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輯:散文



聚散

江映瀾

  “我們好寂寞呀!”
  偶然,跟一位過去的舊鄰居相遇,我說。
  她瞪着奇怪的眼睛,反問:“你們?一家子終於住上一個小單位了,還說不好?多少人夢寐求之不得呵!”
  “我喜歡熱鬧呀!”我只能這樣解釋。
  “早知如此,當初我們就不該散夥。”她也帶點回憶地說。有幾分惆悵。
  “你如今一定又有新的熱鬧吧?”我有點歉意。三家人合夥居住了近十年,共同捱過一次又一次迫遷,要不是我們的另起爐灶,此刻應該還住在一塊兒。
  “有什麼熱鬧的,從一個牢籠被困到另一個牢籠,住一個小房間,連朋友也不敢請回家坐。”她歎了一口氣:“唉,孩子又眼看一天天大了,總不能不給她劃出個小小的活動地方呀!……”
  以後的話,她沒有再說下去。然而,我知道她本來還要說什麼,爲了不使我難受,她不說了。
  “有條件的話,也找個地方搬一搬吧!”我勸她。對於全都要跑到外面工作的幾戶人,擠在一層小樓,共用一個廚廁,那種種的不便,眞是可想而知。目前,我好不容易才擺脫了這個桎梏,而她和另外一伙老鄰居卻仍然分散着困住別處地方的一個小房。在他們,應該是比從前更加不便了吧!
  “看着吧!”她皺一皺眉,然後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即使你們不提出散夥,我們也終有一天要散的。彼此的孩子漸漸長大,遲早也是不夠住的了。”
  我心內充滿感激。她看來好像還在安慰我哩!
  我和她原是老同學,在差不多相同的年月結了婚。十年前,當此地掀起了加風,我被人迫遷的時候,她和另外一位相熟的朋友倡議,大家合夥租住一層樓。從此,三家入息微薄的人走到一起來,結成一個大家庭。之後,爲了租約的短暫,還兩次合起來搬家,從較大的居住單位,搬到較小的,從較高的層數,搬到較底層;即使居住的環境一次比一次惡劣,經濟負擔一次比一次加重,可大家都不曾爲此發生過任何那怕是小小的磨擦。
  不能說在這漫長的十年中,大小超過十口人從沒有過矛盾。尤其因爲三戶大人都是“朝九晚五”的白領工,孩子又同在一個學校就讀,空餘在家的時間就旣短暫又相同了,小小的一個廚房浴室,該會出現怎麼樣的擠迫?幸好,十年了,我們還不曾爲這等小事臉紅,如今想來,就更覺難能可貴。
  又是一年之夏了。這是我所感覺到的第二個寂寞的夏天。記得去年這個時候,我無端興起了一種淡淡的寂寞感。好像自己被困在一個小屋裡,沒有了高談闊論的對手,沒有了小孩穿房入舍的熱鬧,只有汽車奔馳馬路的噪音,只有隔鄰大廈傳來的麻將噼啪聲,於是,我才有所回味:原來人聲竟比那種種噪音更悅耳。想起過去了的無數個夏夜,三家人圍坐在丁方幾十呎的小廳子,從小孩的身邊瑣事到最近的社會新聞,從各自的工作苦樂到縱談天下大事;或是一起坐在電視機前歡笑,或是一塊兒爲某一件意外事件沉思……。當然,我們彼此都明白,並不是所有住到一塊來的家庭都能有此和洽的相聚,都能如此暢所欲言,這需要對生活、對人生有一個共同的目標。
  然而,不管怎麼說,共同合租一層樓宇居住,終究不是彼此最終的目的,有條件的話,還是希望各自都能有一處舒展的居所,讓孩子有較多的活動地方,自己也有個寧靜的進修的環境。所以當我們提出散夥要求時,大夥兒都是爲我們高興的。
  淸靜和熱鬧原都是一對歡喜冤家——我怎麼沒有這樣想過呢?當年我困處小房間,要想寫寫讀讀之時,我確曾爲了不能衝破這人聲、窗眼、牆壁等種種包圍而苦惱,何曾想到自己製造了的看似寧靜的環境,到頭來還是逃不脫那寂寞的包圍呢?何况還得爲這寧靜去多爬格子,繳付更昂貴的房租!
  我埋怨誰呢?爲了自己的被困在寂寞中,我只好去詛咒從街窗竄進的轔轔車聲吧!

  〔《海洋文藝》第三卷第七期(一九七六年七月):九十七至九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