我’快樂,不過快樂的定義各有不同,故此各人的行爲表現也不一樣;有些人,爲求名,有些人爲逐利,有些人要爲社會服務,有些人只求過安穩的日子。其實看深一層,都是爲了尋求他們心目中的快樂;那求名的是覺得有了名便快樂,逐利的是覺得有了利便快樂,那麼爲社會服務的是覺得能爲社會便快樂,那只求安穩過日子便快樂;爲了達到他們的目標,不惜付出各種代價,那便是人生。
  比方現在有一塊極甜美的糖,我吃了,不讓你吃,你會說我自私;沒錯,我是自私,因爲我覺得讓自己吃了便快樂。但若我不吃,讓給你吃,你會得讚我偉大;其實偉大個鬼,這不過由於我喜歡你,覺得讓你吃了比自己吃更快樂罷了;我這樣做同樣是要我得到快樂,同樣是自私。小姐呀!假如現在有人要砍你一刀,我自願替你挨砍,你不用感激我,我不是爲你,只是爲我的快樂。你聽那些偉大的情人常說:‘我願爲你犧牲一切,只要你快樂,我便快樂。’妙啊!那最終目的還是‘我’快樂啊!”
  “我不信,那些甚麼殉國或者殉情的人又怎樣,難道死了也快樂嗎?”
  “你還未醒呢小姐!那些殉國的,譬如說史可法,他不肯投降,寧願殺頭,那是他覺得做走狗極不快樂;殺頭,雖然也不快樂,但那不快樂的成分要比投降輕些,在沒有第三種選擇之餘,他便選了殺頭那條路,這叫‘兩害相衡取其輕’,或者叫‘不得已而求其次’。那些殉情的也一樣,譬如說羅密歐,他以爲朱麗葉已死了,他失去了愛情,覺得活着的不快樂比死更甚,於是他便揀了自殺那條路。總之,人是時時刻刻以自我的快樂來權衡一切的,你能這樣看,便能把人性看個透徹,人是甚麼?絕對自私的東西……”
  聽到這裡,雯妮的思想已全部紊亂了,沒辦法說他不對,但,又是不可能對的。雯妮的腦子本是不愛思想的,然而這是多奇特的怪論,而又是從那嚴密的嘴唇中吐露出來的:她想着想着,竟沒法知道他後來再說的是甚麼了。回到家裡,她耳邊響着“快樂、自私”,眼中還現着那嚴密的嘴唇和懾人的眼睛。



  晚飯後,雯妮坐在廳間看報紙,門鈴聲響起來,她跑去開門,高珣兀立在她面前。“是你呀!”雯妮叫起來,內心湧起一種異樣的喜悅。
  “陪我去散步吧,我等你換衣服。”那沉重的聲音說。
  雯妮毫不遲疑地換好了衣服,他倆又一起默默無言的散步了,只偶然聽見高珣在哼(噹那噹那)。
  “你爲甚麼這般喜歡這首歌?”雯妮問。
  “因爲它引起了我的共鳴,你知道歌詞是說甚麼的?”
  “不知道。”
  “‘一頭可憐的小牛任人束縛在市場,眼看一隻燕子逍遙地在牠頭上飛翔,而牠卻任人宰割,還懵然不知其所以呢!’末段有兩句是這樣的:‘不論誰人珍惜自由,均如燕子曾習飛翔’,我現在就要飛翔!”
  “你現在不是很自由嗎?”
  “不,我們處於俗世的人,一切都得遵從世俗,有時縱使明知是錯的,也不得不跟隨下去;就像大海中的小舟,是沒法與逆流相抗拒的。所謂禮儀、道德就是我們的束縛,所謂輿論、法紀就把我們的靈魂來宰割。禮儀、道德、輿論、法紀不是甚麼定理,只是一般人以爲對的東西,而一般人以爲對的,往往錯得透頂。小姐,即如你那天說:‘在人家客廳睡覺便是沒規矩’,你便是把世俗給你的枷鎖轉而套到我頭上。其實我眞心對你好,就會打心底尊重你、愛護你,我有我的表現方式,何必跟從世俗那條死路走,即如英國詩人戴爾所說:‘我心於我即一王國。’我不能如一般可憐蟲那樣隨波逐流,我要反抗,但有時反顧一下頭崩額裂的自己,似乎更可憐呢!”
  “高珣!”雯妮低叫,聽到他說‘我眞心對你好’時,一陣熱血充塞了心房。
  “雯妮!”高珣轉過頭來,雯妮感到他的目光變了樣,竟然柔弱得像隻山羊,甚至是像一頭受傷的山羊般需要撫慰,雯妮不禁把身子輕偎過去,雙手撫着他那挺拔的肩頭,再低叫“高珣”。
  雯妮期待着,期待着高珣——就如小說裡或電影裡溫柔的情人般——伸出手來摩挲她的頭髮,或者俯首給她一個吻,然而沒有,這種羅曼蒂克的調子並未奏出,一任她的嬌軀微顫,高珣只是拿目光在她膚上遊移。
  “你眞像隻孔雀!”他說:“你有孔雀般的驕人艷色,有孔雀般的金光寶氣;可是,孔雀是沒法飛得高的。雯妮呀!我要如一隻蒼鷹,飛得高飛得遠,讓俗人們都要抬起頭來望我。”他的目光漠然前望,望到那遠山的最遠之處……。
  後來雯妮也曾問及振寰表哥,自己是否像一隻孔雀般只能低翔,振寰答道:“也不必要高飛的,飛得高會離群,旣然人們都在世途上跋涉,我們又何苦不從衆呢?”然而雯妮終不信表哥的理論會比高珣正確。



  他倆的會面,第三次,第四次的繼續下去;第五次,第六次……。
  “我也記不淸多少次!”雯妮懵然叫着。
  “你怎麽對得起我?高珣那傢伙又怎對得起我?”立強也氣虎虎的咆哮着。
  “甚麼對得起對不起的,我是你甚麼人?高珣又是你甚麼人?”
  “你和我相識在先;高珣那傢伙,枉費我跟他十多年朋友,那次若不是我帶他來,他怎會認識你?他如今竟敢撬我的牆腳跟?好東西!”
  “誰是你的?你還要再歪纏下去,我可要請你自便啦。”
  “好!”立強咬着牙關說:“大家走着瞧吧!”
  便憤騰騰的跑下樓梯走了。
  雯妮心想,你敢拿高珣怎地,不論鬥智鬥力,你都不是高珣的對手,亨利和彼得都乖乖的認命了,你偏要不自量力。咦!怎麼高珣還未來呢?不知道人家等得心焦嗎?可厭表哥又在那兒踱來踱去,他近來一反常態,老不寧靜似的。是了,我和高珣的事鬧得人人皆知,表哥是在妒忌了,煩惱了。
  “雯妮!”振寰若有所感的突地叫道:“我要提醒你一句,高珣爲人深不可測,凡對於深不可測的東西,是値得保留一點的。”
  “唔!”雯妮含糊應了一聲,心想,怪不得雜誌上說:不論多高尙的人,在愛情上都是自私而卑劣的。
  “叮咚”,門鈴響了,雯妮慌忙趕去開門,啊呀!在她面前的高珣,衣履不整,面頰一塊靑紫,雯妮忙問:“你幹甚麼來着?”
  “鬥牛來啦。”
  “跟誰?”
  “梁立強!人不與牛鬥,牛偏要與人鬥。”
  “犯不着打架呀!看你。”雯妮心中一陣痛惜,忙拉他進去,斟一杯熱茶給他,再拿出藥油。
  “不要。”高珣微聳鼻子。
  雯妮挨着他坐下,他臉上多了一塊瘀痕,更顯出他一種冷靜的森嚴。雯妮眞恨不得親一親他,而他的目光,也悠悠的攏在她身上。
  “你怎麼又不說話了?”雯妮微笑說。
  “唉,小姐!”高珣搖搖頭,“難道你永不能領略無言之美嗎?”
  雯妮一楞,她向來是只能領略無言之悶的。
  “唉!”高珣又低沉的搖了搖頭。
  “你是在後悔打了一場架嗎?”
  “不,那還値得提?雯妮!”他陡地雙手執着她的肩頭加以搖撼。“我昨日寫的時事評論竟給老總丟了入垃圾簍,說甚麼‘難爲時賞’。”
  甚麼叫“難爲時賞”?雯妮挖空心思來猜測這四個字的意思,誰知已被高珣覺着了。
  “你不懂的,小姐,”高珣霍地站起,像一頭餓鷹般瞪着雯妮。“你常會覺得我像是在用另一種語文講話吧,你是永遠不懂得我的,算了吧,……聖經詩篇裡有一句話:‘我把我的苦惱向誰人訴說呢?’”
  雯妮低下了頭,羞愧使她顫慄好像小時背不了書給老師責駡時一樣,側眼看見表哥迷迷糊糊的瞧着她。



  時鐘敲過十一響,雯妮已換了睡袍預備上床,忽然“叮咚”一聲,她忙跑去開門,原來竟是高珣。
  “能原諒我太晚來嗎?”他說:“我想在你家裡開個派對,本星期六。”
  “那是後晚啊?這樣匆忙?”
  “我這樣起勁,難道你不喜歡嗎?”
  “當然喜歡!”那是雯妮打心底想說的話;他向來都是懶洋洋的,今兒這般有興趣,眞叫人高興了。
  他垂着頭,雯妮感到他今夜看起來有點傴僂,一陣風吹起他披亂的頭髮,竟有一點衰頹之感。他猛一搖頭,說“再見”便去了。雯妮目送他消失在黑暗中,他竟沒回過頭呢!



  雯妮今晚更加刻意打扮了,是的,女爲悅己者容,難得高珣歡喜。客人都還未來,只有振寰表哥在煩躁的踱步,間中會停步望着雯妮,欲言又止的,終於也開口了:“雯妮,你說相思的滋味苦嗎?”
  來了!雯妮心想:她只攤攤手作答。
  “雯妮,假如一個男子,認識一個女子,那女子每見他就露出微笑,他每到那女子家中,都受到很殷勤的招待,他的談話受到注意,他的興趣也受到尊重;你說,那女子是對他……對他有意思嗎?”
  “不一定。”雯妮淡淡地說。
  “那麼,起碼是有點好感吧?”
  “好感是很普通的。”雯妮冷着心腸說。
  “唉!”振寰長歎一聲,在黯弱的燈光下振寰的眼睛顯得更矇矓了,簡直有點濕潤,雯妮心中不免感動,可是她整顆心旣已繫在高珣身上,那還顧得這許多呢!
  高珣一來到,她便投進他懷裡;不過,高珣是不會擁抱她的,除了在跳舞的時候。於是,他倆不停的共舞着;高珣今晚轉得眞有勁,笑得眞響亮,甚至不惜和每位來賓打招呼,繼而扯開嘴唇向人家大笑,雯妮心裡的花兒一朵朵都盛開了,她對高珣說:“今晚你好快樂啊!”
  “那你快樂嗎?”
  “只要你快樂,我便快樂!”
  “那你豈不是很偉大!哈哈,對啊,我們旣是快樂的盲目追求者,有機會爲甚麼還要猶豫?”於是,他們又毫不猶豫的跳了,笑了。
  振寰兄曾對她說:“高珣今晚不大對勁呢……”可是,雯妮沒聽完就走開了。
  歡樂長着飛毛腿,轉眼間舞會便結束了。當燈光大亮,客人紛紛起坐時,高珣走到大廳中間,放聲叫道:“各位請留步!”大家都停着,他臉上一片麻木地說:
  “我今晚主要是與大家話別了,明天下午我乘飛機往加拿大,不知何時纔能和各位再見了,多謝各位賞臉。”
  人堆裡響起一陣蟲叫般的語聲,來賓中有九成是不認識高珣的,而另外那一成也不大有友誼的表現,都管自簇擁着走了,沒有人留意到呆在一旁的雯妮。
  呆了半晌,雯妮“哇”的一聲哭叫起來,撲倒在高珣懷裡,雙拳不住的搥打着他胸口,嚷道:“你騙人!……”
  “我騙誰來?”高珣的聲音彷彿從土裡鑽出。
  “你不是去加拿大的,你怎麼沒先告訴我?你怎能丟下我不加理會?你騙人!”雯妮嗚咽着說。
  “那我的罪狀只是稟告得遲罷了,不過你要我早些說幹甚麼?要你多灑點眼淚,抑或多搥我幾拳?小姐,我去加拿大讀政治系是沒有改的了。”
  “你好狠心哇。”
  ……
  周遭突地死寂了,雯妮知道自己再也哭不出聲音來了,她的心泉已枯竭了。默默抬頭望他,一片模糊,他的眼睛也已模糊,全部光華都收斂了,嘴角也鬆弛着。
  “我等你!”她低低地說。
  “你等我幹甚麼?”
  “甚麼,難道你不愛我嗎?”她震驚地說。
  他搖一搖頭。
  “你騙我呀,你爲甚麼要找我?你爲甚麼要約我?你爲甚麼要抱我?”
  “很多人都找你,約你,我並沒有抱你,甚至你自己挨過來的時候。我也沒有說過愛你啊!”
  “不,不,你愛我,你不能說不愛我!”雯妮快要瘋狂了。
  “只當我沒愛過你吧!唉,不要再提這個淺俗的字眼吧!你等我,是不是想飮我的喜酒呢?幾年之內,我已有了第二個,或者是第三個,第四個。你呢,也一樣,那你等我幹甚麼?”
  “不成,不成,我不會變心的,你……你呀!”
  “讓我去洗手吧!”高珣推開僵硬的她。
  一會“砰”一聲,驚醒了雯妮,她衝出露臺,大叫“高珣”但已來不及了,眼見他跳上的士,絕塵而去。
  當雯妮略微知覺後,抬起腳步返回廳間。空蕩的大廳,只剩下振寰表哥呆呆的站在當中;他那失神的面容,是多麼熟悉而親切啊!雯妮如今一下子覺得,表哥是世界上唯一可親可託的人,唯一可讓自己傾訴滿腔悲苦的人;她撲進表哥懷裡,叫道:“表哥呀,高珣怎能離開我呢?你可知道我愛他極了?你叫我以後怎麼辦呀?”
  “你聽我說呀表哥,我好難過呀!我以有甚麼臉去見亨利、彼得和立強,還有其他好多人哪,天敎我愛上了他,又敎他飛去了,天呀!”
  ……
  “表哥。”他發覺表哥毫無反應時,不禁狠命的扯他的手臂。他只是眼珠跳了跳,彷彿從夢中醒來,定了定神說:
  “你是說高珣嗎?他和你的個性全然不同,相處下去也沒有幸福的。你懂得嗎?兩隻頡頏的鳥是終要分飛的。”
  “甚麼?”雯妮暴怒起來。表哥,你竟會說這等風涼話?我知道你愛我,你妒忌他和我好,可你也不該說這種話來刺我。”
  “雯妮,你……你誤會了!”振寰一把推開她說,“我愛你,沒錯,你是我唯一的好表妹,我們自小就在一塊兒,我當然愛你啦!不過我只當你是我的親妹妹來愛你,你懂嗎?是妹妹!”
  “你也想騙我?那你又說好苦啦,又問我甚麼有意思、有好感的,那是爲甚麼?”
  “哎,雯妮!”振寰悽然垂下了頭。“我是另有所指的,我愛上了一個我不該愛的人。”
  “誰?”
  “一個學生。一個保守的敎師愛上了一個純潔的女學生,那是一首無望戀曲啊!她氣質高貴,優雅嫻靜,我願追隨她一生。然而,她將要回去她烽火中的故鄕了,她有她無限的前途竟如一隻白燕般要飛翔到遙遠的天際,我如何追隨一隻燕子呢?”
  雯妮的自尊又破碎了,恍如零落的花瓣再被碾成塵土。振寰表哥的面孔癡呆,她明白了;他的一切感情都被那隻要飛翔的燕子帶去了,只剩下一張黯淡的臉皮和一雙暗啞的眸子,再沒有容藏雯妮的餘地了。那眸子裡隱約又有一張黯淡的臉皮,那是我啊!雯妮心裡狂叫,我也是這樣的嗎?
  “騰騰騰”,雯妮奔進了房間,倒在梳妝檯上,世界一下子死寂了,周遭少了點甚麼,惱人的就是不知少了點甚麼。後來雯妮畏縮地抬起了頭,鏡子裡立刻現出一張黯淡的臉皮,惱人呀!那塊鏡子,就是曾經因高珣的提示而照見雯妮鬆落的拉鍊的鏡子,高珣呢?“天啊!”雯妮大叫:“聽我說啊!”世界只拿出寂靜來答她。
  雯妮現在也記得詩篇中那一句了:“我把我的苦惱向誰訴說呢!”

  〔《當代文藝》第八十期(一九七二年七月):七十至八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