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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居
淘空了
我決定與他分居,這可謂是半島上,陰陽相倚禍福消長的尋常事。
未經辦結婚註册手續而同居,確有兩年半载:但不是雞毛蒜皮搞得滿屋紛飛,也不是吵吵鬧鬧當飯吃。我總覺得繫在他勃頸上那條飄閃的領帶,簡直是令人颤慓的陰雲。
按照日子模式,我煲飯炒菜完畢後,等着他回家吃飯,索然無味地坐在沙發上看書,可是看書的慾望大上消失,便撂下書看電視。一會兒,屏幕上玩甚麽花樣我眞的不入眼,心底裡飄起一個模糊意念,似乎又在追尋着甚麽。
那是五年前的事吧。一個燈飾輝煌怖置堂皇的講座會上,見他在台上調侃的發言,使我全神陶醉,特别是他頸上那條大花紋的領帶,恐怕是一片可發出欸乃的長楫,劃破沉寂的春水:“當前存在的输入勞工問题、北區衛生管制問题、學位不足問题……是我們要着手解決的問题,是刻不容缓義不容辭的首當其衝的大事。”我用純粹的目光巡邏在那條苦苦盼望的小河,心舟兼程地停泊這條河上。
當一陣雷鳴般的掌聲結束了他的講話後,我情不自禁地迎上他同他握手。或許他剛才的講話太激動,領帶被暴漲的頸筋鬆解些許,我爲他整束一番,一段相思結,打成無言的愛慕。他立即遞給我一張名片,一看才知道原來是街巷皆知的鼎鼎大名的王北海先生,名字下面寫有ABCDE社團的理事長,紅紫靑藍靛組織的會長,還有金木水火土機構的顧問,密密麻麻,中英葡文龍飛鳳舞。相顧默語,留下一截相思一段敬仰。這重重叠叠的工作,這麽擔擔挑挑的職責,怎不敎他勞苦功高?倘使他沒有妻子,爲了社稷我一定要分負些許。我在靈魂的耳畔悄悄低語,伸手撫呀撫,自己臉頰簡直會燙手。
他來了,春風滿臉地來了。像小孩子挨上我身邊坐下,索性用頭枕撂在我的大腿上:“我今天當選市政議員,妳看過電視嗎?”他的話熱乎乎的,吟哦一下,但結果還是輕鬆地一笑:“兩年半了,終於登上一階。”
“祝賀你,但願這是一個開端,爲了市民。”我用充血的熱唇,深深地印在他赤裸的感情上。
片刻,燈亮了,才想起該吃飯。突然電話鈴響了,他伸手抓起話筒,我見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淡淡搭上腔,“是嗎?”“對麼。”淡淡的話中拖着他以前從未有過的淡淡意味。他的表情盡量淡淡的,但禁不住浮上厭惡來,撂下話筒。
“怎麼不高興?是誰的電話?”我的咽喉有點燥。
“就是那個金機構,我當了他們顧問,這次選市政議員,他們投我共有幾多票呢?”他轉過身,“顧問,顧而不問,問而不答,別理它。”
他再端上飯碗,糊塗地嚼口飯粒,電話鈴又響起來。這次他活躍起來,嘀咕一陣,輕放話筒。我的意識淸醒了,預測是個重要的通話。他叫我快收拾餐檯,說是幾位記者要來家採訪,說後竟手舞足蹈,我從未見過這是哪個國家的民間舞蹈?
多麼振奮人心的消息,看他堆上笑。這是我不敢做的夢;然而,這不是夢,一切已成可能了,熱切的心緒也使他翻記錄本手都顫抖起來。他還是打上那條大花紋的領帶。
一陣鈴聲一陣寒暄迎來了記者們。
“王先生,你此次獲選市政議員,日後的工作如何開展?”一位彬彬有禮的年輕女記者提出問題。
他咽下一口唾沫濕潤乾燥聲帶,對着竹竿身材的中年男記者的攝影機鏡頭和臉上時而閃着酒窩窩的中年女記者的錄音機:“議員來自市民,自然時時處處爲市民着想……做些切實可施,提些有利市民切身利益的建議,總之與民同舟,爲民請命。”
年輕的女記者微笑地追問:“能否具體化?王先生。”
他乾咳一嗽:“具體的東西我在競選中已說過千百遍,我認爲莫須重彈。”
“王議員,聽說你在路環興辨了一間小學?還自己躬職校長,從不收學校一文錢的工資。”竹竿的認眞地發問。
“敎育嘛。”他眼珠滴溜一下,“應該做好,不過……”
禮貌式的送行,留下悠閒的空間。他的機敏、伶俐,使我大吃一驚。他的空洞答詞和祥祥得意的表情,使空間浮上幾多游絲,我捉不到卻想撕斷它:“北海,你的回答太抽象太枯索,何况辦校是建議,尙未落實呢!”
“你不懂呀!我素來是大事算計,小事懵懂。社會這本科學,我百讀不厭。”他解開領帶,“再說,抽象是槪括性,具體是庸俗化。人云亦云,人趨亦趨,何足爲奇?”他走進盥洗室的步聲消失了,但有關的聲音太響,那也該淡淡的較好。
我不知怎樣稀裡糊塗地過了很久時間,廳堂總是沒有存在淨化靈魂的熱火。電視機的屏幕又出現了他笑矜矜的形象,我心中不由咯登一下:他冲涼怎會這麼長時間?出事嗎?理智要我打開盥洗室。他杲杲地坐在浴缸中,滿身皀泡,像被雪花覆蓋的一尊石佛。微弱燈光下,他喃喃自語,然而那語言竟是一碗“三合麵糊”似的,我也從未聽過,祇有皀液散發的香味兒。
“北海,你在做甚麼?”我眞的有點驚訝,也許他正仿效劇作家曹禺坐在木盆苦思劇情的玩意,然而彼此是兩碼事。
“噢。”他醒悟過來,即從浴缸走下來,用毛巾胡亂抹抹,走到我的跟前,“我想到了,我要參加競選立法議員,這叫做三十六計中的第二十四計的“偸龍專鳳”,不,不,叫做‘‘扮豬吃老虎”,這巧妙呀!”
“豬?豬怎會吃老虎?”我心竅頓塞。
“妳吃過豬肉,即使未見過豬的外形,但也會想象出來。”他有點得意地笑,“這意思是大智若愚,我本是英雄本色,故意扮傻作呆,使人家上當,然後吃掉我的對手。”
你不是口口聲聲爲市民,幹嘛要熟讀三十六計來。”我不接受這個解釋。
“咱們祇靠這個五指價可安逸過日子嗎?要一個四級跳遠。如果我霸不上一個像菩薩供的地位,那麼幾年來我的唾水如河作何用?”他一唇輕鬆而一臉抽搐。
我衝出洗手間,他還在說甚麼,我全聽不入耳,趴在沙發上。昨天與今天,這是多麼令人毛骨悚然的變化啊!他太捉弄我太傷心,然而,還有幾十萬人的心。我杲望着那一次見面時他贈給我的名卡片,和掛垂在衣架上那條大花紋的領帶,草草收拾自己的東西,留下一張紙條——你的嘴巴距你的靈魂太遠,我決定與你分居。
下了樓,一陣涼風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