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漁山的澳門詩

  吳漁山(1632-1718)以明朝遺民、清初名畫家而信奉天主教。隨西方傳教士柏應理(Phi1ippus Couplet)到澳門,學道三巴,入耶穌會,並留下一批詩作。離澳後晉陞司鐸,在江南傳教三十年。這在中西文化交流史和澳門宗教文化史上都是值得大書一筆的。可惜其詩名為畫名和教業所掩,其詩作在清代較少受人注意。
  近六十年來,中國著名學者陳垣、方豪、汪宗衍、朱傑勤等對吳漁山進行系統的研究。本文試圖在他們研究的基礎上,對吳漁山的澳門詩的內容和藝術特色、學術價值作初步的探討。
  吳漁山在澳門所作的詩集《三巴集》,包括前帙《中雜詠》的三十首七絕,和後帙的八十二首聖學詩。聖學詩大部份為闡揚天主教義,讚美教會人物之作。(1)中雜詠》則以澳門為歌詠對象,又表達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因此,本文以探討《中雜詠》諸詩為主,兼及其它有關詩作。
  《中雜詠》是吳漁山於康熙十九年十一月(1680年12月至1681年1月)隨柏應理至澳門,到二十二年(1683)春離澳返回江南這一時期的作品。(2)刊刻諸本有若干錯誤,方豪教授於1967年在香港獲見吴漁山手寫的《墨井道人詩稿》,取與李問漁刻本對校,得以纠正。(3)下文方括號[ ]內即詩稿原文。
  《中雜詠》第一首:“關頭閲〔粤〕盡下平沙,濠鏡〔境〕山形可類花。居客不驚非誤入,遠從學道到三巴”。(4)詩人通過澳口的關閘,踏上蓮花莖平坦的沙路,越過狀如蓮花的蓮峰,便來到學道之地三巴寺。這時的三巴寺,是天主教在遠東的傳教中心,耶穌會的主要教堂,教務十分興盛。自康熙十年(1671)清政府重新允許傳教士進入內地以後,不斷有精通天文曆法的傳教士,由三巴寺送往清廷供職,或到各地傳教。在寺中學道的耶穌會士,“衣服翩翩,吟哦不輟。從天主堂而出入,讀書談道,習格物、窮理而學超性”。(5)三巴寺的僧侶充斥澳門街頭,使與吴漁山同為明朝遺民而托跡空門的釋跡删不勝感慨,其《三巴寺》詩云:“相逢十字街頭客,儘是三巴寺裡人。……年來吾道荒涼甚,翻羨侏禮拜頻”。(6)
  吳漁山名歷,號墨井道人,江蘇常熟人。自幼領洗入教。青壯年時頗與僧道往還,四十四歲以後逐漸專注於天主教。至澳門學道時年垂五十,住宿於三巴寺第二層樓上。《中雜詠》第十七、十九、二十五、二十六、二十八各首都是描寫詩人在三巴寺的學道生活。當時耶穌會在澳門三巴寺開設的三巴靜院(又稱聖保祿神學院),設有超性之學、窮理之學和格物之學(即神學、哲學和自然科學)等課程。學生多為青少年教徒或修士,如第二十五首上聯云:“性學難逢海外師,遠來從者盡兒童”。年已半百的吳漁山,學習這些與中國傳統文化完全不同的西方學問,絕大多數是深奥難懂的西文典籍,感到十分喫力。第二十六首云:“門〔燈〕前鄉語各西東,未解還教〔將〕筆可通。我寫蠅頭君鳥〔寫〕爪,横看直視更難窮”。讀慣了用繩頭小楷書寫的直排漢字,初接觸蟹爪横行的拉丁文,其困難不問可知。學道生活十分枯燥,每天卯時和酉時(上午和晚上六至七時)搖銅鈴上課。(第二十五首下聯:“何當日課分卯酉,靜聽搖鈴讀二時”。)夜間燈前苦讀,聽到的是自鳴鐘聲而不是雞啼聲。(第十九首:“燈前此地非書館,但聽鐘聲不聽雞”。)整個澳門也是靠教堂的鐘聲來報曉。(第二十首:“前山後嶺一聲鐘,醒卻道人閒夢斷”。原註:“前山聖母堂小鐘打起,各堂大鐘即應”。)除了銅鈴聲、自鳴鐘聲和教堂的鐘聲之外,還有十字門外的海潮聲,整天陪伴著詩人。(第十七首:“第二層樓三面聽,無風海浪似雷霆”。)
  在這舉步維艱、枯燥深奥的學道生活中,詩人感到光陰荏苒,時不我待,應該急起直追,“老去誰能補壯時?工夫日用恐遲遲。思將舊習先焚硯,且斷塗鴉並廢詩”。(第二十八首)為了全力以赴,焚修學道,詩人下決心焚棄心愛的筆硯,停止作畫,不再吟詩。
  然而,詩人僅僅是表示他學道的決心。學道之餘,仍然不能忘情於詩畫。“經過庾嶺無梅樹,半載幽懐托筆端。昨寫今將寄隴客,暗〔晴〕窗且復展來看”。(第二十三首)在南國的夏天,畫一幅北國的寒梅,寄給遠方的友人,是何等的高雅情趣!詩興來時,亦不妨吟哦。儻若漁山先生真的“廢詩”,《三巴集》諸詩無從作,本文也就更不必作了。
  學道之餘,詩人也不能忘情於自己的親人。第二十四首:“每嘆秋風別釣磯,兩兒如燕各飛飛。料應此際俱相憶,江浙鱸魚先後肥”。(原註:“是時稚兒在武陵〔浙杭〕”。)詩人大約於康熙十九年秋在浙江桐廬東漢隠士嚴子陵的釣臺與兩個兒子作別。兒子們已經長大,如謀食的燕子各飛東西,一在江蘇,一在浙江。嶺外秋風又起,遙憶去秋別離的情景,念及父子三人天各一方。詩人幾欲學東晉的張翰,返回故鄉,與兒輩共享天偷之樂。
  詩人從已經長大的兒子,又想起含辛茹苦撫育孩兒的亡妻。聖學詩《澳中有感》第三首:“牛衣臥聽小兒啼,未得無情亦自迷。天地由來終寂寞,霑巾何事為亡妻”。漁山自幼家貧,學畫成名後以藝養母。然其畫品甚高,絕不以藝干人,故藝名雖高,仍難免於家貧。以致娶妻生兒時,竟如西漢的王章那樣牛衣夜泣,窮愁潦倒。如今孩兒俱已長成,在艱難困苦中撫育孩兒的妻子卻早赴黃泉,每念及此,詩人不禁涕淚交流。(7)聖學詩中表達這種感情的還有《讚聖若瑟》第二首,詩中有如下數句:“茹苦勤勞三十年,家寒擔荷謝無愆。……淨配瞻依慰自倍,慈君呵護寵難言”。此詩與其説是讚美聖若瑟,不如説是讚美詩人的亡妻,一位勤勞刻苦,甘於貧賤,尊老愛幼,扶助丈夫的中國式賢妻良母的典型。詩人對她的懐念,正在情理之中。然而,取穌會士在入會之前必須發三絕之願:絕財、絕色、絕意。不婚不宦,服從長上。漁山財色雖絕,但時時思念亡妻,從教會的觀點來看,“妄念”未除,不無微瑕。因此,司鐸李問漁在二百餘年後刊刻聖學詩時,仍然將這兩首詩刪去。(8)
  吳漁山雖然仍有思念亡妻的“妄念”,但他這時的思想中,對天主教的信仰已居主要地位,《三巴集》中大部份聖學詩就是證明。吳漁山對開教中國,歿於上川島的取穌會士沙勿略(Franciscus Xaverius)極為崇拜,其西文教名就稱為西滿·沙勿略(Simon Xaverius a Cunha)。在聖學詩《沙勿略讚》中説他“非止本會之棟樑,實乃亞細亞之慈父”。又有《詠沙勿略》絕句云:“聖會光埋利藪中,可憐前聖創基功。三洲舊穴今猶在,望里悲天午夜風”。《中雜詠》第四首更描寫在宗教節日中擡着沙勿略的塑像遊行的盛況。
  《中雜詠》也抒寫了對耶穌會師友的懐念之情。比利時籍會士柏應理是吳漁山的天學老師。柏氏於1681年(二十年)12月5日離開澳門前往羅馬,漁山留在澳門學道。他在第十首中表達了對柏氏的懐念:“風舶奔流日夜狂,誰能穩臥夢家鄉?計程前度太〔大〕西去,今日應過赤道旁〔傍〕”。第十六首則懐念一位先於柏氏起程赴歐洲的姓羅的教士:“虹見來朝狂颶起,呑舟魚勢又緃横。不知幾〔九〕萬風濤去,歸向何人説死生?”(原註:謂羅先生到大西矣。)在木帆船時代,從澳門到歐洲,經印度洋越過好望角進入大西洋,數萬里風濤險惡。詩人不能不念及師友的安全,祈望他们一路順風。
  《中雜詠》着力描寫了澳門的民情風俗。詩人首先注意到澳門西洋人的生計,他説:“〔澳門〕地土縱橫五六里,隔水濠田甚瘠,居人〔客〕不諳春耕,海上為商”。其詩云:“一曲樓臺五里沙,鄉音幾處客為家。海鳩獨拙催農事,抛卻濠田隔浪斜”。(第二首)説明居停澳門的西洋人不事耕耘,依賴海外贸易為生。
  澳門的海外貿易在明末趨於衰落,清初海禁期間,與內地的貿易被視為非法,祇能維持小規模的走私貿易。康熙十七年(1678),葡王阿爾豐索六世(AIfonso ⅤⅠ)派使臣白勒拉(Pinto Pereira)到清廷交涉,要求建立正常的貿易關係。清政府遂於十九年(1680)開放從香山到關閘的陸路貿易。《中雜詠》第十八首寫的就是當時陸路貿易的情形:“小西船到客先聞,就買胡椒鬧夕曛。十日縱橫擁沙路,擔夫黑白一群群”。(原註:“小西貨物至嶴,擔夫爭路緃横”。)康熙二十三年(1684),粤海開開關前夕,兩廣總督吳興祚巡閲澳門的詩也有如下詩句:“嶺外雲深抹翠微,翠微邨外落花飛。負販紛紛多估客,辛苦言從IMG=A213206AA>里歸”。(9)這兩首詩同樣描寫了中國商販肩挑背負,熙熙攘攘,從事陸路貿易的情形。但吳漁山描寫的是關閘附近的沙路,吴興祚描寫的則是前山寨至香山縣城之間的翠微村。都是研究這段歷史的珍貴資料。
  吳漁山詩中有“小西船到”,“小西貨至”的说法。“小西”即“小西洋”,指當時印度西海岸的葡萄牙殖民地果阿、第烏一帶,澳門的葡船常到這一帶貿易。葡船乘冬季的東北風啟航,乘夏季的西南風返航,往返約需一年。澳門葡商家庭的少婦,常常在盼望丈夫早日平安歸來。第八首寫道:“少婦凝妝錦覆披,那知虛髻畫長眉。夫因重利常為客,每見潮生動別離”。這裡的少婦不是梳着虛髻,畫着長眉的中國婦女,而是身着紅紫花錦,頭披紗巾的葡國少婦。這位葡國少婦也同中國古代的賈人婦一樣, 在思念着遠出經商的丈夫。這樣以中國文學史上閨怨詩的形式, 來描寫葡商家庭的少婦對丈夫的思念,這是較早的一首。(10) 生活在澳門附近海域的中國南方水上居民蛋戶,也引起詩人 的注意:“海氣陰陰易晚天,漁舟相並起炊煙。鴈飛地遠知難到, 島月來宵十二圓”。(原註:“蜒〔蛋〕人放舟捕魚,以海為家, 終歲不歸”。——第五首)有時,這些蛋民在黃昏將船靠岸,把 漁網掛在堤邊的樹上,三五成群,從岸上買回滿瓶的燒酒。(“晚 隄收網樹頭腥,蠻蜒〔蛋〕群沽酒滿瓶”。——第七首)天主教 徒在耶穌受難節前有四十日齋期,稱四旬齋素。禁食活血動物, 水族例所不禁。蛋民在深夜將船停泊在為傅教士和葡萄牙人服役 的黑人的小屋門口,將鮮魚賣給黑人,以供四旬齋素之用。(“黃 沙白屋黑人居,楊〔門〕柳當門〔如菼〕秋不疏。夜半蜒〔蛋〕 船來泊此,齋廚午飯有鮮魚”。——第三首)(11) 澳門是當時中國唯一允許西方商人居停貿易之地,詩人也將 筆觸對準生活在這裡的西洋人,描寫他们的禮俗習尚,生活情趣 和宗教節日,留下了一幅幅優美的西洋風俗畫。 大榕樹的濃蔭裡,春鳥齊鳴。綠蔭底下的酒家,生意興隆, 一片歡笑聲。顧客们“來人飲各言鄉事,禮數還同祇免冠”。(第 九首)中國人與西洋人,在讓座勸酒的禮節方面,大概沒有甚麼 不同。但中國人見客必整衣冠,西洋人見客卻脱帽為禮。詩人注 意到東西方禮節的這種差別。 沙勿略被奉為天主教的聖人,在澳門三巴寺的正面便有他的 雕像。擡着他的塑像沿街遊行,是澳門天主教的一種宗教活動: “捧臘〔蠟〕高燒迎聖來,旗幢風滿砲成雷。四街鋪草青如錦, 未許遊人踏作埃”。(原註:“沙勿略聖人出會,滿街鋪花與草 為敬”。——第四首)捧着燃燒的高頭蠟燭迎接聖像,擁簇着聖像的旗幟旌幢迎風飄展,駮臺鳴駮以壯聲威,街上鋪滿如茵似錦的花草,向聖人致敬。這種出會(遊行)的場面,較之中國內地的迎神賽會,別有一番情趣。
  聖誕節是西洋人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其節日怖置較中國人過春節,又別有一番情趣:“百千燈耀小林崖,錦作雲巒蠟作花。粧點冬山齊慶賞,黑人舞足應琵琶”。(原註:“冬山以木為石骨,以錦為山巒,染蠟紅藍為花樹,狀似鼇〔鰲〕山。黑人歌唱,舞足與琵琶聲相應,在耶穌聖誕節前後”。——第二十七首)人工粧點的冬山,一片火樹銀花,洋溢着新年氣氛。經過一年勞累的黑人僕役,也喚回那能歌善舞的天性,應着琵琶的曲調,翩然起舞。這大約是描寫西洋聖誕節最早的一首中國詩。
  澳門的西洋人在冬天乘着轎子賞花的情景,同樣引起詩人的興緻:“臘候山花爛漫開,網羅兜子一肩來。臥看欲問名誰識,開落春風總不催”。(第十首)其原注稱:“花卉四時俱盛。遊輿如放長扛箱,兩傍牕〔窗〕,入偃臥;尊富者雕漆巧花;居常者網羅一兜,以油布覆之,兩黑人肩走”。“遊輿”即遊玩時所乘的轎子,據印光任、張汝霖《澳門紀略》卷下《澳蕃篇》附圖所載,長扛箱兩傍有窗的為女轎,網羅一兜的為輭轎,都是澳門西洋人常用的轎子,由黑人肩擡。
  作為一位名畫家,吳漁山對澳門及其周圍的山川景色及物候變化有着敏锐的觀察力。憑藉着這種觀察力和高超的詩才,詩人留下了一篇篇富有畫意的詩作。
  詩人從四季分明的江南,來到四季如春的嶺南,立刻感覺到兩地物候的明顯不同。他説:“樹不著霜雪,枯株絕少。予畫寒山落木目示人,無不咄咄稱奇”。(12)實際上,詩人對與江南大異其趣的嶺南物候,同樣是咄咄稱奇:“臘候山花爛漫開,……開落春風總不催”。(第十一首)“九月無霜黃橘柚,三冬有雨熟枇杷”。(第十四首)“九九不飛宜瑞雪,常如梅候潤衣衫”。(第二十一首)常綠不凋的澳樹,四時俱盛的花卉,四季不絕的佳果,乃至時間下得很長,宛如江南梅雨的濛濛細雨,無一不撩起墨井道人的詩情畫意。
  古往今來,凡有成就的山水畫家,無不有遊山玩水的癖好。吳漁山來到澳門,如同不能忘情於詩畫一樣,不能忘情於山水。詩人在雨後新晴的時候,短衫革屐,登上三巴寺附近的礮臺山。(第六首:“短毳衣衫革屐輕,砲臺山上踏新晴”。)詩人喜歡到澳門西北面的青洲島納涼休息,其詩云:“一髮青洲斷海中,四圍蒼翠有涼風。昨過休沐歸來晚,夜渡波濤似火紅”。(原註:“青洲多翠木,為納涼休沐之所。海濤夜激,絕如散火星流。”——第十二首)詩人喜愛青洲環境幽靜,樹木蒼翠。也喜愛夜間驚濤拍岸,宛如散火流星的浪花。
  詩人眺望澳門南面的十字門,直到午後還不肯離去。遠眺澳門東面的九洲列島,直到晚霞消散,景色模糊纔返回。詩人興猶未盡,竟説這裡就是唐代李商隠(字義山)詩中所説的九州。(“十字門前日欲晡,九洲〔州〕霞散晚模糊。……”原註:“十字門與九州相對。李義山詩云:‘海外徒聞更九州’即此也”。——第十五首)李商隠《馬鬼》詩中有“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的詩句,所説的“更九州”,是楊貴妃死後,唐玄宗託方士四方求索,前往海外尋找她的魂魄所在的地方,原不必實有其地。詩人不過借此發思古之幽情罷了。
  詩人大約還到過曾為沙勿略埋骨之地的上川島,這裡又稱為三洲或三山,也是一個值得發思古之幽情的地方:“浪遶三山藥草香,如何誤得幾君王?秦時採剩今猶綠,藥自長生人自亡”。(原註:“三山,傳説秦漢〔間〕採藥之處”。——第十三首)吳漁山批判秦皇漢帝迷信神僊方士夢想長生不老的思想,符合天主教“嚴闢佛老”的作風,在當時也是進步的。
  詩人獨自登上關閘口的高山,遙望東粤:“亂山高處獨幽尋,屐底泥腥畏虎深。何事雲遮關下路,看着恐起憶歸心”。(原註:“關口高山,登之可望東粤”。——第二十一首)為了尋幽覽勝,詩人不辭跋涉之勞,不畏虎豹之險。詩人在藝術和宗教信仰上,不也是這樣不辭艱險,孜孜不倦地追求麽!
  在探討了吳漁山澳門詩的內容之後,我們再探討一下這些詩的藝術特色和學術價值。
  關於吳漁山詩的風格,朱傑勤教授稱:“其源本出陶〔淵明〕謝〔康樂〕。此等才華,同其雅調。其山水田園之作,思清格老,命筆造微,錢牧齋稱之不絕口”。(13)誠然,陶謝之詩陶寫自然,寄情山水,充滿強烈的出世情緒。吴漁山的田園山水詩,正與他们同調。吳漁山的澳門詩大多巂永清新,以白描為主,正是這種風格的體現。
  然而,作者需要補充的有兩點,其一,吳漁山以畫名家,其詩才足與畫藝相埒,不以詩名而留下可誦之作。其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風格,又與王摩詰同調。吳漁山對澳門西洋人的禮俗習尚、生活情趣、宗教節日,以及對澳門及其周圍的山川景色、物候變化的描寫,不僅洗盡鉛華,清麗可誦,而且和他的許多題畫詩一樣,同時就是一幅幅優美生動的圖畫。吳漁山師古人,亦師造化,不區區以模仿古人為務,因而能出於自然,獨成天籟。其《中雜詠》第一首(“關頭粤盡下平沙”)高屋建翎,冼煉明快,令人讀來有豁然開朗之感。第十二首(“一髮青洲斷海中”)將清靜幽冷的境界,勾劃得令人神往。襯以驚濤拍岸的動景,相得益彰。其它詩篇,佳構尚多,無待贅述。
  其二,吳漁山的詩也有入世的一面,讀他的詩可以知其人而論其世,從中發現一種文化史的價值,這種價值是從專門寫山水詩和閒適詩的詩人作品中不容易找到的。
  吳漁山是明朝的遺民,“國破山河在”的感慨,在他早年的作品中時時流露出來。《無端次韻》的前四句:“十年萍跡總無端,慟哭西臺淚未乾。到處荒涼新第宅,幾人惆悵舊衣冠”。《讀<西臺慟哭記>》又有如下詩句:“望盡崖山淚眼枯,水寒沉玉倩誰扶?”“風煙聚散獨悲歌,到處山河絮逐波”。(14)《西臺慟哭記》是南宋遺民謝翱的散文名篇,抒寫對宋室渝亡的悲痛。作為明朝遺民的吳漁山,捧讀斯文,其家國身世之感,當何如之!
  吳漁山的澳門詩,雖不如上述詩篇那樣充滿強烈的家國身世之感,但讀之仍足以知其人而論其世。吳漁山布衣終身,没有做過一天清朝的官。他的畫在當時被稱為神品,但“欲其畫者不可以利動,不可以力得,貴官大賈,求其寸楮尺幅,莫能致也”。(15)吳漁山的一生,與富貴無緣,從前引《澳中有感》“牛衣臥聽小兒啼”的詩句,可知他是過着牛衣夜泣,窮愁潦倒的生活。兩個兒子長大後,也祇好外出謀生,各奔東西。從他的遭遇,可知當時明朝遺民一般的生活是很艱苦的。在艱難困苦中能崇尚氣節,安貧樂道,更顯出其志潔行芳。
  舆其他明朝遺民不同的是,吳漁山的安貧樂道,已經不是中國傳統的儒家之道,而是西方天主教的天學之道。他的詩集以三巴為名,《中雜詠》中有不少描寫其修道生活的詩篇。説明他繼承了明末徐光啟、李之藻以來的傳統,從儒家以外的學説中,尋找人生信仰的寄托。如果説,吳漁山信奉天主教,與其他明朝遺民托跡空門,出家為僧,同是反抗清朝征服者的一種表示,但後者大多屬於逃禪的性質,難以説有真正的宗教信仰。吳漁山卻通過孜孜不倦的追求,確立了堅定的宗教信仰,並為實踐這種信仰奮鬥了幾十年。這在明朝遺民中是僅見的。
  吳漁山修道的地點澳門,是當時中國與西方接觸的唯一窗口。吳漁山把筆觸指向他所見到的西方事物,從澳門西洋人的裝束、禮節、生計到生活情趣、宗教節日,留下一幅幅優美的西洋風俗畫。這樣以中國古典詩歌的文學形式來描寫西方事物,本身就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生動反映,也是澳門文化史的難得資料。
  吳漁山的澳門詩,無論從其內容,還是從其藝術特色和學術價值來看,都是中西文化交流史和澳門宗教文化史上難得的資料,也是清代文學寶庫中的藝術珍品。本文祇是對這些詩篇作一個初步的探討,希望能起到抛磚引玉的作用。
  註釋:
  (1)康熙五十八年(1719),吳漁山弟子陸道淮刊刻《墨井詩鈔》,其《三巴集》刪去聖學詩,僅留《中雜詠》。當時康熙帝與羅馬教廷之間因禮儀之爭而引起的衝突日益嚴重,下令禁教已成定局。陸氏蓋有不得已之苦衷。道光間小石山房叢書本一依其舊。宣統元年(1909),司鐸李問漁刊刻《墨井集》,始將聖學詩八十首補入,而刪去其中懐念亡妻的二首。詳見《陳垣史學論著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頁421-424。
  (2)關於吳漁山至澳門的時間,陳垣、方豪均定為康熙二十年(1681),汪宗衍據與吳漁山同隨柏應理至澳門的陸希言所撰《門記》,認為在十九年,本文從汪説。見汪宗衍《吳漁山往澳門年份之研究》,載周康燮主編《吳漁山(歷)研究論集》,香港崇文書店1971年,頁147—149。
  (3)方豪《吳漁山先生“三巴集”校釋》,載《吳漁山(歷)研究論集》,頁103 -115。
  (4)首句“粤盡”二字,諸刊本作“閲盡”,誤。“粤盡”即“東粤盡處”,與“嶺海窮處”同為清代對澳門的別稱。李珠光《澳門》詩(載印光任、張汝霖《澳門紀略》,嘉慶五年刊,卷上《形勢篇》,頁5)有“版籍南天盡,江山五嶺餘“二句,亦是同一含義。吳漁山同詩的下聯上句“居客不驚非誤入”,其時三藩初定,臺灣未平,海禁未開,中國百姓擅入屬於界外的澳門要被處死。吳漁山等來澳,必然帶有過關公文,故有此言。
  (5)陸希言《門記》,載殷藩輯《開天寶鑰》,康熙四十四年刊,不記頁數。
  (6)釋跡刪《咸陟堂詩集》,道光二十五年重刊本,卷十四,頁7。
  (7)邵洛羊《吳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2年頁3稱,漁山三十一歲時,母親和妻子相繼去世。
  (9)吳興祚《留村詩鈔》,康熙間刊本,頁42。
  (10)王軫《澳門竹枝詞》:“心病懨懨體倦扶,明朝又是獨名姑(原註:華言禮拜日)。修齋欲禱龍鬆廟,夫趁哥斯得返無?”(載印光任、張汝霖《澳門紀略》,卷下《澳蕃篇》,頁24)亦屬於同一類型。
  (11)吳漁山《墨井題跋》,道光間小石山房叢書本,頁9亦稱:“四旬清齋,海鲜蔬果供几殆盡”。
  (12)吳漁山《墨井題跋》,頁9。
  (13)朱傑勤《吳漁山評傳》,東方雜誌第39卷第3號,頁57。
  (14)吳漁山《墨井詩鈔》,道光間小石山房叢書本,卷上,頁1-2。
  (15)陸廷燦《南村隨筆》,轉引自《陳垣史學論著選》,頁413。
  (原載澳門《文化雜誌》第15、16期,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