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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
梁淑琪
滿心熱熾期盼,無怨無悔地守候着時間,全心全意的隨着秒針兜圈,完全心無旁騖。孑然一身的靜坐在高士德馬路的一隅,祇是爲着等一個人,一個也許永遠不會赴約的人。
這樣癡癡地等,無了期地。
她會來嗎?林綽民一再疑惑。
林綽民把一口一口灼熱的咖啡灌進肚內。
那一份灼熱一直舒緩着焦慮的心情。
可惜在頃刻間,咖啡已經喝光。而他又再度緊張焦慮起來。他嘗試讓自己放鬆下來,卻徹底失敗。
沒有一刻,那張嬌媚的臉孔,那雙淸徹而慧黠的眼睛,那個修長而雅淡的身影不時在他記憶中浮現。
“端怡。”林綽民情不自禁的低喚着。唸起跟那片溫柔記憶同樣美麗的名字,他的嘴角自然的向上翹。
她必定會來的。他暗暗安慰自己。
可是,他並沒有任何把握。
剛才當他在電話中報上名字時,她沉默了許久才淡淡的吐出一句:“是嗎:你出來多久?”
語調平板冷硬,不帶半分驚喜。
沒有驚,更沒有喜。
“我昨天才出獄的。”林綽民不想作言詞上的避忌。
“嗯。”她心不在焉的應着。
“我……”林綽民對她全然不熱衷的態度很是愕然。本來準備好要說的話亦因她的反應超出他預期而散落一地,來不及逐一收拾起來。最後他祇能夠省卻所有的開場語,直接問道:“妳現在可以出來見面嗎?”
她沉吟了好一會,然後首次拒絕他的要求:“我最近忙着辦一點事情,恐怕沒空出來跟你見面。”
林綽民再度估計錯誤,登時滿心不是味兒。
他慌忙的說:“我不會浪費妳許多時間的,我祇是希望跟妳一聚。”他強調:“祇是一聚”。
“我不肯定是否能抽空出來。”她支支吾吾。
林綽民見她已不再堅持拒絕見面,搶着說:“我在老地方等妳,妳有空才來吧。”然後匆匆掛線,怕她拒絕。
已然過了一小時,她還沒有來。
林綽民更是不安。
他所指的老地方就是她家樓下的茶餐廳。若她要來,早已經抵達。
眼看時間漸漸的流逝,不安的心情更甚,祇怕她眞的不會前來。這是他絕不願意接受的。
祇能夠繼續等下去。他要她苦等十年,而他所等的一小時又算是甚麼?
林綽民如今方感受到等人的滋味是如斯難受。他眞不能想像她是怎樣等他十年。
突然心頭一震。也許,她根本沒有等下去。
近一年,她已沒再探望牢中的他,昨天他出獄她也沒有前來。他一直一廂情願的認爲她是大忙了。
剛才通電話時她那冷淡的語氣,彷彿不情願說下去,更不情願來見他。
也許,她眞的沒有等他。
已經是兩小時了。林綽民越發不安,不願思考下去。
“老闆,給我一杯咖啡。”已經是第五杯了。
茶餐廳老闆隔了好久才端來咖啡,連忙賠不是:“那個伙記辭工了,因爲人手不足,所以讓你久等,還請見諒。”
“不打緊。”林綽民根本並不覺是一回事。反正他並不趕時間,而且他還不知要在這兒待多久。
林綽民握着那杯冒煙的咖啡,輕輕的嚐了一口。那熱量再度使他繃緊着的神經舒緩下來。他急急把餘下來的咖啡一口喝盡,希望能把整個人也鬆弛下來,不要再像拉緊的橡膠圈。
“喝這麼多咖啡對身體沒有益處的。”身後突然響起一把緩慢而低沉蒼老的聲音。
林綽民給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剛喝下去還來不及進胃的咖啡俱從喉頭湧出來,弄得他咳個不休。
還沒弄淸楚是誰跟他說話,背項赫然被人溫柔地來回輕拍着,敎他受用無窮。
那人的舉動使他憶起母親。
當他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每次他咳起來時,母親總是這般溫柔地輕拍他的背項。
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林綽民但覺暖在心頭,卻又感慨無限。
十年鐵窗的日子,有誰會這般待他?
十多年前,他老是愛迴避母親任何親暱的舉動,如今方知其美妙,使他懷念不已。
“年輕人,你怎麼這樣不注重自己的身體?”
林綽民回頭望向身後那個關注他舉動的人。祇見是一名六十來歲的老婦。精神看來還算不壞,祇是稍嫌略欠神采。身材過於瘦削,但仍算挺健康的。她臉容和藹,眉宇間透着祥和的氣息。林綽民祇是瞧了她一眼便心生好感。
她再一次使他想起母親。他已沒見母親十年有多。可不知母親是否老了許多。
猶記得最後瞧見母親時,她一臉的無奈與失望。
十年以來,除卻端怡以外,沒有一人前來探望他。過往那班跟他稱兄道弟的朋友沒有,曾說要與他繼絕父子關係的父親沒有,而一向疼他寵他的母親也沒有。
昨天他出獄以後,他甚至不敢回家。他怕見到永遠惡狠狠的父親,更害怕見到母親。
“年輕人。你這樣,父母會心痛的。”老婦語調溫和。
林綽民心中啞笑,他們早已不認他作兒子,還怎麼會爲他而心痛。他心中怏怏然,還是衷心的對她說:“謝謝!”
她愉悅的笑着,露出那數顆看來孤伶伶的牙齒。
“我可以跟你一起坐嗎?”她問。
完全沒有猶豫,林綽民扶她坐下來,又替她從她本來的座位取來那杯已涼了的熱茶。
“你可以叫我許婆婆。”她睜着那雙不大的眼,直瞪着他的臉。
“我喚作林綽民,喚我阿民便可以了。”
許婆婆微微沉吟,然後問:“你多大了?”
“二十九。”說也奇怪,林綽民並不介懷把自己的一切告訴眼前的陌生人。他祇覺她十分親切。
“我的兒子今年也有二十九歲了,可不知他有沒有你這般高大。”她望向門口,嚮往着甚麼似的。
林綽民心裡覺得奇怪,但也不便多問。
“你在等人嗎?”她問。
他一怔“妳怎麼知道?”
“若非等人,又怎會坐在這兒兩個多小時喝五杯咖啡,而且還經常緊張兮兮的瞧着每一個進來的人。”
他微微一笑,說:“妳來到這兒很久嗎?”
許婆婆眨眨眼,“比你來得還要早。”
“妳也是在等人嗎?”
“嗯。”許婆婆臉現純眞式的笑容。“我在等我的兒子。”
他想到有甚麼不妥的地方。她在等她的兒子,而她剛才說不知兒子是否高大,這表示甚麼?
“妳在這裡等他多久了?”他小心翼翼的問。
“將近十一年了。”她唏噓的說着:“他走的時候才十八歲。現在該跟你一般大。”
林綽民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剛才你進來的時候,差不點也把你認作是我的兒子。我還開心的以爲他終於回來了。卻原來是我老眼昏花。”
“妳可知道他到了哪兒?”他吸一口氣,問。
許婆婆抬頭望向天花板,一臉茫然。
“我不知道。”她搖着歎息,“若我知道,我早去找他了。何必還留在這兒等他。”
他不解,“爲何妳要在這裡等而不留在家中等他?”
她面露無奈,“從前的家給拆掉。他不知道我遷到那裡去,怎麼回去?”
“但爲甚麼要在這裡等?”
許婆婆淺笑起來,彷彿憶起甚麼甜蜜的事情。“那一天他跟我在這裡吃早餐,他吃了花生多士和凍奶茶。”她頓一頓,續說:“然後他說有事要離開一會兒。他走的時候跟我說:‘媽媽,妳在這兒等我吧。’他還說一定回來的。他走後,我一直等。然而直至打烊他還沒有回來。於是我祇好翌天前來繼續等。”說至此,她深深的歎一口氣,“可是他一直也沒有回來。我亦祇好一直等下去。每天前來這裡,一直等到他回來爲止。”
林綽民登時心寒起來,祇覺得不可思議。
世上怎麼眞的有這樣的人?僅爲了一句話,便獨個兒每天風雨無阻地前來守候?
都已經這麼多年,祇怕她的兒子是絕不會回來的了。
或許她也該淸楚她最終也難以等到兒子歸來,而且又是完全不知他到了何處,等他可是一件漫無止境的事。
她已經等了十一年,看來還是要等下去的。
林綽民想到許婆婆也許會一直這樣的等下去,直至她撒手塵世那一天。他不禁黯然起來,心中怪責她的兒子不負責任,就這樣拋下年老的母親,一人不知跑到那裡去。
若給他找到她的兒子,定必好好揍他一場。
他突然想起他也是這般讓父母孤苦的度過十年,心中愧咎不已。
假如端怡也是這般一心一意的等他,十年來也毫不停上等候他,那是多麼美妙的事兒。
祇是……
他一瞥腕錶,已將近三小時了,端怡大槪眞的不來。
林綽民神情寂漠地歎氣。
許婆婆觀人於微,問:“你等的人還沒來嗎?”
他無奈地搖頭。
“是女朋友嗎?”她關切的問。
他不敢說是,更不甘心說不是。他跟端怡從來沒有誰眞正的提出分手,他卻怕那份感情早已無疾而終。
“不用心焦。她一定會來的。”她肯定地說。
林綽民分不淸她這句話是在對他說還是在告訴自己。
事實上,他倆這般失志地等,都祇是希望所等待的人終會前來。她就是有信心兒子必定回來才會不顧一切的在此守候十一年。若是認定他不會歸來,當初何必等候?
他突然像觸電似的,被這一份親情擊中要害。
他很想很想回家,卻始終心存疑慮。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茶餐廳的客人一個跟一個的離去,最後祇剩下他與婆婆二人。
老闆亦已作出關門的準備。他忙了整整一天,直至現在才可以好好的喘一口氣。
林綽民知道他與端怡是早已結束,祇是他自作多情。
他輕輕的咬着下唇,想起十年前端怡一而再的表明決心:“我已戴上咱們的結婚指環,你別妄想別人會娶我。祇是十年吧了,一眨眼便過。你還是用這十年好好設計咱們的婚禮吧,別再胡思亂想。
“是否値得我心中明白。無論如何,我依然要等你。即使要我等一輩子,我也要等下去。”
無法遺忘她那倔強堅定的眼神。正因爲無法遺忘,才更不能夠接受她不會前來的事實。
林綽民耿耿於懷的盯着門外,死心不息的盼望端怡在下一刻便會出現眼前。
倏地,門外果眞走進一名女子。
但,不是他魂牽夢縈的端怡。
“許小姐,妳眞的十分準時。”老闆瞄一瞄牆上的掛鐘,笑着對進來的女子說。
她禮貌的報以一笑。“媽媽今天沒爲妳添麻煩吧?”
“當然沒有。她今天跟這位先生可十分談得來。”老闆從櫃走出來,依然一張笑臉。
她走到許婆婆身旁,小心翼翼的扶起她,在她耳畔輕聲的道:“媽媽,我們回家吧。”
許婆婆失望的點點頭,似乎不大願意離去。
她對林綽民淺淺一笑,眞誠的對他說:“謝謝你今天陪伴媽媽。”
林綽民瞧着她帶笑的臉。雖然她還十分年輕,卻掩蓋不了她的倦意,對生活的倦意。
“不用客氣。”他回應着,心中慼慼。
“再見了,阿民。”許婆婆吁一口氣。
“再見。”祇是跟許婆婆傾談了一會,他已然對她十分不捨。他從沒有料到自己竟可跟年紀老邁的人這般談得來。以往,當他的父母還是壯年的時候,他已覺得他們脫節,跟他們之間生了一道鴻溝,極不願意跟他們多談。
祇是,現在縱使他多麼願意,卻怕父母不肯多瞧他一眼。
許婆婆離去以前,一再叮囑老闆:“待一會兒,我的兒子假如來到,記着把我家的地址給他。”
老闆唯唯諾諾,卻同時歎息連連。
林綽民瞧着許婆婆蹣跚地離去。在她身上,他竟然找到很溫暖的感覺。他眞希望能再跟這許婆婆攀談。
“眞的沒人知道她兒子的下落?”他隨口問。
“怎麼不知道。”老闆故作神秘的頓了頓,走到他身旁坐下來,壓低聲音道:“她兒子早死了。”
“甚麼?”林綽民的心猛然一跳,睜大眼睛直嚷。
老闆歎說:“她兒子十年多前跟人打架給打死了。”
“許婆婆知道嗎?”他嚥一口唾液。
老闆感慨地點點頭,“她自然知道,祇是她不肯相信。她甚至不肯出席兒子的喪禮。舉殯那天,她依然來此等候。這些年來,沒有一天不來的。有時候我店休息,他便站在閘外等。直至如今她還認定兒子沒死。每天見到她,總有點兒心酸。”
林綽民更覺激動,胸口起伏不定。他忽然整個人也頹喪起來,甚麼也不在乎。
端怡是否會來,他也不在乎了。
“老闆,給我結賬吧。”
他跌趺撞撞的離開這所傷感的茶餐廳。
他甫踏出茶餐廳,他赫然見到盼望已久的她。
她終究來了,祇是她卻失去了應有的興奮。
林綽民木然的佇立着,瞪着那個不遠處的端怡,竟然有一種陌生的感覺。
李端怡慢條斯理的走過來,步伐再不可以更緩慢的了。彷彿每一步也是經過重重掙扎才能踏出來的。
他有一個感覺,好像自己握着手槍強迫她走來,故此她才不得不硬着硬皮走過來。
她依然是那樣嬌媚纖瘦。瞧上去,她依然是以往美麗。祇是當她慢慢走近,他也漸漸失望。眼前的李端怡,根本不是他往日所認識的端怡。
他知道,她早已不再愛他。
李端怡停下來,刻意留着一段距離在她與他之間。
林綽民苦苦一笑。以往的日子裡,每次跟她見面,她總愛牢牢的拉着他的手,倚着他的肩膀,直至別離方願分開。而這一切,俱已難以復再。
“你可好?”她問,卻沒有知道答案的慾望。
林綽民輕輕的吸一口氣,跨步向前,不置可否。
李端怡遲疑了好一會才跟着趨上前。
“端怡,眞的很感激妳還願意來見我。”他垂頭看着自己的步伐與步伐之間的距離。
“何必這樣客氣。”她淡淡的說。
“自從入獄以後,我已經是衆叛親離的了。祇有妳還肯跟我一聚。”他忽地停下步來,探進她的眼眸,希望能覓到甚麼好使他的拘束驅散。
李端怡像是受驚,目光閃爍跳躍不定。最後更逃避似的重重把眼皮垂下。
林綽民自然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但此時,他反而感到釋然。
“下周,”她頓一頓,伸手在手袋內搜尋,半晌拿出一個紅橙橙的大信封遞給他,“我結婚了。”
她說,聲音細小得幾近聽不見。
雖已有預感,他還是要感到驚訝。接着喜帖那一刻,心依然要感到一下又一下的刺痛。
“恭喜妳。”好不容易才擠出這三個字。
她微微抖聲問,帶着少許歉疚:“你怪我嗎?”
“妳眞的沒有等我。”他喃喃道。然後想到這樣會傷害她,忙補充說:“然而妳根本沒有錯。妳本來就不該等我十年。不,我不怪你。我甚至沒資格怪你。我是甚麼?我祇是一個殺人犯。”
眞的絲毫不怪她?他也不敢肯定。
今天他已嚐透等人那種酸苦的滋味。他完全可以體會她這+年的心情,亦理解她不等他的原因。
要等一個人十年,當中的痛苦已不足爲外人道。更何况她要等的人是一個殺人犯。等到他又有甚麼幸福可言?
李端怡心中難受。心中有千言萬語紊亂地糾纏在一起,反而說不出片言隻語。
林綽民見她受窘,心中不忍。她本來是應該很快樂的,並無必要有此憂慮,祇是他一而再的奪走她的寧靜。
“若妳有事要辦便先走吧。”
她輕輕的頷首,離去了。
他輕易的讓她走了。他本來要告訴她,他設計了他與她的婚禮,他爲她所設計的婚紗……
他轉身離去。沒有回頭,怕這麼一回頭心又要淌血。
他祇感到一片茫然。他甚至不知他可往何處。
他偏不信,天下之大沒有容得下他的地方。
林綽民祇能不停地兜兜轉轉。
曾幾何時,他閉上眼也能在這些街道飛奔,隨時也能說出任何一所在這區的店舖的正確位置。
可是如今還有多少昔日的店舖依舊營業?許多的大廈也給淸拆改建了。他看着熙來攘往的交通,面對着形同陌生的街道,感覺是那樣的不自在,不知所措。
他跟這個社會相差十年,而這已足以敎他迷惘不已。
十年前,哪來這麼多的高樓大廈?哪來這麼多行人天橋?哪來甚麼‘友誼大橋’?
空氣也好像比前污濁。
景物變了,人變了,一切俱變了,變得難以接受。
十年後的他方驚覺他在這十年失去了家,失去了端怡,失去了工作,甚至失去了自我。如今他徒剩唏噓。
一如昨夜,他在公園的長櫈渡過難熬的黑夜。
翌日,林綽民買得報紙後鑽進茶餐廳,靜心的瞧瞧有沒有適合他的工作。
他再度前來這兒,除了是因爲想再見許婆婆外,亦是因他祇能在這兒嗅到十年前的氣息。這裡的裝修跟十年前沒有兩樣。祇有這裡,沒有隨時間而有所改變。亦祇有在林綽民才不至於迷失自己。
果然,許婆婆早已靜坐一旁。
“許婆婆。”林綽民上前坐在她身旁。
她抬頭見是他,即燦爛地笑起來,“她還沒有來?”
他笑容僵住,勉強答道:“她昨夜來了。”
“那豈不是好?”
他不欲再提及端怡,急忙轉過話題,“妳的女兒怎麼不陪妳吃早餐?”
“她得上班嘛。”她不經意的答。然後又問:“時間也不早了,還不去上班?”
“不瞞妳說,我前天才出獄,故還沒有工作。”
許婆婆也沒感到驚訝,她思忖了好一會,跟着拍拍他的肩,“不用急躁。”她側側頭,又說:“你的父母見你回來,定必十分歡喜。”
他感到一陣羞愧,面紅耳赤,“我不敢見他們。”
“爲甚麼不?他們是你的父母啊。”她驚叫。
“他們不肯原諒我的,他們早不認我作兒子。”
“傻小子,”許婆婆低聲罵道。“世間上哪有不原諒兒子的父母?即使你再錯,即使所有人都不接受你,他們也總是對你不離不棄。祇因爲你是他們的兒子。”
他痛苦嚷道:“老父早說要跟我斷絕父子關係。”
“這更沒道理。親情也可以斷絕的嗎?你生下來是他們的兒子,便一生一世也是。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
“祇怕他們不會想見到我。”
“怎麼可能?”她一再搖頭。“我相信你的父母一直在等你回頭。我來問你,你是否已經改過?”
當初我年少氣盛,聯群結黨以後,便漸漸的變得反叛。看甚麼也不順眼似的,結果一錯再錯。他慨歎,直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悔咎。“現在我當然淸楚甚麼才是一個人該做的事,祇是當初我所犯的過失委實太大,根本沒有人會接受我。”
“你亦受了應有的懲罰,別大怪責自己。”她苦口婆心的勸道:“祇要有快心改過便不用怕沒人接受。”
林綽民似有所悟,卻還是十分混淆。但無論如何,她已給他勇氣去面對父母。
許婆婆見他臉上神情,愉快地說:“眞替你父母能再見自己的兒子而欣慰。祇是,”她突然自憐起來:“不知何時我才能得與兒子見面。”
林綽民不禁黯然傷神,眞不忍心見她漫無止境地等。
許婆婆重重地呼了一口氣,無限感傷。
她突然記起一些事情,拼命的往衣衫的各口袋搜尋。當她找到以後,她珍而重之的放在掌中,甜絲絲的看着,好像要一直瞧至地老天荒。
良久,她把掌中那張微微泛黃的照片遞給林綽民,柔聲的說:“你說我的兒子俊嗎?”
林綽民小心翼翼的接過相片。不經意的瞥上一眼。
這一瞥卻不同小可,他猶同見到鬼魅。
他的手一直抖着,他不敢相信他的眼睛所見的影像。
天,竟然是他。怎麼會是他?
相片中那人的生命正是由他奪去的。
當年他錯手殺死的許明勇竟然就是許婆婆的兒子。
他一直沒有怎樣眞眞正正的後悔殺死許明勇,頂多是後悔因一時錯手誤殺他而弄得十年鐵窗生涯。如今,他悔恨極了,他痛恨自己竟然殺掉許婆婆的兒子。
雖然同屬一人,但那感覺卻完全不同。
他恨煞自己。他殺掉一個人,卻毀了兩個人的生命。
他心虛似地瞥了一瞥許婆婆,剎那間已在腦海中重複了千百次‘對不起’,可惜沒法吐出一字。
林綽民終究沒勇氣把眞相告訴她。他祇是暗自決定,他要照顧許婆婆一生一世。她活多久,他便照顧她多久。
是他害她瘋也似的等一個已死的人。他要天天陪她在此苦等永不回來的人,陪她談心,盡量使她愉快。
祇是他沒工作,怎能照顧她?若有工作又怎能陪她?
正在困惑之際,老闆端來他早前所點的淨麵。“又讓你久等,請多多包涵。”
念頭一閃,林綽民霍地站起來,拉着忙得不可開交的老闆說:“老闆,你欠一個伙記,我欠一份工作,你可否聘請我?薪酬絕不是問題,我定會努力工作的。”
老闆猶在怔忡,來不及上下打量林綽民,已因客人不斷的催促而有所決定。
林綽民就這樣覓得工作。
他亦找到唯一補償的方法,亦能重拾自我。
現在他獨欠一個家,眞正的家,而非四壁。
他下定決心,無論多艱難亦要求得父母的原諒,讓他回家。然後好好的重新做人。
“伙記,給我來一碗牛肉麵。”
然而,現在他得首先應付工作。待今天工作完了以後,待許婆婆跟她的女兒離去以後,他便要回家。
但在這刻,他必須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