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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輪車夫
瑪麗亞·翁迪娜·布拉加 著 金國平 譯
三月裡的一個潮濕的淸晨,那男嬰出現在修道院的門口。年齡在六個月左右,歐亞混血兒的外貌,皮膚白皙,一個五官端正,四肢齊全的孩子裡在紅色的法蘭絨中,手腕上戴着一骨刻的護身符。
自然而然,那天早晨唱詩班的誦經推遲了,必需給那孩子餵食,用熱布將他身上那冰涼的裏布換下來。孩子吸吮着手指,高聲啼哭,較年輕的修女們對此議論紛紛,而修道院長的臉上卻籠罩着一片愁雲和憐憫。
這不是首次棄嬰出現在修道院門口,然而總是女嬰,有時,竟是她們的生母親手送來的。父母不要她們,必需打發她們,嬤嬤們企圖說服孩子的雙親,許諾送給他們餵養孩子的糊糊和嬰兒裝。最後,還是收下了這些可憐的小傢伙,把他們送進幼兒園,到了一定的時候再轉往孤兒院。
日後,幾個棄嬰成了出家的修女,還有幾個留在修道院中任雜工或繡花工。成年後,都要給他們安排一個去處,人稱這些棄嬰爲“慈善女”。
然而,出現的是個男嬰,那事情就複雜多了,上完幼兒園,把他送到甚麼地方去呢?難道其生母眞是走投無路了,才將這男孩遺棄。
女傭們評論足地指摘說:“喪盡天良的母親!得一男丁是女人莫大的幸福!其母肯定是舞女,風塵女子,缺德透頂,無情無義的女人!”
第一個見到那孩子的守門胖修女示意讓衆人靜一靜,誰能說得淸母親遺棄自己骨肉的原因。的確,她已將孩子養到那樣大了……誰會體會到這種生離的悲劇?爲她祈禱,是的,這是唯一値得做的事情。
自然,修道院院長未報官也不想進行調查,因爲這樣做,實屬妄想。在這樣一個混亂的世界中,要查出棄嬰是誰家的孩子實難於上靑天。大部份人沒有身份證,他們從中國各地逃難至此。每天都是+幾人一批,十幾人一批地湧到本地。他們不用眞召互不相識,操各種方言,爾虞我詐,人人如冤家對頭。他們擁有人類最悲慘的命運;無一立錐之地。
難道收留那棄嬰,爲其洗禮,將他托付給上帝不是最佳的解決辦法嗎?
給他起名叫方濟各,以紀念五百年在對面上川島溘逝的聖方濟各。敎母爲修道院中最年長的雜工,敎父選聖方濟各。
母嬰在修道院門中出現的第二天,有人要求見院長。此人竟是三輪車夫,就是那個在女孩子們放學時在廣場上高聲兜攬乘客的三輪車夫。他請求在幼兒園不能再撫養孩子後,交給他收養。老態龍鍾,身無分文,孤苦伶仃的他有一個宿願:爲一個人做點有用的事情。他在內港裡有條舢版,上面睡得下兩個人。
院長感憿他答應了他的請求,但也提出了一個條件,即孩子要入天主敎,習敎儀,由修道院來負責孩子的精神敎育。
院長一夜都在祈禱,盼望聖方濟各爲那棄嬰尋找一個家。這眞是奇跡,老三輪車夫是個正經的華人。修道院信得過他,那孩子將在他的同胞中長大成人,他將成爲一受洗的基督徒,在敎會中受敎育。誰知道他會不會成爲衆人之表,把他的收養人也帶入上帝之門?
孩子的全名叫方濟各·陳,陳是其養父的姓氏。他成了唱詩班中一個文質彬彬的孩子,每天早晨在修道院的小敎堂中協助做彌撒。在午後的祝福中,爲神父遞送香氣四溢的香爐。老陳將三輪車扔在街角來觀看他的孩子做神功,有時竟看得熱淚盈眶。那孩子與其說是凡人不如說是個小天使,他輕手輕腳地在祭台上走來走去,一會兒行禮,一會兒合手高舉,嘴裡講着一種奇怪的語言,他身着紅袍,邁着穩步,繡着花邊的短袖法衣沙沙作響。這樣的孩子眞是一種驕傲,一副歐亞混血兒的面孔,修長的身材,白皙的皮膚。這是命運之神安排給他這個無依無靠的窮老頭子的孩子。
然後,他到廟中去感謝菩薩送養子這一大恩大德。
方濟各是個聰明的孩子,學習成績很好,寫一手漂亮的漢字。
每天傍晚,三輪車夫將車子停在男校門口。在那裡,他毋需兜攬乘客,他去接方濟各,問候過後父親,他手裡拿着書,坐到車子上,車夫蹬車沿街而行。二人高興地向停泊在河畔泥濘中的船駛去。
淸晨,是去敎堂的路。老人在船底望着孩子的身影,便心情激動。有一天,方濟各那善良的心靈中隱隱約約感到應將歧視引到基督懷抱中來,他是受洗的基督徒,唱詩班成員,領過聖體,而他的父親卻常常去廟中磕頭燒香,拜佛求神。此事不妥,一個信奉天主的孩子怎麼能在一位追隨異敎的父親身邊幸福成長?
方濟各的頭腦中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幾經考慮後,他還是下定決心。一定要同父親談談這個問題,這件事很難啓口,甚至有些大逆不道,逢年過年時,老人是那樣喜氣洋洋地到廟中去燒香敬佛!他從古書上讀到,基督誕生前五百年,在中國已傳授美德。作爲基督徒,他身上沒有甚麼大於那老佛敎徒的品德。
那是在回家的路上,夜幕目四合,孩子望着父親躬身蹬車的身影,不知從何說起,老人從未指摘過他,方濟各所信奉的宗敎。相反,老人認爲他的宗敎不錯,每次見到他在修院小敎堂中協助神父點蠟燭,發聖體,他都感到驕傲。他現在爲甚麼要貶低老人信念中的神靈,說那是偽神,告訴他燒香,誦經一無所用。
二人在默默無語之中來到了家中。
老陳心裡納悶爲甚麼那天晚上孩子沉默不語。晚飯時,父子二人異常地寡言少語,祇聽見竹筷在碗邊上發出的叮噹聲。老人問他還要不要添飯。他說不要。二人默默無語,注視着夜空和混濁的流水。方濟各張口唸了(福音書》中的一句話。父親欠起了身子,船搖晃了一下。油燈的光亮把老人的身影投射到碼頭上。
最後,二人在滿是蛙眼的舨板上肩地躺了下來。夜色中,孩子鼓起了勇氣,開始談論宗敎。
老人專心致志地聽着,他喜歡聽兒子高談闊論。孩子知道的事情眞多!自然,有許多話他根本就聽不明白,但他覺得談論上帝是個美妙的話題。
方濟各講到他所信奉的宗敎的玄義、聖經、耶穌的生平。
一股睏意已襲上三輪車夫那疲倦的眼皮,一場美夢,他完全沉浸在兒子的美言妙語之中。那些話語是多麼的溫柔、寬容、充滿了多少愛。
夜深了,月亮探出了頭,一輪滿月,潔白無暇。孩子邊欣賞,邊暢談。此時此刻,他想起了神靈?聖母?聖女?夜之精靈?
——……願世間好人享天年……——他喃喃細語道。
他將安謐比作圓月,他從未像當時那樣感到心中坦然無比,他開口不再多語。
躺在其身旁的父親,身披月亮,雙目緊閉,默默無語,如同寂化了一般。多麼的純潔,多麼的美好!他眞想撫摸他的雙手,他的心靈應同月亮那樣的聖潔,宗敎、上帝、祈禱、歸根結蒂,難道不就是這位心地潔白如皎月的老人和他們之間的這種親情嗎?
然而,從未有人向其傳授過這一敎義,這不是在敎義問答和學校中學來的。也許老師和敎義啓蒙老師從來就未注意到明月和那老三輪車夫。然而,現在他卻悟出了這一點,無論是基督徒,佛門弟子,還是道家,孔敎……祇有一個上帝。芸芸衆生祇有一位上帝。
老人艱難地強忍着睏意睜開了眼睛,孩子緘默不語,沉思冥想,他那美妙的故事肯定講完了。老陳低聲說道:
——這麼年輕就懂這麼多我這老頭子還不太懂的事情!把你送到修女們的小敎堂後,我就去廟裡。我眞是要好好謝謝菩薩給了我一個這樣出息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