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輯:小説



搏鬥

黃潔英

  人生是波折的,動蕩不停的。我好比驚濤駭浪中的小船,受到風雨摧殘,但我決不被自然環境征服,我要以堅毅不屈的意志跟它搏鬥。
  我是個私生女。我恨糊塗混賬的父母,恨獸心的爸爸遺棄了我從未見過面的媽媽,她爲了面子,把我寄養在所謂表哥表嫂家中,到外面做些我也不知道的工作,只按月寄給他們一些錢,作爲我的生活費。可憐我連身世也是從諷刺的口吻中才知道。看呀!這樣遺害子女的父母,我倒不希罕他們金錢和親情上的施捨。
  我不埋怨表哥表嫂把我當作奴僕的支使,可是不該“野女,野女”的稱呼,那是一根根多鋒利的箭呀!它刺痛我的心房,偶一不如意,老大的耳刮子,就加到臉上;要不,便是拳腳交加。在這種情形下,我忍受,我振奮自己……
  還好,時代不古了,每個孩子都要上學的。我拿着他們怕別人說對我刻薄的心理,在苦苦的哀求下,我竟能挾着課本,走入學府。這樣就唸了幾年夜學,開始懂得寫生活的片段了。以下是我血淚交流染成的一頁:
  一向以恩人自居,而又大我二十多年的表哥,往往藉着他兇惡的太太“攻打四方城”的機會,來接近我,迫視我;像要在我身上找到甚麼償還他似的。我惶恐垂下眼帘,設法迴避開他那怕人的目光。
  “我要洗衣服去。”我找了個藉口,想逃出來。
  “用不着那麼急。”他粗野地抓着我不放:“哈,看不出你越長越好看越動人。要不是她盯得緊,我早就……”
  “你早就怎樣?”可怕的救星甚麼時候回來?她咆哮着:“我早 知你們沒好東西,誰說我打牌去?這是編來騙你們的,只是爲看你 們會怎樣罷了。”
  “你這野丫頭,憑你這張嘴臉,想欺負我?”她別過頭,看到瑟縮 在一角的我,像找到發泄對象。
  她總是先爲難我,大槪想藉此攆走我吧!因爲已經年老的母 親沒許多錢寄給她。突然尖銳的五指,朝我面頰上拉。
  “啊……啊……”我本能的閃開。還免不了抓出一點點血絲, 我嚇得不禁哭起來,她還不放過我,舉起籐鞭迎頭砸下。荏弱的身 體,終於摔下地去。我含着一泡眼淚,咬緊牙根,忍受着折磨。直 至她駡厭了,打倦了。找該死的表哥時,我纔吃力地爬起來,拖着 渾身疼痛的軀體,坐到後門,對着冰涼月夜,暗暗流淚。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個影子慢慢向面前移近,沿着修長的人 影望去,又是那人。每當我受委屈,愛坐在這兒淌淚的時候,他總 會默默地看着我,直到我發現他,纔帶着鬱鬱的心情回去,我記得 他是住在隔鄰的。
  “你哭了很久了。”他用水汪汪的眼睛注視我:“你的身世,我也 聽到一些,不過難過是沒用的,你應該把悲哀化爲力量,去爲自己 建設一條幸福之路。”
  “爲自己建設一條幸福之路?我雖有顆向上的心,不過,我讀 書不多,叫我從哪兒建設起啊!”
  “只要你肯努力,我一定會盡我所知告訴你。我有許多書,你 需要的話,隨便拿去看。”
  他眞是一個好靑年,他爲着求學,離開了遙遠的父母,孤獨飄 泊到這冷暖人間,半工半讀的養活自己,讓自己讀書。
  像他那熱心的敎導,怎不叫我暗自充滿感謝?說也奇怪,我們 認識以後,我每朝淸早起來,總愛對着鏡裡自己的影子癡癡呆看, 捨不得走開;我不是有一張鵝蛋形又帶有甜美的臉孔嗎?要是從前把髮絲留長,再配上烏黑明媚的大眼睛,豈不是更顯得秀氣?我要把衣服弄得更整潔美觀些,頭髮理得更柔軟齊整點。
  從此以後,我盡量避開表哥;有空時,就溜來向他討敎寫作上的問題,漸漸我的作品已寫得不錯,還向當地刊物投稿。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相愛了。他把他那豐富的同情心,灌輸到我乾涸的靈魂。由於他熾烈的愛,使我憂傷的心田也滋長出綺麗的秧苗。韶光飛逝,我們的感情也跟着猛進。我拼着表哥表嫂的無理取鬧,在短短半年中,我們踏遍了多少處幽靜的叢林?萬年的石上,我們度過了多少個美麗的黃昏?
  可惜好景不常,就在一天半夜裡,我恰巧睡不着,隱約有一陣陣低哀的呻吟聲壓進耳鼓,使我打了個冷顫;會不會是他,像是發自隔鄰的聲浪,但願上天保祐你!我急速換上外衣,偸偸從後門跑去。他的門敞開着,給我一個更不好的預兆。
  “哎唷!不得了,他捧着肚子越痛越厲害,抹了一大把藥油還不好;現在,我打電話送他到醫院去。”迎面跑來的是包租的婦人。她認得我的。
  我三步併作兩步,衝入房間。這時床邊已圍攏了幾個房客,七嘴八舌喧嚷不休,我見到他額上冒出豆大的汗水,面部肌肉不住痛苦抽搐,我眞不知所措;眼巴巴的看着他,內心掀起了一陣陣痛楚。
  時間眞是分秒難過,很久,車子來了,我跟上去。汽車還算很快駛到醫院,我人雖在門外,可是破碎的心,卻已一併進了急症室,護士們出出進進的忙了很久,現在都出來了。
  “幹嗎那末遲才送他來?這是急性腸熱,唉,沒希望了。”醫生說:“誰是他女朋友,他要見她呢。”
  完了,一切都完了,禁不住眼淚像泉水般湧出眼眶,這唯一愛護我,給與我快樂的人,不久亦要別我而去,我的心情,實非筆墨所能言喩啊!
  “你冷靜點。”這時他似乎很淸醒,用冰冷的手緊握我,仍用一貫的聲音向我鼓勵,雖然他已經喘息得很辛苦了:“人在社會上有責任的,你不應爲了小小的挫折而消沉。你要幸福、快樂,你就要努力。你喜歡寫作,你就要多讀、多寫,多硏究。還要把生活圈擴大,每樣事物都應有認識,更加上適當運用有感情的筆尖,那麼,成爲一個文藝工作者,並不困難。你更不要爲自己是私生女而難過,只要你有本領,有成就,誰敢不尊重你?目前最重要的,還是離開你表哥,我知道你表嫂一定會同意的,他們決不會追究你。”
  他旣是我良師,亦是我益友,更是個懷着多軒昂志向的人!他這些話,我將會永不忘記。是,我要找工作,謀求自立,然後離開他們。另一方面,我一有時間,定會勤修苦學,達到我倆未完成的一致理想與願望——一個文藝工作者。

短評:必須提出的意見



  這一篇文章,有可能是作者本身的遭遇,也有可能是作者所了解的一些素材。但不管是哪一種可能,作品本身都存在頗大的缺點。
  首先,作者是以自述式的體裁來寫作的,自述式體裁的好處,是更易於表現人物的思想感情,使讀者覺得親切和眞實。但本文只以叙述事件過程爲主,很少思想感情的刻劃,作者似乎說的是別人的事情,因此也引不起讀者的共鳴。
  其次,在事件上面,也有不少令人費解的地方。文章中的“我”只因爲自己是私生女,便毫無區別地怨恨“糊塗混賬的父母”,儘管母親長期在外面工作寄錢來養活她。我們知道,在現社會中,婦女在這種情况下絕大部份是被犧牲者,從她的母親負責養活女兒,便可以知道。“我”的看法,是淺薄的,也是不情的。而且,旣然母親會寄錢來,便是承認和關心這個女兒,那麼,女兒這麼大了,爲甚麼不要求見母親?母親也沒有甚麼理由絕不見女兒。這也是不可解的。再則,旣然“表哥”“表嫂”如此之差,那麼他們又何須怕人說刻薄?怎會非讓“我”讀書不可?又怎麼讓“我”和“他”戀愛往來而不加干涉?還有“他”的突然之死,死前又能那麼正常地說一大堆話,都和常情不大符合。要就是作者的叙述不夠充分、全面,要就是這些事出於作者的想像多於實際。
  還有,作者在文章中反覆強調了和生活“搏鬥”,但是,我們所見的,只是“我”的個人掙扎,而其希望,是做個“大作家”(發表時改爲文藝工作者)。嚴格地說,這種“希望”和“搏鬥”都是不大健康也不大實際的,假如眞的是這麼走,恐怕“我”並不能達到她自己預期的願望。
  發表本文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爲它在某些情節上對現實還有揭露意義,另一方面,如果“我”眞是作者本人,那麼對她提出上述的意見,也是有必要的。
  〔洛〕

  〔《文藝世紀》第一一六期(一九六七年一月號):四十六至四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