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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獄後
李思狂
秦江不安地推開經理室的門,經理坐在辦公椅上,沉着臉、低着頭吸雪茄;白煙嬝嬝,像輕紗似的籠罩周圍;他好像沒有看見秦江進來,頭也不抬,眼也不望。秦江下意識的感到,將有什麼不幸的事要降臨了。他咽了一口氣,極力壓抑着惶恐的心情,走近辦公桌前,禮貌的問道:“經理,叫我有什麼事呢?”
經理把雪茄擱在煙灰缸,慢慢的抬起頭來,冷冷的打量秦江一番;接着,拉開正中的抽屜,取出一個沉甸甸的白信封遞給秦江說:“這是公司補償給你的兩個月薪金,你明天不用上班了。”
“經理,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呢?”秦江激動地;雖然,他已有八成猜中被開除的原因。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只是公司不能用你。”
“經理,公司怎可以這樣無理開除我的?”
“你一定要我說出開除你的理由嗎?嘿!”經理冷笑地拿起擱在煙灰缸那半截雪茄一吸。“請問,兩年前你在天華洋行曾經幹過什麼?我們公司怎可以僱用一個曾虧空公款下獄的人?你雖換了姓名,幸好我們還是發覺到。”此語使秦江混身發抖,又羞又恨,紅着臉低下頭來,經理不耐煩地把那沉甸甸的信封拋在秦江面前:“拿去吧!”
“經理。”秦江抬起頭來,沉痛地,求懇地說:“我以前做錯了事,但現在已改過了,請你給我一個自新的機會吧;經理,請你相信我。”
“相信你?嘿,天華洋行就是因相信你才有被你虧空,我對你嘛,可沒有這份信心。”
“經理,誰也會有犯過錯誤吧,只要我肯改過……。”
“別再說了。”經理一揮,截斷了秦江的話。公司無論如何也不會再用你的,你走吧!”
秦江一手抓過了那個白信封,頭也不回走出經理室。
兩年前,秦江是本市天華洋行的出納主任,他年少有爲,很得老闆看重,後因不愼交上了一群紈袴子弟,染上了都市惡習,跳舞賭錢,無一不嗜好;結果,弄至虧空了二萬元公款,被控下獄年半。他唯一的親人——他的母親,爲此一氣病亡,家就由此破了。經此打擊後,他決痛改前非;出獄後,就到各處求職,怎料人們一聽到秦江這個名字,就搖頭拒絕。後來,他改了名字在一間出入口公司當會計,可是做不到兩月,被遠道視察生意回來的總經理認出廬山,結果就被辭退。上月,他幾經辛苦才來到永利貿易公司工作,怎料今天又被開除。
失業已兩個多月了。一天黃昏,秦江無精打采的在一條幽靜的馬路上走着,他緊捏着衣袋裡數目不多的錢,想到職業不知何時方有着落,迷迷惘惘的,竟與迎面而來的一個男子撞個滿懷。那人執着秦江的臂,聲勢兇兇的駡道:“他媽的!盲了嗎?”秦江連忙道歉,跟着抬起頭來,只見那人年約三十,身軀魁梧,濃眉大眼,一面兇狠,穿着黑西褲和深咖啡色皮飛機恤。秦江覺得很面熟,想了想,就記起來了;那是以前在一間俱樂部認識的,名叫華斯,過去自己跟他不知玩過多少次撲克。秦江就興奮的叫起來:“華斯,你還認得我嗎?”
秦江這一叫,華斯也認出他來了,他喜極的重重一拍秦江的肩說道:“噢!原來是小秦。喂,是那時出來的?”
“嗯,半年多了。”秦江羞慚低下頭。
“爲什麼不去找我?把老朋友都忘了嗎?是了,你現在幹哪一行?”
“失業。”
“哦,一直也沒有找到事做嗎?”
“不,只是做不到一兩個月就被辭掉。”秦江恨恨的說。
華斯詫異地問:“爲什麼?”見秦江不答,他彷彿明白什麼似的;於是,他又是重重的一拍秦江的肩說:“別難過,來吧,到我住的公寓再談吧,我一定盡力幫忙你。”
秦江自出獄後,所有親朋都見而避之,就是碰了頭,也只冷冷地呼一聲就走開了,從來就沒有一個像華斯這樣熱情的人。秦江感到很溫暖,他便跟着華斯走。
在華斯住的公寓裡,對着一瓶威士忌,秦江就一口氣的把出獄後的遭遇告訴了華斯。華斯一邊聽,心裡已打下了主意;於是,他同情地問秦江道:“小秦,這樣你以後作什麼打算呢?”
“很難說。”秦江一口氣喝盡了杯中的酒,華斯又給他倒滿一杯,“起初,我以爲改過就行了,怎料人們都不肯原諒我,都不肯相信我。”
“嘿!世人是這樣無情的了。”華斯憤憤地說:“不過,你別擔心,常言道‘此處不容人,自有容人處。’我的大哥最近曾託我替他找一個助手,我看你是適合的,我介紹你去吧。”
華斯這話使秦江聽得興奮起來,他握着華斯的手,感激的說:“華斯,眞的?大感謝你了。”
華斯哈哈的笑起來,又是重重的一拍秦江的肩,拿起酒杯,說道:“別客氣,我們是老朋友嘛,來,爲我們攜手合作乾杯。”秦江高興地跟華斯一碰杯,把酒一喝而盡。華斯再給他倒滿一杯時,他才記起還沒有知道做的是什麼工作,於是就向華斯問。華斯了
眼說:“好吧,我也不瞞你。”接着,他就在秦江耳邊輕輕說了一大堆話。
秦江聽着,興奮的面容隨着消失;最後,他恍然指着華斯說:“華斯,你原來是幹這些的,我是決不能幫你們運毒的。”
“爲什麼?”華斯愕然地。
“我做錯了一次已難得人們原諒,怎能再錯第二次呢?”
華斯聽罷,放聲狂笑起來,說道:“你眞傻!反正人們現在不原諒你。”
“可是我相信他們總會原諒我的,只要我肯改過。”
“這是妄想!”華斯收了笑聲。“這裡的人是最無情的,他們絕對不會原諒一個曾經犯過罪的人;你接二連三的被辭退,這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
華斯這番似是而非的論調,深深震撼了秦江的心弦,他的臉陡然變色,半晌,頹然地說:“縱使世人不原諒我,我也不會替你們幹的,我在獄中時已經想得很淸楚,我以後一定要做一個好人。”
“我看,你做不來啊!告訴你吧,只要你做過一次壞事,人們就永遠永遠記着你,也永遠把你當作壞人。”見秦江不語,華斯暗慶得計,於是再進一步煽動他說:“我也曾像你一樣坐過監,這是我出獄後所得的經驗。”
秦江不由的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狐疑的望着華斯;半晌,堅定地說:“無論怎樣也好,我是不願再幹壞事的。”
“小秦,你聲聲說不幹,但你吃飯嗎?”
“當然吃,不過我一定要找正當的工作做。”
“還有人肯僱用你嗎?”
秦江毫不猶疑的答道:“我可以轉業,別行的人未必會知道我的過去。”
秦江的堅定使華斯大感意外,他了
眼睛,知道此時勉強不得,就換上一副笑臉說:“這樣好吧,我不勉強你,願你能夠做一個好人。不過,做人要講義氣,剛才我跟你談的事,希望你別告訴人才好,不然……。”
“華斯,你放心好了。”秦江至此覺得此地不可再久留,便站起來告辭。
華斯伸手來跟他一握說:“好,我相信你,再見。”他送秦江出房,至電梯口,又加上一句:“有困難來找我吧,我隨時隨地願意幫你忙的。”
秦江離開了華斯,這時夜幕已低垂;他帶着微醉而惘然的腳步向前行,他的心很亂,他開始想到轉業問題。
一星期後,秦江在海旁一家咖啡室當起夥計來。這工作是他從報紙的廣告欄裡找到的。
上工的第三天下午,秦江捧着一客咖啡送往六號檯,當經過鄰座卡位時,手臂猛然被從他旁邊經過的一個大漢猛力一撞,熱騰騰的咖啡傾瀉了,濺濕了坐着的兩個大漢的衫褲。那兩條大漢不由分說,雙雙立即抽着秦江的胸,喊打喊殺,全不理會秦江怎樣分辯;最後,着令老闆馬上辭掉他,咖啡室老闆在這兩個大漢面前,像蛇嗅到硫黃似的,明知秦江受了委屈,但卻不敢不依。秦江就這樣被辭退了。以後數月,他一直在雜貨店、士多、涼茶店裡當夥計,但是沒到一兩星期,總被辭掉。對於這接二連三的遭遇,秦江只當是自己倒霉,他怎麼也猜不透此事會另有原因。
這天,秦江想着,走着,不覺走到一所公園前,那兒擺着好幾檔小小的零食檔,小販們不停的向遊人叫賣,生意也頗興旺。
“花生,鹹脆花生,一毛一包。先生,買花生嗎?”一個揹着一個大鐵罐的小販向着秦江走過來,秦江搖了搖頭,目送小販走開,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連忙把袋裡的錢掏出來,數了又數,然後珍而重之的重新放回袋裡,面上泛起一絲久未有過的微笑。
兩天後,這公園門外來了一個新的賣花生的小販,他吃力的揹着一個大鐵罐,不停地高聲叫賣。這小販就是秦江。小販生涯雖苦,但也能賺兩餐白飯,這樣,秦江又挨過了兩個月。
一天黃昏,秦江正收檔回家,當走過一條橫巷,斜刺裡突然閃出四條大漢,前後把他包圍起來;他見情勢不對,正要逃跑,但已被四隻粗大的手按倒地上,一話不說,就拳如雨下的被踩得昏了過了。之後,四條大漢還把花生罐踏扁,踩爛的花生撒滿地,正當此事,華斯忽然像幽靈似的從暗處走出來,冷笑着望了望昏迷的秦江一眼,就領着大漢們從容撒退。不知過了多少時刻,秦江悠悠醒來,他卻不知自己爲什麼會被打,當然更不知道這是華斯要獵取他的陰謀。他勉強支撑起身來,抬回那踩扁了的鐵罐,扶着牆壁,一步一步的挨回家去。
經過跌打醫生十餘天的醫理,秦江的傷勢才得痊癒。但在這些日子來延醫買藥,連買花生的本錢也用光了;檔沒法開,兩餐便成問題。想上押店又無物可當,想借也無門。而且,包租婆還聲言不交淸欠租在短期內就得趕走。
在一個細雨紛飛的寒夜,秦江被包租婆趕出來了。他挽着一隻破皮喼,毫無目的地走着……。又冷、又餓,他支持不住了,正要在燈旁倒下來;忽然,閃出一個人把他扶着,他勉強睜眼一看,原來意是華斯。
“小秦,你怎麼會弄到這個樣子?唉,你眞是自討苦吃了。”華斯滿關心地說,秦江疲倦地閉上了眼睛,他不願跟華斯說話,更不願提到自己的遭遇。華斯是他不答話,了
眼睛,說:“小秦,你的境遇我是猜中的。我看,你別再倔強了,你還是和我們合作吧;只要你小心行事,就不會被發覺的。”見秦江睜開眼睛狐疑的望着他,華斯知道自己的話在這個飽受磨折的靑年身上發生了作用,於是他再進一步說:“而且,你幹到積蓄了一些錢時,不是可以洗手不幹嗎?那時,你大可以再找別的出路了。幹吧,要不,你一定要餓死的。”
至此,秦江頹然地歎了口氣,閉上眼睛,一任華斯扶着他朝一條黑巷的深處走去。……
〔《文藝世紀》第七十八期(一九六三年十一月號):三十二至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