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輯:小説



離巢鳳

鍔未殘

  中午,飛翼船飛翠號泊岸。
  艙門開處,湧出了穿紅着綠的男男女女。
  人群中,一個年約三十歲的,穿着淺灰色西裝,結着淺灰色間白領帶,戴着白草帽,挽着一個海藍色旅行包的男子,急躁地排開衆人,搶先走到海關檢查員面前,遞上了證件和旅行包——
  他名叫鄭祖漢。是從迢迢萬里的加拿大趕回來的。
  跟上次回來時的心情剛好完全兩樣:五年前,他回來娶妻,一顆獨處異國寂寞久了的心充滿了甜密,臉上沒有一刻不泛着笑容。可是這一回,他卻是接到母親的信,得知自己一向深愛着的妻子彩鳳,竟狠心的拋下了四歲大的女兒珊珊,跟一個叫駱斌的男子私奔去了。此際,家裡就只剩下一老一少和一個女傭,因此,他不得不拋開店務,匆匆乘飛機趕回香港,轉來澳門。
  此刻,他心間注滿的是悲痛、憤恨和焦急。但歸心似箭的他,卻偏遇上慢吞吞的海關檢查員,足足查問了五分鐘有餘,才揮手讓他離去。
  走出碼頭,他立即跳上一部打開了車門在等待乘客的的士。
  的士,在他的示意下風馳電掣向市區絕塵而馳。
  一座門前盛開着宮粉紅紫荆花的花園洋房,就是鄭祖漢的家。他下了車,也無心去看一眼這久別了的門庭,就急步到臺階上按電鈴。
  開門的是他那蒼蒼白髮的母親!
  母子相逢,並沒有喜極忘形,而是相顧黯然。本來有千言萬語準備要問的鄭祖漢,此際只呆呆的叫了一聲:“媽!”之後,就逕自在客廳的一張梳化坐下來,隨即摘去帽子,連同旅行包往身旁一拋,雙手捧着頭長長的嘆了口氣。慈母給兒子遞過了一杯凍開水,也默默的在對面的梳化坐下來。沉寂了好一會,鄭祖漢猛地把開水一喝而盡,頹然向母親追問妻子出走的經過。
  一提起媳婦,老人家咬牙切齒開腔了:“這個賤人呀,跟那個該死的傢伙認識已有年餘的了,而且還常常約他回家搓麻將。我見他一表斯文,又說是個等候辦手續往澳洲的華僑子弟,就只當是賤人的麻將朋友,一向也沒有留意。怎知,直至上月的一晚,天氣悶熱,我深夜也不能入睡,就到花園納涼,我剛推開大門,竟發現他送那賤人從外邊回來,臨別時還在門前那棵紫荊下擁抱着親嘴,動作難以入目。我大怒跑出去,那傢伙一見我就驚慌的逃走,賤人也一陣風的躲進房去。第二天,就失蹤了。於是,我趕忙那傢伙的住處查探,他的鄰人告訴我他在大淸早就搬家了,這不是跟那傢伙跑掉還會跟誰?嘿!總之是家門不幸就是了。但有一點還好,他就是沒有帶走過我一分錢,就是在你買的首飾也沒拿去。”老人家一連串的說完,才鬆了口氣。
  聽完母親的話,鄭祖漢無語片晌,才恨恨的問道:“媽!那以後妳就再沒見過她了嗎?”
  “見過一次,就是在上星期六下午。”
  “在哪兒?媽?”母親的回答,使鄭祖漢驟變得緊張起來。
  “就是在門外。那天,我午睡剛醒,聽到珊珊在花園裡高聲喊媽媽,我滿以爲她是惦記着那賤人,就準備逗她玩去。怎料我一起身,就從窗裡見到那賤人抱着珊珊在花園裡玩,於是,我一聲不響地直往廚房取了掃把,跑出去照頭照腦把她攆走。她竟回來看女兒,眞虧她還有臉!”
  愛之越深,恨之越切!此際,鄭祖漢感到母親的做法正合己意,大大地喝起好來:“對!媽,妳做得對!這賤人嘛,永不許她再踏進我姓鄭的家門!回來看女兒?她若是愛女兒的,就不會跟漢子私逃去了,珊珊沒有一個這樣無恥的媽媽!”說到珊珊,他記起了回家後還沒見過這失去了母親的可憐的小女兒,於是,他四面環顧,問:“珊珊呢?怎麼不見她?”
  兒子這一問,使老人家記起了沒見小孫女已個把小時,於是,就高聲的呼喚珊珊的褓姆阿蓉。
  叫了一好會,亞蓉從外邊跑進來,卻不見她抱着珊珊,只見她一臉惶恐,戰慄不已。
  “珊珊呢?”情况有點不對勁,母子二人不由得都同聲追問。
  阿蓉吶吶的從喉間擠出一句:“少奶……少奶剛才回來把她帶出外邊去了。”
  話未完,鄭祖漢勃然變色,老人家氣得混身發抖,猛扯着阿蓉的衣襟,瘋了似的聲聲要阿蓉還她的孫女來。
  “老太,妳……妳先放開手聽我說呀!”阿蓉極力擺脫老人,惶惶然解釋說:“少奶並不是把珊珊帶走,她對我說只不過是想見見她,帶她往附近逛一圈回來。起初,我是不答應的,但後來見少奶流着淚懇求,珊珊也嚷着要跟媽媽,所以……所以我才大擔的讓她把珊珊帶去。老太,大少,少奶雖然是做錯了,但她仍舊是很愛珊珊的。”
  “少說廢話!”鄭祖漢一反平日的和藹態度,喝止着阿蓉問:“她把珊珊帶去了有多久?”
  “約一小時了。”
  “哎喲!去了這麼久不回來,珊珊一定是被那賤人帶走了。”老人家不由不老淚奪眶而出,大叫大嚷:“祖漢,你快快去找珊珊回來,我鄭家的骨肉萬不能給那賤人帶去的!”
  “媽!你敎我往哪兒找呢?”鄭祖漢大力地頓足。“她是個無親無故的人,誰知道她把珊珊帶了去哪裡?嘿!報警吧,只有讓警方給我們把珊珊找回來。”
  “慢着!——”兒子的手剛拿起小几上的電話筒,就被母親緊緊按住:“我們分頭到街上去碰碰吧,家醜不外傳啊!”
  一句家醜不外傳,使鄭祖漢頹然擱下了電話,憤憤然第一個走出門去;接着,老人家和阿蓉也分頭去了。偌大的房子頓時寂靜下來!
  直至上燈時候,三人先後歸來,但誰也沒把珊珊找到。只是,最先回來的老人家,卻在們縫發現一封信,她不識字,留待兒子回來拆開看時,才知白信箋上寫的赫然是幾句驚心動魄的話:“如要珊珊回家,速於明晚九時正把五萬元現款帶往‘海角遊魂’,到時自有人來取,如若報警,則以孩子屍體奉還!”
  綁票!不可思議的綁票——竟是母親擄去自己的親女兒!
  老人家放聲狂哭;阿蓉感到禍由己出,更驚得落魄失魂;鄭祖漢怒憤塡膺,一拳擊在桌上,震跌了花瓶和茶杯,切齒駡道:“這個賤人也太沒人性了!這些年來,穿的、吃的、用的,我有什麼虧負你,我心裡也只有你一個,可是,你對我卻無情無義,拋夫棄女跟漢子私逃還不算,現在竟還要擄去親女兒來勒索金錢,嘿!我鄭祖漢一定不會饒過這無恥的賤人!”說畢,就抓起了身旁的電話筒,怎料,按着他的又是他的母親。
  “媽!事情已經發展到這樣,家聲已顧不得了!”鄭祖漢霍然推開了母親的手,就去撥電話號碼。
  “不!你給我放下來!”老人家力搶過電話筒,老淚縱橫道:“我顧的已不是家聲了,我害怕的只是信上說報警則殺死珊珊的話。”
  “媽!這不過是恐嚇之言吧了,我量那賤人也不敢殺死親女兒!”
  “祖漢啊!那你就錯了。她擄去女兒,定是和駱斌那傢伙合謀的,這等喪心事她也幹得出,那爲什麼不敢殺死珊珊?我們又不是拿不出五萬元,總求財散人安就是了。”
  “我要使珊珊平安回家,可是我卻不把我的錢去便宜狗男女!媽,妳放心吧,報警是不會害到珊珊。”
  可是,老人家卻極力反對,力按着電話筒不放。母子倆正在僵持之際,一陣急促,門鈴聲忽從他們的爭論聲中透出來;阿蓉跑去開門,門外的小身影使她喜得大聲地歡呼起來:“珊珊!”
  穿着綠裙子,烏悠悠的小辮子結着兩隻紅蝴蝶,蘋果似的臉兒上掛着兩串珍珠似的淚珠的珊珊,伸開兩手直撲老人家懷裡,一邊卻高聲哭喚着媽媽。
  驚喜交集,疑幻疑眞——老人家呆住了,摟着小孫女說不出半句話來;鄭祖漢也變得像一段呆木頭,好半晌,才緊張的向小女兒追問:“珊珊,誰人帶你回來的?”
  陌生者的粗聲問話,使孩子增大了哭聲,小小腦袋更深深地埋在婆婆的懷裡,直到婆婆溫婉而又帶焦急的追問時,才收了淚抽咽說:“是媽媽。媽媽給我按了門鈴就跑了。”
  一聽到女兒這麼說,鄭祖漢毫不思索就追出門去。
  路燈昏暗,街上一片黑沉沉。
  他極目向前望去,遙遙的街口轉角處閃過的一個熟識的身影震撼了他的心絃,他馬上發足朝着街口奔去,剛跑了兩步,人影不見了,繼而是一聲劃破四周靜寂的凄厲呼聲;他怔住了,但只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他又繼續向前跑去。這回,他跑得更快了。
  街口轉角處的野草叢中,踡伏着一個胸口插上一柄匕首的女人。——四周,卻悄無行兇者的影蹤。
  一如鄭祖漢所料,受傷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彩鳳。當他扶起她時,她已經是奄奄一息了;於是,他急忙從衣袋裡掏出了警哨用盡氣力吹。
  哨聲,召來了警察,召來了救傷車。
  雖然,鄭祖漢還在恨他的妻子,可是,此際他對女兒的被綁票是否彩鳳所作卻有所懷疑,於是,他以兇案發現者的身份往警局提供了現場的情况後,就馬上乘的士趕往山頂醫院去看彩鳳。
  被醫生宣判了生命已告絕望的彩鳳,迷迷糊糊間見到丈夫站在她的眼前,她先是驚叫起來,繼而忙用兩手緊緊的掩着蒼白的臉。
  床前的鄭祖漢默然了好一會,終於開腔道:“放開手吧!我們不想見面還是要見的,你過去的事,我也不想追究了,我此來只是希望明白珊珊被綁票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他的話,沒有使彩鳳放開兩手,卻使彩鳳兩手的指縫間沁出點點淚珠,良久,她氣若游絲的說:“你以爲是我擄走珊珊來向你勒索的嗎?我若要錢的,我早在離開你的家時就把你所有的錢帶走了,那數目還不止五萬元呢。我已經告訴了警方,綁去珊珊的是殺千刀的駱斌!”
  “是駱斌?妳會這樣咒他?”鄭祖漢大感意外。
  彩鳳到此激動非常,掩着臉的兩手不自覺地放開了,她說話的聲音雖然很低,但卻是切齒聲音:“是的!我咒他!我更恨他!他過去在我面前充君子,天花亂墜的說如何愛我,可是,當我沒依照他的話,在離開你家時一並帶走了你的錢,他的面目就露出來了,原來他竟是個專向僑眷行騙的騙子。我使他失望了,而又巧遇上他花了錢,因此,他就乘我今天帶珊珊出來時用利劍迫我把珊珊給他帶走,藉此向你勒索。我反抗不來,只好伺機乘他不備,偸偸把珊珊帶回來。他恐我泄露他是匪人,就追來殺我以滅口,幸我尙能留一口氣供出他,看他能逃到那裡去!”
  聽了妻子這一番話,鄭祖漢的心很不平靜:一方面,他恨彩鳳,但另一方面,他卻又覺得彩鳳畢竟是自己曾經深愛過的妻子,眼看她今天如此收場,心裡很不好受。
  “這都怪我自己做錯!”彩鳳有氣無力的說:“不過,我離開你並不是我的心意,你或許不相信,但我卻沒有故意這麼說來博取你原諒的企圖,事實上,我是不値得你原諒的。我愛你,但我承認,在你離家後的寂寞歲月裡,我曾經失去了理智愛上駱斌。可是,要不是那晚他吻我時被奶奶見到,我就不會因感到無面目留在你家裡而答應了和他私奔。何况,那晚我與他外出前,我已決定了這次是和他最後的一次會面,從此,就跟他斬斷這不正常的關係。可是,事發了,一切再也不容許我這麼做,因爲我心裡仍愛你,所以我臨走時堅決不肯帶走你半毫錢,也因爲我捨不得離開珊珊,所以才一再偸偸回來看她。可是,儘管我心裡仍愛你們,但我已做錯了,就永遠失去了愛你們的資格,同時,更失去了被你們愛的資格。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句話眞是一點也不錯啊!”最後的一句話,聲音小至只有她自己才聽到,死神已走近床前向她伸出了手,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都顯得昏暗朦朧。
  就在她生命最後的一剎那的時刻,鄭祖漢頓感到對她一切惱恨也盡行消失:“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句話使他猛然緊緊握着彩鳳的雙手,從喉間吐出一句心底的話:“彩鳳!別難過了,我一切都原諒妳!”
  丈夫的話,彩鳳聽到了,可是,她已經不會回答,只從慘淡的臉上泛出一絲微笑,就閉上了眼睛離開了人間。

短評



  <離巢鳳>是一篇都市場景式的故事。這篇故事,正好和同期發表的<至死不渝>作一個對比,因爲它着重在情節的安排,其中頗有曲折變幻,能吸引讀者。可見作者是一個善於說故事的人。
  題材選擇僑眷被壞人欺騙,以至身敗名裂,終於爲了最後維護女兒而被殺死的故事,可能有一事實作爲根據。這類事實,在衆多的僑眷中是不止一見的,因此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値得警惕。在這一點上,我認爲作品起了應有的作用。
  不過,可能是作者過分重視了情節,在人物性格的刻劃上卻顯得很薄弱。鄭祖漢和他的妻子彩鳳,都沒有在讀者的腦海中浮現出鮮明的形象。他們是怎樣的人?性格如何?彩鳳爲什麼會赴上錯路?在她身上可以找到什麼敎訓?在她和駱斌的事件上有沒有社會的因素在?………這些問題,在作品中都沒有答案。讀起來,似乎只因爲有一個壞人駱斌,又因爲彩鳳“不安份”(這是作者原稿中的提法,刊出時改去),才產生這個悲劇,於是就把產生罪惡的根源輕輕放過了。這樣,不論在藝術上或思想上,都顯得表面化而缺乏深度。也因此,我說這是“故事”而不是小說。
  作者喜歡用冗長的句子,連接不斷的形容語,這使文章顯得不夠流暢,也是應當注意的。
  〔洛〕

  〔《文藝世紀》第九十期(一九六四年十一月號):三十六至三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