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蒙地卡羅(外二章)
江映瀾
走進一座豪華的“仙宮”。
昏暗的燈光以善於迷惑人的氣氛迎接着每一個走進去的客人。黃光下,一團團、一簇簇的人群像圍繞着花束的蜂蝶。白茫茫的煙霧繚繞着高而闊的建築物上空。那煙霧儘管散發着銅臭的霉味,然而,因其有了良好的空氣調節,人們在感官上還沒有一點點難聞的惡心。
那彷彿像朵朵白雲的煙霧,是否使簇擁而來的人們果眞都有樂在廣寒宮中的感覺呢?這麼想着,是由於眼前所見有塊用塑膠刻着“百家樂”三字的牌子。
我不知道這裡有沒有百家之多,可看情形,人們的神情上卻並不怎麼快樂。而是:緊張、急迫,猶豫、徬徨……各形各色的目光兼而有之。相反的倒是那手握帝后紙牌,主持一切樂事的幾個宮中的仙女大臣們才能表現得那麼的神態自若。於是,我不能不懷疑了:那到底是誰家的樂?
繼續在雲霧繚繞的圓形廣殿中遨遊。
我看到了花。那是紅紅綠綠的紙花。這花很簡陋。彷彿是用紅色的、綠色的紙摺疊而成;然而,它們可又比鮮花更受人的敬重。看哪!在那聚攏成圓柱形的一束黃光之中,人們用紅的花、綠的花換回來一叠叠色彩艷麗的塑膠圓牌,然後,又把它們小心翼翼地堆放在那刻着數目字的桌面上。一個回合過去了,那些塑膠牌子或是變作更多的紙花回來,或是從此落在宮殿大臣身前的御用口袋裡去,於是,一陣陣像浪花似的細碎的嘆息和像雛鳥回巢的歡欣擾攘過後,人們又掏出那一叠叠紅的花、綠的花……。
在雲霧下的另一端,一個女人目不轉睛地盯住仙女那雙白嫩的玉手。而更多人又目不轉睛地盯住那女人。一分鐘、兩分鐘地過去了,仙女先是嫵媚嬌笑,繼而輕蹙雙眉,一旁的大臣忍不住就來向那女人細聲的督促和鼓勵。可是,女人身旁所有的人卻是誰都屛息着,不吐一言。良久,女人一點頭,仙女展眉向她飛下紙判書:女人臉色鐵靑,戰抖的雙手離開了臉前那一束鮮紅的紙花。紙花在衆目睽睽之中,被仙女的玉手輕輕掃過去。至此,蜂蝶們不約而同地嘩聲驚嘆,好像是悼念花的流逝,也好像是爲花的主人不値。
忘記了自己已不是個少年。忽然發覺置身在一個沒有小孩和靑少年的世界。
不是有不少標名“兒童不宜”的電影院中有孩子的哭鬧聲麼!——此地果眞的是執法如山。
雲煙中,電動的輪盤在飛奔。可是在它的身旁坐着的卻是年輕的媽媽。她是那麼全神貫注着那科學化的玩具,莫非是在這玩具中看到凡間家中的小兒子麼?從早到晚,她寸步不離。她把靑春拋擲在這仙宮的玩具中,而孩子卻在凡間做着飢餓的饞夢。
洋看守
他站在豪華的公衆建築物門前。
金黃色的鬈髮上,戴着中世紀式的氈帽,雪白的上衣結着美麗的蝴蝶呔,行獵式的呢褲使他步履輕盈如矯健的騎士。——他,偉岸挺直的身子,仿似這高大門樓前邊的一棵修飾極美的洋檜樹。
一輛輛沿着斜坡而上的汽車在一群街童的簇擁下爬上來。他以威嚴如炬的目光掃向那些像螞蟻般襤褸的小孩。大手一揮之後,躬身向前,車門順應他的禮貌的右手而開,而他那修飾如撲克牌皇頭似的鬍子此時正好也展露出紳士的笑容,於是,一個個從車廂吐出來的貴客們都得以無騷擾地在他底帶引下,走近這宮殿的電動玻璃門。然後,他又重複地在那面海的高臺階上來回踱步,目光如探海的航燈遙射向斜坡下頭。
凡是到過這東方蒙地卡羅耍樂的人們都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英俊的人。可不是麼!他的眼神,他的微笑,他的彬彬有禮的鞠躬幾乎使人忘了察看他那梳理得十分仔細的鬈髮。而他的皮靴不用說也是油光可鑑的。
一天的二十四個小時裡,他迎送過多少輛豪華的汽車?一天的二十四個小時裡,經他的手引領過多少東方的或是西方的豪客?而對於黃皮膚的紳士們來說,他們更是從一進門起就享受着一種此地祖輩們所不曾享受過的精神自豪感。
說實話,他的中國話說得實在不好,即使是本地話也極之蹩腳而生硬。然而,那語音是相當動人的。至少,在一些黃皮膚的紳士豪客聽來也許如此。
從玻璃門裡出來的人儘管大多數會悔恨交織,可是,他們至少還可以欣賞到那有金黃鬈髮、偉岸如洋檜樹的他的熱情招呼:
“的士,快嚟!”他操着蹩腳而生硬的本地話喊。把一個個可能並不歡樂甚至還有憂愁的他和她送上車子去。
當然,他最能知道在這裡,誰是快樂、誰是憂愁的人。至少,憑那許多可袋回呢褲的軟幣與硬幣中,他會感覺到自己便是應該獲致“快樂”的一人。
只是,他的這一份“快樂”,能夠博得別人的羨慕麼?也能算是一種眞正的“快樂”麼?
水翼船
展開了狹長的雙翼,它開始了淸晨第一次的跨海遨遊。
——這群渡海泳的長勝將軍,憑那雙翼,就說是一雙矯健的手吧,每天在那縱橫兩地的碧波中來回地游着游着。在綠花花的淸波中,也在黃澄澄的濁浪裡。
這世上少有的愛海的泳者。
這世上少有的愛泳的“人”。
每天,從日昇到日落。它和它的一群夥伴們就在這個遼闊的海域裡進行接力的跨海游泳;從碧綠的海裡來,到黃湛的海中去,又從黃湛的海裡來,到碧綠的海中去。
爲誰如此匆忙?
爲誰如此勞碌?
——那片海,原不是個崇尙體育的熱心人。
雖具有過人的矯健,那雙手如長翅膀的泳者,可不是快樂的一群。
每天,當它們肩負了一儎的希望從碧綠的海的那頭來到這濁黃的海岸時,一種內心的歉疚隨即咬噬着它們。它們有時也會被一些短暫的“歡愉”所困惑;而更多的,是看到一張張苦臉、一道道愁眉。
每一次,當那躍馬的將軍,揮着古銅色的劍出現在這海岸的空間時,它就要收起那矯健的雙翼,遲鈍的蹣跚的軀體任那濁浪推湧着緩慢前行。儘管它有盈腔的不忍,可沒有能力遏阻那些滿懷幻念的遊客跨上失望的疆城。而,那些遊客,他們卻是那麼天眞,那麼自信,他們甚至把半生的血汗慷慨浪擲而永不回頭。
有意思的是:這健泳的一群,也不是沒有決樂的時刻。當那從大洋彼岸前來的人群要到這個東方的蒙地卡羅參觀時,它們這就是至佳的導遊。而也只有在這時,他們才眞有奮鼓矯健的雙翼的喜悅,它們會快樂地呼吸着那碧綠的空氣,拍打着朵朵浪花,替衆多的外地客人掙回寶貴的時間,使他們早向目的地登岸。
〔《海洋文藝》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七九四年六月號):一三八至一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