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輯:小説



只怨驚飆蕩落花

楚陽

  “砰——”房門陡然被粗暴打開,一個衣冠不整的洋大漢猛然闖將出來,張張惶惶就要倥偬舉步下樓而去。
  遽爾,從同一房子裡追出一個鬢髮亂蓬的赤足中年婦人,她一手結着鈕扣,另一手疾的抓住洋大漢的衣背,操着蹩腳的洋語大聲直嚷:
  “不給錢就走,想抵賴嗎?”
  洋大漢被制肘,脫身不得,霎時換了一副兇狠狠的臉孔,橫着眉,粗獷地呱啦咕嚕的在跳腳,並在她的鼻尖前把拳頭晃來晃去。
  面對毛茸茸的砵大拳頭,婦人果然有點懾窒。
  “你給了我吧,又不是多——只是五元。”她放軟聲線,近於哀求,想用可憐來打動對方心腸,收回這筆“爛賬”。
  洋大漢果然是“鐵漢本色”——他那副除了淫邪勾當外對一切都抱着無動於衷態度的“鐵石心腸”,婦人的軟功夫自是沒能動他分毫。他聳聳鷹隼一般的高而尖鼻子,搖搖頭:
  “No!No! I have no money!”
  事實擺在眼前:這筆“爛賬”相當難收!婦人焦急起來。
  “你不放下錢,別想走下樓去。”她恨恨地說,手裡握得更緊。
  洋大漢驟聞此語,獸性被激惹出來,嘴裡不乾不淨的駡了句甚麼,陡的動起拳頭狠狠揮向她的下頷!她驚叫一聲,向後趦趄,手上卻沒鬆勁,連他也被扯前幾步;像一頭狂怒的山豬,他大嗥一聲,拳腳齊飛。
  ……她倒下去了,渾身火辣辣的劇痛致使她不得不鬆了勁。獸慾和虐待慾都獲得滿足的洋大漢,望着身旁的犧牲者,猛的再向她腰部踹兩下,才帶着獸性的滿足獰笑揚長下樓。
  被驚動了而圍攏上來的酒店侍者和一些愛管閒事的旅客,洞悉了事故的眞情後,有的對她同情地搖搖頭;有的憐憫地太息欷歔;有的爲她幹的是醜業而對她泛着鄙夷不屑的無聲冷笑……。這一切一切反應,她都瞑無所覺——她暈過去了。
  儘管旁人在太息、欷歔、搖頭,甚至是鄙夷的冷笑,到底她還是在議論紛紜中被侍者抬進她的房子。
  皺着眉結的侍者替她拭去淌在嘴角的血漬之後,她的太陽穴和打得紫裡泛靑的額頂被塗上了急救的藥油,身上又蓋上被……。
  不知過了多久——反正沒人去注意,她悠悠醒來,從一個冥不可知的昏昏沉沉的境界回到這罪孽紛繁的人世來。她輕輕吁口氣。她多麼想剛才的閉上眼睛是永久性的事,以後再也不會睜開來。——死。對她說來並不可怕,而是她所嚮往的,她的殘生可以得到大解脫!……然而,到底她還是沒能死去,人世間紛繁的痛若又在迎等着她去掮負;她又沉重地緩緩噯了口氣。
  她把頭擰側一點,立即卻引起整個頭顱欲裂的難堪疼痛;她試圖坐起來,腰際痛楚難耐,而且渾身骨節渙散了似的,她不得不頹然重新倒下!
  足聲跫然,似乎有人走進來,她疲倦地撑開眼皮,只見侍者阿權已站在床前。
  “啊、萍姑,你醒來了!”他關懷地說:“你覺得怎樣……?”
  “沒有什麼,只是覺得暈眩和渾身痛楚……你有心啦!”
  “那些洋鬼子眞是禽獸不如!摧殘了人,不但不給錢,還毆打人家成這個樣子。我思疑他們的人性早已泯滅;他們眞不是人,簡直是鬼!”阿權很爲她憤憤不平,喃喃的詈駡。
  萍姑感激地望着他,慘淡地笑說:“唉!很多洋丘八都是這樣的了!”
  阿權是這兒旅館的衆多侍者中,爲人敦厚且最富正義感的一個,他很同情萍姑的悲慘遭遇,所以很多時都特別照顧她,關切她。
  “你似乎今天還未吃過東西呢!”
  “總算曾經吃過一隻‘橡皮艇’!”萍姑感慨繫之:“唉!生意愈來愈罕少,沒有收入,那得不挨餓?”
  “別多說了,先吃了再說吧。”
  很使萍姑感到意外,阿權已在桌上擺好了一碗白飯和一碗餸尾;顯然,這是他給她偸偸地弄來的。除了無比的激謝,她沒能再說什麼。她坐起來——雖說渾身痛楚,但饑饉之火已壓掉一切!
  看着她那副飢不擇食的模樣,阿權不由得搖搖頭,暗暗喟嘆,忽地想起一事,雖感到不好意思開口,終於還是不得不說給她知道:
  “萍姑,我有一件事想說給你知道……”
  “甚麼事?”她抬頭問。見他不好意思的樣子,便釋然道:“權叔,你待我這麼好,有事不妨直說。”
  “是這樣……”阿權還是有點吶吶:“今天司理說,你已欠三個月房租,不能再拖了;假如你仍交不出,他便要你交還房子……”
  “怎麼,靓仔金沒有交租?——他每個月都向我取錢交的。”
  “沒有交已三個月了。他每次都說沒有錢,推搪到下月才交。”
  “噢……”她茫然慢應。
  “唉唉!”阿權感到歉疚,忙開釋道:“你不必過分爲這事憂心,司理只是說說……我不過是一時長舌頭說出來吧了。”
  “謝謝你。……”
  阿權嘆息着走出去,反身虛掩上房門。
  房裡又是一片靜謐,只有檯鐘辛勤不歇地繼續着它底應盡職責,滴滴地響着——無可否認,這是用以沉思的最好不過的時刻。
  萍姑雙手支頤,手肘擱在桌上;眉毛略略向上揚了揚,兩眼直楞楞的望着什麼;臉龐上閃爍着一個不可捉摸的木然表情。
  靓仔金——,對,這是個笑裡藏刀,笑時咧露出一排金牙的兇險奸詐的傢伙——她想。就是這傢伙,以卑下的手段騙取了她的愛情,污辱了她底靈魂!回溯三年前,她還是一個純潔無瑕,不知世情險巘的初入世途的少女——一家酒家的女侍。這一年,她唯一的親人——老邁的母親病逝,遽然間她不易措籌到一筆偌大的喪葬費;正費思量的時候,“舞場老鼠”靓仔金就像生就一副嗅覺特別敏銳的狗似的,“嗅”到了這事,立即前來向她游說,聲言只需她答應當舞女,這筆龐大的喪葬費立可解決。雖說她對這種罪惡職業深惡痛絕,奈何情勢所迫,她不得不答應。
  就這樣,銀燈臘板,她變成了傖夫的玩品。
  世上最後一個最親密的人也死去了,而且自己身繫謬職——她痛苦、惱悶已極!靓仔金就趁她的心靈負着嚴重創傷、感情防禦工事最脆薄的時刻,卑下地向她表示慰藉,並進以甜言蜜語;等到獲得她的好感時,向她求婚,謅了一大堆“只要和他給婚,每月可供給她六百塊錢家用”這一類囈語……。到底,她和他結了婚。
  結婚,並非意味着她底幸福的開始,恰恰相反,卻是意味着往後無窮無盡的痛苦的開端!
  靓仔金原先那一套“結婚後,給她家用六百塊錢”完全是鬼話——他的月薪自然不到六百塊。婚後最初一小段日子,他只拿回來家用百多塊錢;很快,連百多塊錢也沒有了,卻反而伸着手向她倒討起來!若然稍逆他意,時常便得遭他一頓拳腳!
  遭毒打後的痛覺和遍體靑紫的膚色,令她淸醒過來,她完全被騙了!可是,還有更使她駭怒欲絕的,他竟唆擺她出賣肉體!她驟聞此語,神經被抽剝掉似的呆木在當場,她估料不到,他天良泯沒竟一至於此;騙取了她的愛情還不算,還要騙賣她底靈魂!於是,她憤怒地反抗,她大哭大嚷,詈駡、扭打他……。然而,這一切反抗也是徒然,在他的淫威下,她像一隻在鷹隼瞵視下的小雞犧牲了她的肉體!……
  這朵爲狂飈所吹萎在地的花葩,從此遭人踐踏、蹂躪!迭遭打擊的她從此對人生感到心灰意冷,看“化”了世情,變得玩世不恭起來。
  操此生涯的初期,因她姿色還算不壞,“生意”還好,年多後,“生意”一落千丈,冷淸淸的,有時連一頓飯的錢也賺不到,塞一隻“橡皮艇”頂頂肚子便算!……
  想到這裡,她驀地站起來,步履維艱地走到鏡檯前坐下來,霎時鏡裡映現一個雙目失神的憔悴的婦人的影子,它的額上的皺紋就像一個蜘蛛網,重重叠叠、斑斑雜雜的,她知道,這是無情的歲月和慘酷的現實對她的“傑作”——她不禁掩面啜泣了。
  “吱——”響起推門聲,她抬起頭,看見鏡裡多了一個身影:靚仔金。她打了個哆嗦。
  早幾天前,靚仔金對她說他腕上的“奧米加”腕錶已很舊,想換上一隻最新型的太空錶,張手向她要錢,她說沒有。於是乎幾天來頻頻地迫她討取。
  “砰!”靓仔金這時猛力拍上房門,走過來。
  “死了誰啦?哭得這樣淒涼。”他冷森森的發話。
  她緘默不答。
  靓仔金望着耷拉着腦袋的她,嘴唇蠕動幾下,在喉頭無聲地冷笑了兩聲,逕自踱到桌前,提起熱水瓶要倒茶,怎料熱水瓶輕浮浮的一點水也沒有。
  “媽的!”他重重放下熱水瓶;走開來,面向她叉開腿站定。
  “怎樣,幹了多少錢?”
  “半個錢也沒有!”她白他一眼。
  “哼,騙鬼食豆腐!你以爲我盲了?我看見你接了一條‘洋種’……”
  “那丘八賴賬,我還被他毆打!”她截住他說,一面指點傷處給他看。
  靓仔金感到愕然,側歪着頭,瞇着眼盯着她,似乎要從這如炬的目光看穿她是否說僞。大約料她說的屬實,他聳聳鼻翼,發出一聲“啍”。
  “媽的,給那洋雜種佔盡便宜!——他打死你不打緊,你死你賤,可偏偏讓他逃脫!”
  對於靓仔金這番對她極大侮辱的話,她反應不大強烈——她的神經已麻木,毫沒感情了!
  靓仔金謾駡了一番之後,忽地把目光注意在她的手指上,好一會,說:“把你的金戒指脫下來,——拿去當掉,大約可湊足我的手錶錢。”
  “戒指?——”萍姑大吃一驚。戒指是母親給她的紀念品,以前她不論怎樣窮,也不愿押掉它哩。她毫不猶豫地堅決地說:“不,這隻戒指不能給你!”
  靓仔金拉長臉孔,說非給他不行;而萍姑則堅決拒絕,說死也不要離開它。爭論正成僵局時,猝然間靓仔金撲前捉緊她的手臂反拗向後!
  “哎喲!”萍姑劇痛大叫,淚水也迸出來。
  靓仔金趁這時機從她手指上脫下戒指,轉身奪門飛遁。萍姑卻也不顧一切,像適才追趕那洋漢一樣啣尾追出來,在樓梯口抓着他,伸手要奪回戒指。
  此刻的靓仔金有點像剛才那洋大漢——他被女的糾纏激怒了,便“媽的”駡了一句,陡地向她拳腳齊飛!此刻的萍姑瘋了似的施展力量大哭大嚷,靓仔金被她緊纏着脫身不得,一時間卻奈何她不得!……
  糾纏間,靓仔金狠狠地把她推開,終於擺脫了她的羈纏。然而,被推的萍姑收勢不住,在樓梯口晃了晃,一腳踏空,便滾下樓去!在一聲長長的凄厲哀號聲中,她底身軀就像一根去勢極速的棍棒從樓上飛快滾下來,身後還拖着一條鮮紅的血路!
  ……
  故事說到這裡爲止。至於萍姑有沒有生命危險還是留待各位聰明的讀者去思考吧,我不想在這裡多饒舌了。要是各位還感到不滿足,則我還可以有一點奉告!
  萍姑的際遇是相當悲慘的!

  〔《文藝世紀》第五十一期(一九六一年八月號):八至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