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

淘空了

  一粒愛的種子變成和諧氣氛的樹蔭,需要一段漫長的耕耘;至於性格,感情的融洽,恐怕要在彼此接觸中去培養。梁正君一閒暇就思考這個問題。他正努力尋覓解答問題的鑰匙,然而總是嘗試性的失敗,使得年僅五十歲的他滿頭覆蓋銀絲,倘若不是紅潤臉龐來瀰補,人家或許會稱他耄漢了。抑自不思慮,卻偏偏想得更深更闊,爲甚麼呢?爲甚麼肥仔和黑仔一見面就鬧翻呢?肥仔老是睨視輕蔑黑仔,黑仔老是對着肥仔背影咯臭唾水。這恐然是前世冤孽,後世仇家……黑仔是他名正言順的兒子,肥仔呢?他心知肚明彼此關係。他的的確確在黑仔面前爲自己勾畫成一位聖賢一般的父親,而在肥仔立場的大庭廣衆之中祇能爲自己塑造成一位秉公的上司。經理和父親,父親和經理,這語素截然不同,祇要肥仔當成一種釋意就可以啦!唉……月初潮又湧上他髮絲。
  “經理,有一位姓張的女士要求您接見。”直線話筒打斷了梁正君沒羈絆的胡思。隨着“請她進來”的應答引來了一位打扮華貴的女士,她那細眉下的雙眼皮大眼沒有甚麼表情,微粉飾的脂胭紅遮蓋褪色的細皺,但跟步跳躍的肉胸和滿月般的臀部還留下不可抗拒的魅力。不讓梁正君獻殷勤她就對面位而坐下。
  “君,你這麼薄情寡義?,一個月卻不找我一次。”朱唇顯出皓齒。
  “你丈夫日日纏絆你,我怎見你。”梁正君把視線移落在她微彈的胸脯。
  “別提啦,那屍位素餐的老鬼,昨夜去美國了。”
  “好吧!今晚七時S別墅見。”
  一夜溫馨佔住梁正君心間作蕊。大淸早他帶着餘香回到經理室召開本建築公司的的高層職員會議。先是一通老生常談,最後公佈人事調動:“……地盤總管理由肥仔負責,黑仔配部工具車,整運地盤器材。”落音後是片刻沉寂,沉寂無形力量推動黑仔舉手欲言。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梁正君細嚼字眼,捷步先登了話鋒。
  “我的筋骨心志尙不夠苦勞嗎?我是您的兒子呀!”黑仔衝開喉間濃雲。
  “不是這麼說。”
  “對,我同我媽與您共捱整整十年生澀日子,三餐稀粥不是配鹹蘿蔔乾,就是蘸生抽王,後來你做了拌工頭,我勉強讀完高中。如今您騰進龍門港,我還是駛木舟撒魚網。我不明白,我好像您的剋星,您恨我,您……”感情的衝動,黑仔的眼珠變紅了。
  “你……”梁正君用威懾眼神驅趕黑仔離場,“大家勤力共份,我梁某做事一向公平,對自己兒子也不例外。”一席鏗鏘有力的訓言,參會者無不敬佩無不提神醒腦。好像這敎誨凝聚了堅韌推運力,好像這個,小建築公司還在宇宙某個角落壘起了一座八+年代獨一無二的摩天大樓;然而幻夢對肥仔也許更有巨大活力,他不明白這根絢麗羽毛來自何方,綴飾了超現實的幻變,使他天馬凌空。
  是日黃昏提早沉浸暮色裡。梁正君邁入風滿樓的大廳,先前一切陳殷似乎蒙上一層灰。梁太愁眉緊鎖,兩眼直楞楞對看電視節目,她根本沒有領會劇目變化。這時女傭端碗參湯怯懦懦站在梁正君面前。怯快快說:“梁老板請用參茶。”梁正君接手呷口似乎乏味擱在茶几,片刻沉默使廳內空氣顯得窘迫感。
  一陣門鈴招來肥仔的拜訪,肥仔先是向梁太叩安,繼後挨在梁正君座位邊坐下:“梁老闆,我有個要求,黑仔以前做事挺不錯,還是擔任原職吧!”肥仔把眼睛瞟睨梁大。
  “我意已定,勿多言,還是給心機做。”梁正君把茶几的參湯碗捧給肥仔,要他喝乾。盡管是婉言推讓,肥仔總是一飲而乾才告辭退下。
  梁太早聽過黑仔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投訴已滿腹妒恨,再加上那碗參湯灌入肥仔肚裡,一股無名火焚燒她窄胸谷的嫉荒,她淸楚“怒而勿食,食而勿怒”這句醫家諺語,旣然丈夫不食不飲,豈管怒氣傷肝呢?然而她用謹愼口吻問梁正君:“聽說人事調動了,你認爲黑仔怎樣不好?”
  “不是不好。想讓他吃得苦中苦。”
  “一派廢話。十年童年黑仔苦嗎?十一年學校生活黑仔差點兒繳交不上費而輟學。夠不夠苦?幾年來你從拌工做小經營,他連一支鐵條一片木板不是爲你整得條條是道。他無抽煙無飲酒;連一個女友都不敢交,你……她嚥了口口水,噪了頓高,“正君,我們祇有這兒子。”
  “祇有這兒子。”梁正君喃喃自言,喚回了他一段埋入凍土的昧人耳目的追憶。二十年前一個天高氣爽的秋季,他因手頭拮据到遠親家借錢。遠表兄恰巧涉洋經紀未返,家中僅有表兄駐澳三房姨太張婉麗。當時婉麗年方十八,躺在沙發上懨懨看書,知悉梁正君來意即刻解囊遞出一百元爲饋送,但是要梁正君幫她裝修寓所,從此梁正君經常出入婉麗家,也俯就她不可抑制玉鏡台私癮。無巧不成書,婉麗懷孕一個月正慮難解脫之際,遠表親返澳渡假,推舟行水,舟過水平。這個肥仔正是梁正君骨肉,誰說他僅有一個兒子呢?但也不敢堂而皇之招引福門,莫非遠親。另者表兄年過花甲,頻頻濟婉麗之煎急仍是梁正君在所不辭之事。
  然而肥仔尙不楚自身血管流淌的血型,是A型或是B型……
  “你說是甚麼?你大聲說呀!”梁大惱了,梁正君急急收歛他餘溫存馨的逆溯,因爲他不可得罪她。在漫漫日子裡是她承受黃連根苦味而撑開一方葉蔭讓丈夫彈琵琶;她也拒不敎丈夫損家敗俗;她更不顧黑仔重踏宴窮變轍;這些她攝服梁正君,使她大踏步登上家庭女皇寶座了。
  突如其來的雲片雨敲打明几玻璃窗,梁太把淚臉移過去,微弱抽泣聲被雨聲淹沒了,梁正君鍍入卧室開啓他對策的電腦機……
  翌日早晨,梁正君下車步到他的建築工地,肥仔遞個安全帽給他。他習慣地雙手叉腰視察這個小王國。然而他目光滯留自己兒子黑仔的舉動。黑仔正用釘錘拔水泥槽板的舊釘,按尺碼分排堆叠,旁邊又是一大堆汽水樽的雜沓兒,梁正君滿意中隱下巨大內疚。黑仔畢竟是太子爺,對這幾百萬家財的小王國而言。黑仔况且不是半腦的蠱材,從他自學造詣可擔負今天肥仔職責有過而無不足。
  梁正君的心塊隨着升降機升降,發出微微破裂的音響。他不忍再看下去,特別不忍再看黑仔那撇濃眉跟自己是何等酷似;不忍再看那嵌在黑仔嘴巴的組線又是跟自己一樣的剛毅;他掉頭上車。
  梁正君坐在轉盤椅而不轉,撥了幾次電話把肥仔叫來,要他去建築公司一個附屬木料廠去做拌頭,例行公事攤開工價單和合同契約。然而肥仔淸楚,他可得公司的木料淨收入的一半,肥仔何樂而不爲呢?高興得幾乎稱梁正君爲“乾爹”,而梁正君舒心釋懷呷口軒尼詩,如此下去肥仔日後不會空空袖口一陣風。
  梁正君拍拍肥仔肩膀,用一段甜言送他後,黑仔來啦。兩仔正好在經理室外相遇,肥仔頭低低揣摩如意計算數字。黑仔濃眉下的神倏地跳到肥仔背影,見那步行姿勢蹬蹬有力,黑仔幾乎發現地拍手嚷出聲:“太像啦!難怪。”但他用手掌捂住了後半截話,讓一對相似圖形棲息腹地,留在日後求證,去解脫陳年“報恩遠親”的質疑,最後還是唾一口沫以消怨氣,才走進經理室去接受凶吉未卜的審判。
  一波人心難平的摺紋終子熨平,黑仔又承接肥仔的職責。黑仔太感谢親生的媽。巧怖局面的梁正君悠悠轉動安樂椅,在話筒裡提高聲調:“好,今晚老地方見,我的婉麗小姐。”再另接線路斯斯文文地説:“好,老婆。不過我今晚不飮參湯,要飮正北鹿茸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