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輯：散文

“伯母”二三事

江映瀾

　　女兒的小同學到我家玩來了，一進門見到我就叫：“伯母!”我幾乎嚇了一跳，心裡有一小陣冰涼。
　　這倒不是驚懼於自己之將老，只是忽然有一種不太習慣的感覺。
　　叫阿姨多好呢?伯母，太老成了，使人想像到一些板起面孔的女人。我小時候就不喜歡我那個親伯母，因爲她愛敎訓人。可是，此地對同學或同事的家長卻興叫伯母，不管你願不願意，總是合情合理地要接受下來。
　　叫阿姨多好呢?阿姨，使人有一種輕鬆、溫柔感；阿姨，從母親的妹妹這個角度去想，總是容易親近的。我的女兒就很喜歡偎依我的小妹，拿她當她的大姐姐般看待，每見她來，就牽衣摟頸的，又是要求一同玩，又是要求一同講故事。而她的阿姨又大多時都依了她們。
　　小孩子並不懂得體會成人的反應。女兒的幾個小同學吱吱喳喳地玩一會，說一會話，又一塊兒出門去了。臨別，又是一句：“再見伯母!”
　　我站在門前，目送這一群快樂的小鳥，有說不出的滋味。顯然，我是不屬於她們的這個世界了，我想。不知這是不是由於受高唱入雲的代溝觀念的影響。
　　還在唸中學的時候，我班中有一個俏皮的女同學，一來到我家，見我母親就大聲地叫：“伯有!”
　　“伯有”是什麼?——原來有一年的大年夜，又是一群同學來我家，母親正在蒸年糕，祖母聽見一群女孩齊聲叫“伯母”(粵語諧音“百無”)，就說：大年三十，不要這樣叫。其有一個慧黠的立刻轉口叫“伯有”，引得大家嘻哈大笑。
　　祖母有她的迷信，但卻不怕人說笑的。尤其是大年夜。於是，那個口乖的姑娘因爲被稱讚而越加得意，以後竟是“伯有”長，“伯有”短的了。
　　我倒不曾想母親被人叫“伯母”時是個什麼心境的。其實她那時尙很年靑，才三十出頭的年紀。然而，她一見到我的同學來就高興，很熱情地招呼他們，直到今天，已一大把年紀了，路上相遇，只要有人輕輕喚一聲“伯母”，她立刻可以認出是我的同學；當然，除了小時很親密的一兩個，已經沒有人再喚她“伯有”了!
　　初出茅廬當小學敎師的那個年月，覺得最難啓齒的是把學生家長喚作“伯母”。
　　沒有人要求我一定要這樣叫的。但是，我見其他老同事都這樣稱呼，一見到有家長到學校裡來，就迎出來喚一聲伯母!我也只好這麼叫了。
　　初當小學敎師，敎的是一年級，而且又是班主任，學校規定要去家訪的。硬着頭皮就去了。
　　怎麼去法呢?爲了解決不認識路和怕陌生這兩大難題，唯一辦法是跟着學生一齊放學回家。怎知來到了學生的家，尷尬之情景就出現了。第一次訪問的女家長很年靑，和我不相上下，要大也只大那麼三兩歲，當她的孩子直呼她“媽媽”時，我就叫一聲“伯母!”
　　伯母?一細看，不是才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麼?我叫她“伯母”，總有一點把人叫“老”了的難爲情。可是，已經叫了出來，而且又不知怎麼改口才好。寒暄過後，急拿一些話題作掩飾。臨走了，又只好硬着頭皮再喚一聲：“再見，伯母”!

　　〔《海洋文藝》第三卷第十二期(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一三四至一三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