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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是歸程
——讀詩小札
汪浩瀚
有不少現代詩的作者,包括一些略有名氣的現代詩詩人,他們對於現代詩的“現代”的理解,是很朦朧、很混亂的。如果僅僅認識到現代詩是爲藝術而藝術,是文字遊戲,這認識仍未免膚淺。爲藝術而藝術,這已經不是藝術了。侷促在文字堆砌的迷宮中,不見天日,何以語滄海之大、泰華之高呢?
現代詩之所以稱爲“現代”,是因爲它是現代主義思潮中的一個詩派,它同其他藝術如現代劇、現代音樂、現代舞、現代畫、等等,都是現代主義思潮影響下的文學藝術流派。現代主義的所謂“現代”,也是容易令人產生誤會的;現代主義並不是擁護或服務於現代的主義,而是反抗現代的精神,而那些一切以“現代”爲名的文學藝術,也就是反抗現代的文學藝術,現代詩也就是反抗現代的詩,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現代詩“脫胎自歐洲戰後知識分子的彷徨和悲哀,主要植根於知識分子對工業文明的懷疑,發而爲詩,變爲嘆息、憂鬱、吶喊,從空虛出發,也在空虛結束,他們提出問題,但是往往不能解決問題”。
這種“發而爲詩”的反抗,徒有反抗的呼叫,而無解決問題的能力和希望,發展至後來,反抗的呼叫漸漸低弱,逃遁的嘆息漸漸加深,以至變成爲藝術而藝術,變成文字遊戲,因此那些從形式主義出發的表現手法如象徵主義、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立體主義等等,也就成爲現代詩的技巧,並且各立門戶,比如本世紀初的捷克詩人里爾克(R.M.Rilke,一八七五——一九二六),他就是以他的“靜觀”法構思(所謂“靜觀”,用簡單的話來解釋,就是向對象凝視,“發現石頭裡面的光”,強調大自然的本性,他的人生觀是寂寞、忍耐,生活在純粹個人主義的精神世界裡),而被稱爲“靜觀派”的現代詩詩人。
有人說現代主義文學是反理性的,是表現社會和人生的負的一面,但所追求的卻是正面的價値,“負負得正”,從而找到人生的眞諦。這種說法,驟聽之下,彷彿“頭頭是道”,實則似是而非。現代主義文學給人的印象是反理性的,是表現負的一面,但能否因此找到人生的眞諦,能否“負負得正”?就拿現代詩來說,現代詩的創作實踐證明他們“負負”並沒有得“正”。在現代西方文明的壓迫下,尋求人的價値,這是一種反抗,也僅僅是一種反抗而已,反抗而又反理性,其結果不但找不到人生的眞諦,反而轉到一條心理變態的小路上來了。人們所讀到的一些現代詩,盡是迷離恍惚,形同囈語,其因在此。至於末流所及,一些拙劣的現代詩追隨者,盲目模仿現代詩的腔調,就更加連“爲藝術而藝術”或文字遊戲也談不上了。
現代詩的隱憂,引起了現代詩派一些高明之士的恐慌。事實上,他們已覺得今天的現代詩大貧乏了,現代詩的流於形式主義,流於文字堆砌也着實使他們厭倦了。他們知道如果不爲現代詩找尋出路,現代詩是難以生存的。這個問題不單是現代詩的問題,而且也牽涉到西方文化和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們朦朧地覺得,他們變成西方文化的奴隸,一個不知誰是親生父母的養子,他們不大明確地體會到這種關係,當現代詩在“現代”無路可通;當現代詩的現代主義使他們失去了自己的民族自尊和精神的時候,他們便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從現代走向古典,走向自己民族古舊傳統形式下的微枝末節中。
事實上,在他們明確地蹈出此一步伐之前,早就有些現代詩的作品已經有走向古典的傾向了。那些作品中,大量地運用“之乎者也”,“兮”,“哉”等古文辭字眼,也大量運用“姜白石”,“米南宮”,“孟姜女”之類的典故與傳說,這些作品一出現,似乎偶也略起一新世人耳目的作用,他們更以爲古典是一條可通的新的出路,可以使他們找回一些“民族感”,而且“還要加上一些現代的浪漫”來裝扮於它了。
考古工作發掘了馬王堆的西漢古墓,發現了一件金縷玉衣,這對考古工作,對硏究古代歷史和文化有着重大的意義。如今現代詩也要來發掘馬王堆了,如果他們也找到一件金縷玉衣,這對他們有何用處呢?難道他們把這件金縷玉衣當做晚禮服般穿在身上,去參加大酒店的餐舞會嗎?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現代派”的遊子們在他們流浪的生涯之中,有一夜,對着當空的皓月,懷念起故鄕,站在月光之下,望着地上的自己的影子,眞眞正正爲“失落的自己”而悲哀。那些“長亭”、“短亭”也許只是一些一時難於跨越的成見、偏見吧。流浪到底不是正常的人生,遊子的思家,正是因爲遊子需要一個家;這個家,不單是父母、兄弟、姊妹、妻兒的家,也是國家的家,是民族的大家庭。
〔《海洋文藝》第三卷第九期(一九七六年九月):一○四至一○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