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在望

瑪麗亞·翁迪娜·布拉加 著 金國平 譯

  余大夫在嗎?
  這是一座高樓,其骯髒的牆壁已剝落。它位於一條面朝碼頭的潮濕巷子中。
  人們叫她敲四層的門。
  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從門中張望,從頭到腳把她打量了一番,然後示意叫她進去。
  候診室中的一台收音機裡發出一陣刺耳音樂聲。那房間兼做餐廳使用。
  大夫妻子出現了。她向我致過了問候,要我稍等片刻,她手拿着的那團原棉忘在了茶盤中。
  謝天謝地,我以前學過普通話。似乎余大夫祇會講普通話。我如何開口對他叙說呢?有必要把甚麼都告訴他嗎?幸好有敎養的華人都守口如瓶。余大夫啊,余大夫!祖母在北京時就認識他。當時他是位聞名遐邇的外科大夫,有座豪華的診所。祖母的老兒子就是在那裡接生的。當時的余大夫還很年輕,卻已聲名日隆,祖母常常講起他那些在當時算得上十分先進的器械,繡花圍幔,銀盤。
  候診時,她思緒萬千。直到那個時間爲止,她竭力想從腦海中將那個時刻驅走。那一時刻儘管是命中注定,卻常在其腦海中縈迴。已有些模糊,遙遠,卻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猶在心目。
  她是自己來的。可以說是明人把她騙來的。她有些神思恍惚,超然物外。她的一生就是在這種超脫中渡過的。因此,她未記住那男人的特徵。她根本就不想記住。她從未捫心自問過這些事情。如何回答余大夫有可能提出的問題呢?從未有過選擇的機會,爲甚麼要爲自己辯解呢?
  她祇知道自己出身豪門大族。祖母不厭其煩地向她講述過。她的雙唇上露出一絲淒楚的笑意。現在她要去乞求一張破床。習慣於飯來漲口,衣來伸手的祖母現在更屈尊掃地。總算佛爺開恩,讓她在廟裡掃地。因爲她有一對三寸金蓮,知書識禮,講普通話,所以人門爲她在廟中找了這份差事。她淸掃大香爐中的灰燼,伺候和尙們,靠供品過日子。
  余大夫進來了。六十出頭的樣子,背有些駝,正顏厲色。
  她曾想過是否找錯了人。這是另外一位余大夫吧?祖母常常掛在嘴邊的那種瀟灑、富有,統統到哪裡去了?
  余大夫對百事不聞不問,他是華人,逃難至此,他逆來順受。甚至在他人看來根本就無法接受的事情,他都可以泰然處之。
  診室就在那裡。他點了一下頭,示意讓她躺在蓆子上。他的雙手柔軟如緞。爲甚麼要用那些先進儀器呢?一雙巧手,一付閱歷豐富的手,一張威嚴的面孔。
  ——你現在就想做嗎?
  這聲音如同來自遠方。其中充滿了疲倦,似乎是自言自語。
  他們到衛生間去,她躺在木長凳上。在余大夫敏捷地做手術時,一位不過十二歲樣子的小姑娘給她擦着額頭和脖子上的汗。手術器械擺在地上的一盒子中。
  吊燈上有一張蛛網,天花板上露着縫兒,她咬緊牙關,強忍呻吟,極力回憶着睡過覺的房間的天花板。童年時,那高高的,彩繪的天花板,有一綢幔?然後,變得更加淸晰,草頂,竹頂……大片大片的濕印兒,牆上毛茸茸的霉斑,夜色中的蟲兒在喞鳴。此時,她是走投無路來登門求醫,祇因爲曾在露天而卧,那男人重重的身體,熱乎乎的氣息。
  她低聲呼叫了一聲。
  余大夫幫她坐了起來,大夫是那樣的彬彬有禮!那男人是那樣的迫不及待,瘋狂、野蠻?老醫生似乎想安慰她。然而,這兩次卻有一同樣的屈辱感!頭空空,腹蕩蕩。
  大夫把她引到有一窄床的房間裡,遞給了她一件長衫,要她好好休息休息。
  那房間對着院子,女傭人走了過來,從窗簾中張望了一下,問病人晚飯時吃點甚麼。
  大廳中的音樂此時此刻顯得十分遙遠,夜色降臨。她躺在硬梆梆的墊子上,浮想聯翩。
  她,渾身有股如釋重負的感覺,一種痛苦,壓抑人的自由感。似乎在這驟變的世界中,這種世界中,這種放鬆無異於囚禁。如同其它人一樣,她無法成爲母親。這究竟是爲了甚麼呢?如果她是街頭女郎的孫女,舞女之女,她便可以像你任何一個女人一樣在一條舢舨上,一間窩棚裡,甚至在露天將孩子生下。有紅法籣絨裏布,護身符,彩蛋。
  一隻黃貓推開了門,咪咪叫着爬了進來。跟在它身後的兩隻小貓開始在絲床罩上磨爪子。她伸出了手,撫摸着一隻,另一隻的脊背,一股溫馨的感覺……小動物們大幸福了!甚麼時候人們問過一頭母貓生下來的小崽兒的父親是誰嗎?難道那些合法生下來的生靈就比那些非法生下來的生靈完美得多嗎?
  這一點祖母是永遠不會明白的,從儒道來講,祇有世母才可不婚而育。余大夫在其高冠華診所中用銀盤爲祖母接生下來的那些孩子,他們都是大太大的嫡子。人們則望着他們的誕生,歡迎他們來到這個世間。她所認識的女人,不是髮妻便是側室。一定要有一位老爺,一個承擔責任的男人,一位可以向人介紹的父親,要有結婚典禮,龍床鳳輦。
  夜幕降臨在朝院子的窗戶上時,傭人端來了一碗飯。一邊幫她坐起,一邊落着枕頭,一邊說着些安慰她的話。傭人把鞋整整齊齊地碼在了床邊,然後偸偸告訴了她一些偏方;把烤焦的乾苗放在肚臍眼上,除了可祛邪風外,還可以鎭痛。
  她給了女傭一塊銀幣,讓她把貓帶走。她要一人獨處一會兒。她需要淸靜淸靜。躺在稻草枕頭上,她失聲痛哭。
  從丘八們鬆開了祖母的小腳,離開父母家那個難忘的童年之夜開始,她從未落過眼淚。她彷彿還在隱隱約約地聽到在那些不速之客的哈哈大笑中祖母發生的那些慘叫。她那雙女性的畸形的腳!她正是爲此而流淚。穿在祖母那三寸金蓮上的錦鞋可眞是一種驕傲。最後的一個大謎,這屈指可數的古老傳統竟然在這些殘暴的人的手中無情地變成了煙雲。是的,她是爲祖母那雙金蓮而泣。這如同褻瀆廟宇,盜墳暴屍。隨着那雙小腳的被解開,從本能上來講,她那姑娘家的世界毀滅了,所有的傳統均不再成爲秘密。
  現在?現在她爲何而泣?爲那括掉的孩子,不是的。她如何會愛那並非愛情的結晶?她也不是自悲落淚,她窮困潦倒,無以自悲了。她不知道爲甚麼也不想知道爲甚麼仍然爲祖母的金蓮而泣。那天夜晚的一切均源於此。這是萬痛之首。
  歸根結蒂,祖母那雙裏腳不正是婦女那漫長而爲人驅使的命運的象徵嗎?不就是她目前的這種處境,這種如梗在咽的痛苦嗎?
  近處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余大夫出現了,詢問了一下她的情况,給她打了一針。
  (好心的余大夫假裝沒有看見她的淚花!)
  那天夜晚,祖母呆痴痴地離開了人間,昔日的中國也隨之而去。仍是孩子的她,驚恐地看到了這一悲慘的結局。然而,沒有爲祖母舉行葬禮。似乎祖母及其時的代的中國成了一片幻景;余大夫從首都那豪華的診所中淪落到在漂家泛宅中的衛生間裡做手術!祖母是個老腦筋的人,不時講着那些早已不存在的名稱……祖母一句廣東話不會,她祇能用她那高雅的語言去同神靈交談。澳門的孩子們一路過廟門口便用“山羊腳大太”的綽號稱呼她。然而她,祖母的孫女,現在又怎麼樣呢?因爲她不是舞娘之女,街頭女郎之孫,貴太闊婦家的阿妹,所以才要在那裡受空腹之痛?
  她垂了眼皮:母豬和豬崽兒……胡亂生下來的孩子整日與雞呀、豬呀爲伍……
  她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抗爭的怒火,她使勁搖着頭。不,這決不是最後的潰敗。她之所以在那裡是因爲仍在人間。她那雙沒有裏過的腳可以走遍世界。也許會重返中國或與其爲鄰。重要的是,作爲一個獨身,受人欺凌的女性應爲婦女抗爭,保持一顆純潔無暇的心,盼望着一天,則望着得到知己的那天。
  在鎭驚劑作用下已昏昏欲睡的眼中映現了澳門、香港的街道。游廊下的盲人用骨簽、竹筒在給路人看手相,算命。老人、兒童、煙鬼、妓女。
  十年前,走路不隱的祖母拉着她的手。外國政府供吃供住,但她們仍思念北方的飯菜。
  然後,她們開始在一門洞中做爆竹,一些祖母竟然將自己的孫女賣給了腰纏萬貫的華人,喝得醉熏熏的水手,集市上的花窰。她的祖母與衆不同,十分疼愛她。整天不離其左右,送她去上學。因害怕她忘記母語,每天晚上在椰油燈下,用《四書五經》給她補習中文。
  然後是停在碼頭的泥濘中,後被台風吹毀的那條舢版。當時祖母祈求上蒼將她們都收去算了。陣陣風中傳來的是木版的吱吱聲,還是老人內心破碎的聲音?一個鄰居救了她們。淸晨,在借來的那條沙船上祖母在用棕櫚油和唾液在給那條被桅杆砸傷的狗在治療傷口。
  她們住進廟裡時,她已十三歲。每天黃昏時刻,廟中神靈的面孔變得嚴峻起來。龍娜對黃玉般的眼睛如同貓眼在夜色中閃閃發亮。祖母在家神面前誦經。深夜還要起身吸她的水煙。夜深人靜時,那水煙袋發出的咕嚕咕嚕聲宛如潺潺的泉水般淒淒慘慘。
  她喜歡菩薩那常開的笑顏,喜歡它那盤坐在神位上那潔胖的軀體。
  她逐漸長大了,她的衣服上總有一般香,檀香的味道,路上的男人常在她身邊擠來蹭去,不懷好意地問她是否認識那位和尙。她常去葬禮。在墳場中爲人扎花圈。雙手各持一枝蓮花,描眉畫唇,在祭祀舞蹈的行列中跳着。
  那裡(她是在發瘋嗎?)樹木厥類植物圍抱。她想起了小時候聽人講述的樹林怪的故事。月亮如她舉着花圈送葬的死者的臉色一般蒼白,悶熱的夜冕疲倦的時刻。
  還好,這一切是這樣的轉瞬即逝。她連那男人的模樣都未記住。
  音樂中止了。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陣陣笑聲。是那些解祖母金蓮的丘八的笑聲?森林精怪的笑聲?她內心深處的笑聲?祖母在家神神位前祈禱的身影映在牆上顯得巨大無比,在顫抖的光亮中閃動。
  余大夫的理解……余大夫的無動於衷……
  一陣令人愜意的疲倦。
  她祇見到自己沿着一條無沿的大道,高舉雙手,凱旋般輕鬆地率領由許許多多受欺凌的,裏腳的女子組成的浩浩蕩蕩的大軍在地面上如輕鴻在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