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輯:小説



流星

劍瑩

  璀璨的光華,一瞬即歸幻滅,可是,彷如流星般的你呢?
  我當初知道你,是在同事老李的口中,他擺着腦袋說:“我班有個學生叫傅琬君,確實是一位好女子,端莊嫻靜,兼又婀娜多姿。”於是,我的眼光便經常停輟於你身上,敎我充分領會了“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竟是如何一種美態。有時不免感歎:“人類軀體不過同一模型,怎能在姿態上有如許的差別!”最可人的是碰面時你也向我點頭,但願所有學生都及得上你的禮貌。
  校運會的幾天,我好像遺漏了點甚麼;在巴士站旁偶然聽見羅老師問及你妹妹,才知道原來你因抱病沒來。我也曾想過:我怎能貿然的登門探望你呢?
  再過了兩天,我終於在校園碰見了你,我在你跟前停步,說:“聽說你身體不舒服,現在沒事了罷?”你的臉際頓時泛起了兩朵紅雲,一會,才用蚊蚋般的語音說:“是的,謝謝你。”就急急的離開了。過後我有點懷疑這樣做是否有點踰越,不過我總覺得當日的陽光是份外溫暖的。
  這以後,你不但點頭爲禮,還添上了一股蜜意的微笑——從嘴角輕輕彎出。
  有一次是令我愕然的,就是你突然止步,但我只能見到你的嘴唇在動,我不得不請你再說一遍;原來你說:“請問你貴姓?”我答:“姓鄭。”你微一躬身,又離開了,我以爲你是想“知道那唐突的傢伙是姓甚麼的”罷了。
  直到一週後,我接到你的聖誕咭才明白了。上款寫“鄭老師留念”,下款寫“學生傅琬君敬上”;字跡娟秀,我把那咭看來看去,心裡甜絲絲的,不禁說與老李聽。老李說:“她也送給了我一張!”隨而斜睨着我:“怎麼?你認識她?”我笑而不答,他也詭異地微笑着。
  以後,在校園裡,在走廊邊,在公共汽車站旁,我都曾見過你,我也自覺有時有點失禮的望着你;你呢?你只是垂首望着地,不知是喜是嗔。
  我又見到你披上那件寶藍色的羊毛外衣,啊!你已是高二的學生了,你們是年年進步的,我卻依然故我,還要對一群小學生搬弄那“三幅被”,數次被提名升職都不果,內情我也知悉,只好哼一句:“屈賈誼于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但你是否認爲切合呢?
  那一日,在摸着酒杯底之際,老李握着雙拳,豎起兩個大拇指,碰呀碰的:我問他:“甚麼意思?”他斜起嘴角笑着說:“星期天,早上八時,找我飮茶。”然後再湊近我耳邊說:“她兩姐妹眞難得,說想進修一下國文,我答應在星期天替她倆補習,來助陣吧,老弟!”跟着打一陣哈哈……唔,老李眞厲害,一定看出我的心思。
  但那次我沒有去;你們又沒有請我來着,我怎好不自忖度地挨湊上去呢?况且,那豈不是太着跡了嗎?
  過後,老李問我:“爲甚麼不來?”他見我猶豫不答,便輕拍我的肩頭說:“老弟,我早已下了伏筆,對她們說我每個週日都和你飮茶,下次只消說我順便邀請你來幫忙,不是順理成章麼?放心吧老弟!”我心頭一熱,不禁執住了他的手,我覺得他的確是我的好友。
  這樣,我纔正式與你接觸,你可記得老李這樣介紹我:“鄭先生是在儒敎中學當初三班主任,敎國文的,只因我們學校目前沒有國文科的空缺,人事調動困難,故此委屈鄭先生擔任低班的史地。他對國學有相當修養,尤其詩詞方面的造詣,比我更深呢!”你答以嫣然一笑,我心中卻暗叫“慚愧”;但可怪那天我對你妹妹說話還比你多,因爲我不大敢接觸你的雙眸呢。
  我相信假如男女不能相見不能親近,那麼——亞當夏娃當不致誤吃禁果,我也不該有這般多的夢了。我眼睛見到你的時間不多,但闔上眼睛而見到你的時間可多着啊!啊!我已如禪宗所謂:“亞修羅秘魔潛跡心竅”了。
  你姐妹倆的學習精神眞可嘉,喜歡深入硏究,又能從善如流。我發覺你妹妹吸取知識的敏銳力似更比你強,然而在情操素養上,整校學生,又有誰能及你呢?
  提起你的妹妹,不容否認是極令人喜愛的好孩子,她做人態度認眞,總愛問:“爲甚麼?”有時叫人難以作答。有一次我說:“女紅”的“紅”應讀“工”,“塑膠”的“塑”應讀“素”。她便問:“爲甚麼要這樣讀法?和我們平時讀的不同哩。”我說:“塑”字只有讀作“素”才是正音;至於“女紅”,根本就是指女性的手工,故應讀作“工”。“那麼爲甚麼一般人又並不這樣讀呢?”“我們應遵照古音,大槪後人以訛傳訛,以致習非成是吧。”“那麼我們有甚麼標準呢?”“應以字典作標準。”“字典記載便是最正確的嗎?”這下險些把我問倒,我只有說:“字典不過是折衷今古的異同,趨向合理與眞確罷了。”其實我知道再問下去終要叫我口啞的,但我並無反感,因爲我做學生時也曾這樣問過我的老師。
  小瑜也是挺夠禮貌的,一見人便忙不迭地點頭,如果彼此相隔很遠,還會趨前行禮然後走開;那次我們在草地碰面,不是她頻頻用手肘碰你,你才驚覺而向我打招呼的嗎?難得!水邊的秀氣竟像都匯集在你姐妹倆的身上了。
  歌德說:“最難忘你一股溫情。”我也最難忘你那篇日記:“今日我們全班同學都在大操場裡練習運動,我對體育並沒有很大的興趣,也只好勉強地抖起精神多跑兩步。忽然間,我看見朱錦珍同學跌倒在地上,然後慢慢的支持起身,一扭一扭的行到操場邊坐下。我和幾個同學都走上去慰問她,她說只是輕微地弄傷了腿,叫我們不用理她,於是其他同學都跑開了,但我見到她扁着嘴,臉色實在不好看,就立刻跑去屠先生那裡拿了藥油,硬替她搽上了,我猜她其實是需要的。然後我和她一塊坐着,她又叫我走開去玩,我說玩膩了;後來屠先生來看,說:“你怎麼這樣沒用?可曾跌壞了?”我替她回答說:“她沒甚麼事,只是疲倦了,想休息一下罷了。”結果我陪着她回家,她紅着眼睛說多謝我。朱錦珍同學的自尊心是很重的,我不明白她爲甚麼會那樣,但各人有各人的性格,這點我也不方便說甚麼。”我看了只能連聲說:“好!”記得契可夫曾說過:“所謂有禮的人並非不打翻醬油碟子而已,而是在別人打翻醬油碟子時不去看它。”我如今也說:“所謂善良的人並非替別人搽藥油而已,而是要表明這並非是非搽不可的。”
  又有一篇是這樣的:“近來很多老師們都像在鬧情緒,說是學術問題討論,甲老師引證到羅素的哲學理論,聽得我們莫名其妙,乙老師卻捧了一大叠書上來,叫我們輪流仔細看,甚至有一位老師連德文法文參考書都出齊了;越來越是講得高深,不外乎是說別人全不通,自己的才正確。我眞不明白爲甚麼老師們都會有這種爭執,我以爲只有商場、政壇上才彼此爭名逐利,一個敎育工作者想來應是淸高的,或者只是我個人的誤解吧。”我看了不覺注視着你,你聽到我底靈魂在說“深得我心”嗎?
  我要讚美你,卻恨自己腹儉;“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是千古佳句,可曾知我也爲你塡過一首見不得人的“臨江仙”嗎?那個週末是我値日,逢你班舉行康樂活動,你把秀髮束成兩卷,翠衣霜履,徜徉花間,於是我吟道:
  “容易涼風起夢,艱難故紙文几,隨追花影過東籬,杜鵑枝上睡,蝴蝶袖間飛;
  猝爾伊人在望,小鬚綰結紅絲,秋波斜映綠羅衣,遠山臨晚照,雲彩隔天涯。”
  咫尺隔天涯,只奈何它一個“隔”字!
  可憂的,是你日見消瘦了,老李調笑說:“瘦影獨臨秋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呀!”於是,在第五個可愛的週日早晨,我對你說:“健康是人生第一財富,不可不切實注意,我見你近來似乎不大好,實在令人擔心;你一方面要多休息,一方面要找醫生診視;我勸你不如去醫院檢查一次,免得大家替你擔心。你慎重考慮一下吧!”你默默頷首,奈我無從測探你兩泓秋水;又誰知這次,卻是我們最末一次的交談。
  你不來了,你只是搖了一個電話來,說出這一句;而當時我和老李還飮茶未歸呢!枯坐已不止一遭。事實不由人不信,你不再來了!
  碰面時,你總是急匆匆的;大鼻李不問你,我不問你;因爲問是笨拙的,豈眞如白朗寧所說:“雋永的問題,本身就是答案嗎?”
  “我近來心情不大好,你們各人小心守紀律,否則莫怪我從嚴處罰!”我忍不住對學生這樣說,我實在也不想那群小傢伙遭殃;唉!我簡直毫無意緒,只知講課、測驗、考試,改卷,……。
  想不再想你了,而然,不想也得想。
  這幾天,越發好像遺漏了點甚麼,莫非你是病了?我查看課室日誌,高中二沒人缺席;實際上我這個文弱書生,也不堪牽掛,便詢問老李;放學時,他問一個高中二的學生:“何以這麼久不見傅琬君,她來上課沒有?”那人答道:“傅琬君兩姐妹已經退了學,不再回來上課的了。”我心頭一震,忙追問:“她們去了哪裡?”“聽說去了秘魯。”我只覺一陣震盪,腦際像攪翻了幾個紡錘……到現在都沒法記得究竟當時老李對我說了些甚麼以及我如何返回家中。
  老李屢說我酒癮大了,不値得恭喜,末了,他扯着我衣袖說:“劍瑩:當初我的本意,僅是想造就機會讓你們認識,培養一下感情的基礎,誰知你如此迷醉,須知任情必自苦,且於事無補呢!你這樣子叫我也歉疚難安。”老李呀!我生性如斯,與你何干?“渾敎是醉,三萬六千場吧!”我說。
  我就這般迷迷糊糊、糊糊塗塗,一跨出校門,險些撞個滿懷,抬頭望,眨眼再望,只是說出:“你,你……”在我面前的你呀,蒼白而失神,難道似我一般?
  我和你的目光相糾結着,蕩蕩悠悠,情靈如御風縹渺。
  是你一聲輕噫,你的目光鑽進地底,語音纔從地底冒出:“我下午乘三時的飛機……返秘魯。”……“幾時再回來?”又是一聲輕噫,在空氣中流散,卻在我心頭匯聚,積壓……你猛一搖頭,羅襪生塵,漸從我底視域消失。“你應該追上去!”是上帝提醒我?我拔腳便跑,只看見你在“的士”裡回眸遙望……
  “路是人行出來的!”你可知道我如何在千萬辛酸中找到你表妹嗎?我記得你日記中曾有一句“我昨日和佩芳表妹去看花卉展覽會”,於是,我遍閱各級學生姓名,但沒有收穫;大鼻李指點我說:“大凡秘魯歸僑學生,不來本校的,大半入敏城中學。”我便又尋着敏城的陳老寶,果然初二班有個凌佩芳是從秘魯來的,再查了她的照片及地址,我便在他家門前候她放學;雖然我曉得這是冒昧的。
  “我是傅琬君的朋友,我想知道她現在的情况怎樣。”你表妹爲之愕然。“我只是……只是奇怪她爲甚麼突地回秘魯去了。”她瞪大眼睛瞅着我,終於說:“表姐她回去結婚,十一月二十五號已經舉行婚禮了。”
  彷彿一響轟雷,大地在旋動了!心腔要湧出來!大眼睛的姑娘面孔傾側了,口唇在動,聲音在響:“這也不奇怪呀!其實杜魯多已幾次提出求婚,所以表姐才會來本地避他,我又知道上兩個月姨丈那封信駡得兇極了,又說如果表姐不立刻回去成婚,便要脫離父女關係……”“杜魯多是甚麼人?”“是秘魯鬼,甚麼國會議員的。”“是議員就得嫁嗎?”“可不簡單嘛,爸爸說杜魯多經常幫助姨丈的,上個星期才借了一萬元美金給姨丈,否則,姨丈的糖廠可要關門啦;可憐表姐吞着眼淚回去,她的信也像沾了淚水呢!我想……”“信?她的信?你拿給我看吧……請你,我只是看一看!”你表妹終於奔上樓,攜下那畢生難忘的一箋。
  如果讓我和你的眼淚混凝於這信箋上,這該是何等神證心熱的靈交啊!你說:“二十五號婚禮如期舉行,我在喧嘩中度過,分不出是悲哀還是快樂,好在一切總會過去的,我但願你們能從心所欲吧!”沒有你,我怎能從心所欲呢?怎能從心所欲呢?
  太陽躺在水平線上,苟延殘喘,你這老傢伙!這就躲了?“我要追呀!”我想喊,但無法迸出聲音;我想跑,世界何其大,竟然沒有一處是適合我去的地方?啊哈!兩旁人衆不斷地流向我的身後;流呀流呀!你們要流到幾時?
  自觸燈火的是飛蛾,賣弄微光的是月亮,月裡有你的影子吧!太陽不見了!“一切總會過去的”,難道不是嗎?
  海上燈如螢火,喂,船們!這樣急作甚麼的?你不過仗着一時順風,便橫衝直撞;看我打沉你,可恨我沒有多大氣力。還是求你載我去秘魯好嗎?
  那是甚麼?——在天之涯,兩點流星,相隨流逝,沒有人爲他倆哀悼?是誰在輕噫一聲,蕩蕩復悠悠?就如流星墜地,終歸要幻滅的,誰能想見短短一刻中所迸發的光和熱就如驚濤駭浪般驚心動魄呢?我就去追尋那流星的殘餘吧!天南地北,去追尋那流星的殘餘吧! 
  〔《當代文藝》第七十五期(一九七二年二月):一三六至一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