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一個關於命運(或者自殺)的格言》
梯亞
第一回
無數的星星星,呆呆地懸在無限的宇域,閃閃躲躲地發着照不亮夜空的慣性晶光。沒有月亮,沒有烏雲,也沒有偶發性的流星事件。夜空大體就是這個樣。
島上的山、樹、屋、窗、人等一切一切都被納入黑色的支配中。
不過,好像還有一扇窗子透着光。
那是作家的窗子。通過那扇比屋子還要大的窗子,可以看見作家正靜坐在一張寫字桌前沉思。
今晚,作家的腦子好像想得很多,可又好像甚麼都沒想。不過,有個想法倒是十分明淸的,那就是爲自己找尋一種適當的自殺方式。
自殺,是無聊透頂的事。但自殺卻可能是人唯一可以擺脫命運的主宰,表現自我精神的方法。作家常爲此而困擾。
作家要自殺,並非出於陳濫故事中那些典型的原因:貧困、兩餐不繼、疾患纏身、父母妻兒在意外中亡去等。而導致作家自殺的眞正原委,是作家無法忍受“二流作家”這個稱號。
對一個藝術家而言,有甚麼能比“二流”這東西更侮辱人,更叫人難以忍受呢?
如果有人認爲被稱爲“二流作家”並不足以構成自殺的理由,這種想法顯然是對“二流”問題的嚴重性缺乏認知。况且,人旣然會爲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去殺人——也許是因爲天氣不好,也許僅僅是飯後不適——,更何况是因“二流”而自殺呢?
作家繼續坐在寫字桌前思尋自己幹掉自己的方式。
忽然,在作家存放舊稿的書櫥裡,響起一陣沙沙嚦嚦的聲音。繼而,便聽到一陣接一陣的喊聲;叫:
“作家!”
“作家!作家!”
“作家!”
……
作家頓覺奇異,便去打開書櫥。呀!裡面竟跳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頭狐來。
你怎可以一死了之?!”衝着作家說話的是個男人。
“對!你怎能一死了之?!你死了我們怎辦?!你不能死!”女人附和道。
“你們沒權不讓他人自殺,每個人都有自我抉擇的權利。這是很基本的做人法則。這點連我這獸都很淸楚,難道你們身爲人都不知道嗎?”狐反對說。
“這是我們的事,這是人的事,與你無關!”女人大聲道。
“萬物與我爲一——”
“對不起,你們先別吵,”作家終於忍不住,打斷狐的話,說:“你們到底是誰?”
“啊喲?麼麼你連我們都忘了!”女人說。
“這個……唔……”作家的眉毛好像結爲兩個問號。
“仔細想想,你定會記起來的。”狐體貼的說。
“唔……呀,”作家似乎想起來了:“你們是——”
“對啦!”未等作家說完,狐就急不及待地馬上插嘴說道:“我們就是你作品裡的人獸。”
“那你們要找我幹甚麼?”作家問。
“不是我們要來找你,是他們要來找你,而我不過是要阻止他們來找你。”狐解釋道。
“那你們要找我幹甚麼呢?”作家瞧着男人和女人。男人正欲說話,卻讓女人搶先了半拍,道:“‘找我幹甚麼’,哼,這話眞虧你說得出來!你要自殺,那你死了我們怎辦?!”
“我自殺跟你們有甚麼關係呢?那是我自己的事。”作家說。
“關係可大啦!”男人說:“你死了,我們就得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永生永世的受苦受富下去!”
“我怎會令你們‘永生永世的受苦受富’下去呢?”
“你大槪忘了你是怎樣寫我們的了。”男人冷冷地道。
“這個……這個……我不得不承認,我想不起來了……”
“讓我提醒你吧!我是你作品中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肚滿腸肥的億萬富翁!而她則是你作品中裡一個要風無風、要雨無雨、幼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的極其絕望的女人!”
女人聽完男人的陳述,便不禁抽噎起來。
“那又怎麼樣?”作家不耐煩地問。
“我們不怎麼樣,祇希望你重新改寫我們。我不願再做億萬富翁,我不要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活下去,而她亦不要再做受盡苦難的女人!”男人大聲道。
“我受夠了……我要……重新做……人……”女人泣不成聲。作家聽罷,嘆了一口氣,說:“這個,眞對不起,我實在無能爲力!你們的一切都是命運安排的,跟我扯不上甚麼關係。事實上,我的工作不過是記錄你們的命運罷了,旣無能創造你們,也無法改造你們。”
“別哄我們!我們的生老病死,或富或貧,或哀或樂,全都是你一手泡製出來的!這是無論如何也抵賴不了的事實!”男人生氣地說。
“我不想賴,也沒有必要騙你們,我祇不過是把實情告訴你們。相信我吧,對你們的一切我的確無能爲力。坦白說,我自己也搞不淸楚究竟是誰主宰我們的命運……也許是……上帝吧。”作家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
“對,我也相信是無所不作的上帝幹的!”狐登時表示贊同。
“這是人的事,你這獸又怎會明白?嘿!”男人不屑地說。
“別人眼看獸低,其實我們獸所知道的事情不一定比你們人所知道的少。你難道忘了,上帝是先造我們獸,然後才造你們人的。單就存在時間的長短這個角度而言,就足夠證明我們獸所知不菲了。不過我們獸懂得謙遜的道理,因此我們敢於承認那些我們不大懂的事情,比方說,”狐瞥了女人一眼,然後對男人說:“女人要作家改變她的命運,這想怯雖然無知,但倒也不難嬴得別獸同情。可是你這個要甚麼有甚麼的男人,還有甚麼可求的呢?而你竟然還嚷着甚麼‘不要再當億萬富翁,不要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活下去’!你難道眞個得意得不耐煩了?”
“說你不懂就是不懂!你知道‘要甚麼有甚麼’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你根本不知道人是——唉,跟你這獸說也是白答,人的事你獸是不會明白的。”
“別騙獸了,你祇是無法自圓其說罷了!”狐說。男人隨即道:“你這獸眞是冥頑不靈。好吧,你聽著:人活着是不能沒有希望、沒有幻想的。但當一切一切的希望、幻想都可以實現,都可以變成現實,那麼,希望已不成希望,幻想也不成幻想,通通都不過是枯燥乏味,叫人難以忍受的現實而已!”
“別再跟獸扯下去了,還是談我們的正經事要緊。”女人已不再哭了。
“好”,男人轉過臉來對作家說:“反正不管你怎麼說,你都得重新改寫我們,改變我們的命運。而我祇求你能給我希望、幻想——那怕是一點點就夠了!”
“那你呢?”作家問女人。
“我也祇想你能給我點希望、幻想,別讓我永遠永遠地絕望下去……我絕望得太多太多了……”女人的眼睛又開始紅了。
“唉,我眞是無——”
“就算是我們求求你吧!”女人再又哭了起來。
“對,就算我們求求你吧!”男人說。
“眞是強人所難。”狐邊說邊搖尾,還親暱地用頭靠在作家的腿上輕擦。
作家沉默不言,彷彿陷入深深的想思中。男人、女人和獸都好像被作家的沉默所傳染,不約而同地靜了來,把視線積集在作家身上。
此際,誰也不知道作家在想思些甚麼。
空氣中,瀰漫沉默與期待。
良外,作家忽而說道:“好,我答應你們倆的要求,把你們重新改寫。”
“這太好了!”男人、女人非常高興,齊聲說:“現在就改?!”
“現在就改。不過,”作家稍稍停了一下,接着說:“我有個習慣,就是在我寫東西的時候,不能讓別人盯着的,否則甚麼都寫不出來。所以……你們都得把頭轉過去,背向着我,不准偸看!”
“好!我們答應你。”男人、女人巴不得作家快點改,於是一口答應。
“我不是‘別人’,那我可以看着你寫吧?”狐問。
“不成,別獸也不能看。”作家斬釘截鐵地說。
“你別浪費我們的時間好不好?快跟我轉過頭去!”男人對狐喝道。
狐不敢造次,也只好隨男人和女人一塊轉過身去。忽而狐好像記起甚麼,說:“作家,怎麼你不自殺了?你剛才不是——”
未等狐說完,男人已握着拳,大聲對狐喝道:“你再瞎嚷,我就揍你!”
狐嚇得祇好慌忙閉嘴。
這時,誰也沒發言語。祇聽見淅淅瀝瀝的紙、筆磨擦聲。
突然,從作家那裡傳來了兩下驚心動魄的槍聲。男人、女人、狐都一齊轉過身去看究竟發生甚麼事。祇見作家一頭栽在寫字桌上,太陽穴處血若泉湧;左、右手卻仍然分別握着一張稿紙和一枝原子筆。
“我的天!”女人大聲尖叫。
“怎麼會這樣的?”男人馬上衝到作家身旁,並登時拔出仍握在作家手中的稿子,大聲朗讀:“我拿起手槍,朝自己的太陽穴放了兩槍。生命就此告終。”
女人聽罷,又痛苦起來:“我的命…眞苦呀……鳴…嗚嗚…鳴……”
“最無恥的騙子!你死了我們怎辦?你一死了之,卻棄下我們,要我們無窮無盡地苦痛的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男人慢慢地頹然的靜了下來。
而女人依舊哭聲不絕。
第二回
祇有一個哲學問题是真正嚴肅的,那就是自殺。
——卡繆
人物:三島由紀夫,太宰治,馬雅可夫斯基
(後補:老舍)
地點:墓園或世界任何一角
時間:最好別在晚上
人物:湯因比、池田大作
地點:倫敦
時間:七九七二——一九七三
〔出場人物差不多同時把各自手上的《一個關於命運(或者自殺)的格言》讀完〕
三:(搶着發言)這人的自殺方式也挺不錯,祇是好像太舒服了一點,不比我……
太:(不太以爲然地)其實你的死也算不了甚麼,不過是一刀了事,怎比得上我,要自殺到第三次才能成功。其間苦痛實不足爲外人道……唉。
池:博士很早就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為自己或自己所愛的人們去死是較小的罪孽”,並認為人有自殺的權利。但我認為結束自己的生命,對人來說,違反了生命的尊嚴這一最重要的理念。你認為如何呢?
湯:我認為,剝奪他人的生命是最大的罪孽。但在決定是否要結束自己的生命時,依我之見,這應該在各個當事人反複考慮之後,由他們自己來決定。同樣,由於每個人處境不同,是否贊成自殺,也是因情况而異的。
若某個精神失常的人想要自殺,那我認為能阻止,就應該去阻止。即使這個人精神正常,而祇是因為遇到人生中的一些困難,才一時衝動想要自殺的,那麽,如果可能,我們也應該去阻止。這是指這種情况,雖然當事人當時感到難以生活下去,但在別人看來,若阻止他自殺,不久,他還是能夠渡過難關的。
人死不能復活。從這一點來說,應盡可能避免自殺。
這同人死不能復活,所以應該限制死刑、放棄戰爭的道理是相同的。有一句格言無論在甚麽場合都適用:“有生命就有希望。”所以,不論是自殺,還是借別人之手,我們都不希望故意地去縮短生命。
而有時,一個人即使還有生命,卻已失去了希望,我認為在這種情况下,祇要這個人保持清醒的頭腦,在反覆因思考之後,仍希望去死,那我們就不能去妨礙他。
我認為拒絕一個處於這種狀况的人的自殺要求,就是侵犯了他們最寶貴的權利——人的尊嚴。
如果一個人顯然是處在無可救藥的地步,因而想結束生命,但他的願望卻要受到壓制,這種壓制還應該看成是公正的嗎?現在在英國,即使處於這種不幸的狀况,要自殺,也祇能背着別人偷偷地進行。我覺得這太無情了。這是侵犯人的尊嚴的。假如我自己經過反覆考慮,決定自殺,但又必須為此而小心翼翼地欺騙其他人,那我肯定會感到這是不合情理的。我有兩個朋友都是在深思熟慮後自殺的。他們自己感到他們的決心是合乎道德的,我也這樣認為。其中一個人是個藝術家,當時因疾病發作病倒了。她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從事創作活動了,而且也知道自己活着,就要讓人看護。顯然她在發病之前,通過自己創作的那些藝術作品,為社會提供了有價值的東西,然而在她病倒後,即使她不願意,也祇能時常從別人那裡得到幫助,而自己卻不能再給別人東西了。她感到這同自己做人的尊嚴是不相容的。無論是對自己來說,還是對他人來說,自己的價值已從正值轉向負值,因此,她自己給自己的這種人生打了休止符。我的另一個朋友曾是個作家,也是因為突然患了不能治癒的失明而自殺的。
這兩個朋友是為了不被別人發現和妨礙,費盡了心思,才得以自殺的。不管怎麼說,這兩個人總算自殺成功了。但為了不受別人妨礙而必須避人耳目,這更加劇了他們的悲劇。因此我感到,由於他們不能正常的自殺,所以,這種惡劣的困境給他們帶來了更多的苦惱。我認為,這兩人的自殺是正常的行為,而妨礙他們自殺則是很大的錯誤。
三:老兄,你的死不過表明你頹廢墮落,可謂死不足惜。可我的死就完全不一樣了。我爲君、爲國、爲美、爲藝術、爲■■■■■■(作者按:上列黑色方格代表被刪去的話)而死。所以我的死是非常有意義的。
太:對我來說,自殺本身已具有一種非常有意義的意義,那就是無意義。這已經很足夠了。
三:爲了無聊的目的而死亡,這是年輕人的特權。不過,老兄你似乎早已不再是年輕的了……
太:肉體上的衰老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保持精神年輕。我確信我的精神足夠年輕,所以我享有這個特權。
三:(嘲弄地)你說你的精神足夠年輕,對此我深信不疑——單從你這段無知的話就可以證明了。要知道,人是肉體與精神的給合物,所以任何忽略肉體或忽略精神的存在或不存在都是有缺陷的。你讀過我那本《太陽與鐵》沒有?(太宰治不置可否)那就讓我們背誦一段給你聽聽:(用頗爲做作的激昂聲調)
我一方面抱持着對死亡的浪漫衝動,需求古典的肉體來作爲它的一種器物,相信我對死亡的浪漫衝動沒有遇到實現的機會,乃是出於簡單的理由,那就是肉體的條件不完備。我認爲,爲了實現浪漫主義壯烈的死亡,堅強如雕刻般的肌肉是不可或缺的。若是以柔弱的贅肉面對死亡,呈現的祇是滑稽和不相稱。(回復原來的聲調)因此,假如沒有足夠的肌肉來支持自殺行爲(舉起手臂,展示臂上的肌肉),那麼這種所謂自殺也不過是有限度、有範圍、片面的自殺行爲,這是大丈夫所不取的。
池:博士講的這兩位朋友的情况確實令人同情。但是,我們無論在甚麽情况下都不能不珍視他人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這裡所說的生命是一個整體的概念,而不單指自己的才能或理性的狹義的概念,這些祇是其中的一部分。由於不能發揮才能,便認為已經失去了生存的意義,這種觀點是把生命的意義看得太狹小了。而且,如果大家都這樣想,就容易造成一種傾向,認為不具有這些才能的人便沒有生活的價值。
有些人雖然是在遇到了最大的不幸,反覆思考之後才選擇死的,但我仍美觀大方此抱有疑問。
有一段很有名的佳話。貝多芬這位大作曲家三十歲時苦於耳疾,到了要自殺的地步,連遺書都寫好了。但是,人們可以從他第二年開始的猛烈的創作活動中瞭解到他與孤獨的苦惱所進行的激戰。這年夏天,也譜寫了《第三交響曲》,然後便着手創作《命運》,五年後完成了這首曲子。四+八嵗時,助聽器已經不起作用了,而在這前後,又由於家庭的糾紛,他的創作活動似乎要枯竭了。但後來,他又完成了著名的《莊嚴彌撒曲》等,在最後的一年裡,他與病痛進行鬥爭,終於在雷雨中結束了他五+七歲的生命。
的確,有的人以死結束人生的苦惱。他為了尋找這種用死亡換來的“自由”,便以自己的意志做出死的決定,自己斷送自己的生命,這難道可以說是真正的“自由”嗎?有時,人生會遠反自己的意志,自己衹能不自由地活着,這時,又沒有可以擺脫這種生活的自由,而祇有選擇“應該活下去還是應該死”的自由。這種時候,選擇死就同逃避現實中的苦惱一樣,結果,不就祇能聽任自身的命運擺佈了嗎?
我之所以敬佩貝多芬,是因為他在同自己那殘酷的命運的鬥爭中開拓了偉大的一生。憑我想像,他那貫穿整個一生的信念可以說像宗教信念一樣堅定。但是,想想我們自己,也許沒有任何人能夠一直抱有如此堅定不移的信念。我認為在這裡起作用的,是人生的指南針——宗教。
實際上,評論自殺的是與非,是由每個人廣義上的宗教觀——或生死觀一一來決定的。比如,在德川時代的日本,重“名”的儒教影響很深,“耻”的意識非常強烈。在武士之間,為了雪耻,常用“剖腹”的形式自殺。而在英國等國家,由於很早就盛行了禁止自殺的基督教,所以,人們為了雪耻,常常進行決鬥,而想不到自殺。
剛才博士說,現在在英國,要自殺必須背着別人,在這種社會現象的後面不是也有宗教的背景嗎?
湯:在英國,人們反對自殺。至於屈辱的和殘酷的自殺就更困難了。這確實有其歷史根源。
根據基督教的教義,如果自殺,就對上帝犯了罪。因為人們認為,決定人死的那一瞬間的權限祇有上帝才握有,而人要自殺,就侵犯了上帝的這種特權。我自己並不相信以人的形象存在的上帝。而且,即使我相信這種上帝的存在,也根本無法知道上帝手中握有的掌管人類的特權究竟是甚麽。但是,若從相信上帝的角度來推斷,那就應該認為,假設存在的上帝所規定的誡律應是互不矛盾的。從這個觀點來看,我祇能這樣推斷,如果上帝禁止人們自殺,那就更應該禁止殺害他人。無論是殺人、戰爭、還是犯人的死刑,都應該受到禁止。反過來說,還應推斷上帝也是禁止醫療和看護的,因為,如果真是祇有上帝才握有人的壽命的決定權。那麼,這種人為地延長壽命同人為地縮短壽命一樣,都是對上帝的褻瀆。
太:眞是死性不改!你這個人就是喜歡故弄虛玄,用那些似是而非的理論來唬人。我自殺,是因爲活得不耐煩,是因爲我絲毫不理解我爲甚麼必須活下去。我自殺就是自殺,不需要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亦毋需嘩衆取寵的自殺方法。
池:佛教的歡點與這種概念截然不同。佛教承認的神性是宇宙的生命力本身,而不承認神人同形的神的力量。因此,為了保持生命的尊嚴而結束人的生命,便是一種“惡”,但祇要不犧牲他人,盡量努力延長壽命,就是“善”而不是惡。但以前我對基督教是這樣認識的:很多基督教認為縮短壽命的行為是應該受到指責的,而對延長壽命則不認為是錯誤的。這一點,您是怎樣認為的呢?
湯:你說得很對。在很多情况下,基督教徒的實踐與他們的教義是不一致的。
比如,自殺身亡的人是不允許埋葬在教會附近的“聖地”的。然而,與敵兵廝殺遭到殺害的兵士卻可以按基督教的儀式埋葬,為了給他們揚名,也許還會建立紀念碑。而且基督教很尊重醫療事業。不過其中有些特殊的信徒相信基督教信仰療法,他們禁止接受醫療。
基督教以前的希臘人和羅馬人並沒有把自殺視為禁忌不可冒犯的。他們倒是把自殺的自由看成是基本的人權之一。他們還認為,有時,個人了為保持做人的尊嚴所應採取的相應的行為,祇能是自殺。因此,在這種情况下自殺的人是很受尊敬的。
比如,希臘的哲學家德謨克利特不僅因他那智慧的偉業——人稱物質構造的厚子論之父——而受到尊敬,而且還因他知道自己智力衰退後便拒絕長壽而受到尊敬。據說德謨克利特是有意絕食自殺的。誰也沒有為了讓他繼續活下去而強迫他進食。
基督教以前的希臘人和羅馬人都贊成維持人的尊嚴而進行自殺。現代大多數西方人,包括我在内,都猜想這也是印度和東亞人從古至今對自殺所持有的相同的態度。我曾經讀過這樣一段記述:在帝政的中國,侍奉當時皇帝的御史認為自己有進諫的義務。同時也認為在盡了這種義務之後還有自殺的義務。在日本有被人們稱頌的四+七士;在美軍佔領下的越南有自焚身亡的南方佛教的僧侶們,他們死後,不是也產生了影響嗎?難這我的這些感受是認識上的錯誤嗎?
馬:(突然地,以一種不屑的,或者可以說是居高臨下的語氣慢吞吞地說)不管你們基於何種因由自殺,也不管你們以何種方式自殺,你們的死都是腐朽、有毒和墮落的。
池:正如博士所說,在中國和日本,自古以來確實有許多人自殺。還有不少人的自殺給人們帶來很大的影響。特別是在日本的武士道中,自殺作為一種美德而受到讚譽的。在日本現行的刑法中,雖然規定自殺有罪,但人們卻不認為自殺或自殺未遂的人犯了罪。
我們再來看一下焚身自殺的越南僧侶的情况。他們雖然有以自殺來進行反抗的動機,但從其思想背景上來看,恐怕在他們實踐的南方佛教中有視肉體為不淨之物的看法。
北方佛教認為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寶物,其中包含着極其珍貴的至寶——即佛界或佛性。生命沒有任何等價物,在這個意義上,它是珍貴的。不僅如此,生命還潛在着佛界,所以,它又是具有尊嚴的。所謂佛界,就是一種具有無限生命力的實際的存在,它來自於探究宇宙和生命的客觀規律的智慧以及對宇宙生命和自體生命一體性的感知,它是建立幸福的真正源泉。
所以,即使在北方佛教的教義中找不到直接禁止自殺的訓誡,也可以認為它是不允許自殺的。
在佛教的經典中,沒有關於自殺的明確教誨,所以,是否承認自殺,祇能從佛教的理論上來進行推論。在這種情况下,佛教以經歷過去、現在、未來這三世的生命的連續為前提,認為人的前世報應也是按此規律持續下去。而痛苦也是無法用死來結束的。這樣看來,佛教中沒有任何視自殺為正當手段的根據。就是從“生命為寶物”的理論來看,佛教也不可能承認自殺。
可是,因為過去無法客觀地證明生命是否連續,所以,怎樣看待以此為前提的自殺,也就成為一個“信念”問題了。但既然認為了人的生命是極其寶貴的,那我相信有意縮短生命是不能容許的。
馬:你的腦袋還不算大笨鈍。實踐告訴我們,世界上確實存在着兩種截然相反的自殺。有重於泰山!也有輕於鴻毛!
太:(自言自語)眞是這樣的嗎?
湯:不管怎麽說,我覺得自殺是人所不可缺少的基本權利。如果一個人達背自己的意志,祇能按照別人信奉而自己這個第一當事者卻並不信奉的原則生活,那我認為他做人的尊嚴就受到了別人的侵犯。同樣,如果人處在某種特定的狀况中又不能自殺,那就是褻瀆了自己的尊嚴。人的尊嚴至高無上。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意見是一致的。而在關於人的尊嚴與自殺的關係上,我們的意見似乎有些分歧。
池:博士主張“人有自殺的權利”,我並不否認這一點。但我認為對“結束自己生命”做出決定的主體,不是理智或感情,而應是更本質的生命本身。
智力、理性和感情是這種生命本身的表面部份,而不是生命的全部。智力、理性和感情應該保護這種全部的生命。並為它更崇高的表現而服務。我認為這是維護生命的尊嚴並使其尊嚴現實化的途徑。
因此,祇能說智力、理性和感情無權破壞整個生命,也無權決定終止生命的那一瞬間。可以說祇有整個生命才有權決定終止自己的生命。如果一個人的整個生命為自己的人生打了終止符,那也許是因為前世的報應,或許是因為支撐生命延續的肉體的機能出了故障。總之,這種決定權是在不受理智和感情支配的意識之下的深層。
博士提到一般希臘、羅馬和思想都貫穿了正義和勇氣,指出了一條維護人的尊嚴的途徑。在這個意議上我認為是正確的。但是,如果讚美的祇是自殺的本身,那就不能不說是錯誤的了。
三:(對太宰治)别聽他胡謅!他說的還不過是那套似非實非的理論,他根本說不出甚麼所以來。依我看,他的死跟你一樣頹廢、墮落。好像甚麼“在這個生命裡死亡很容易,建立生命倒是很難”;甚麼“我愈來愈想/拿一粒槍彈來作我生命的最後的句點/今天/完全碰巧/我開了訣別奏演會”;甚麼“心蹦向槍彈/喉嚨夢想着刺刀”等,這些無病呻吟的頹廢詩句跟你在《斜陽》所說的不就如出一轍嗎?!
馬:我不値得爲這件事跟你爭辯!
〔突然,一道強光從天空衝下,各人便消失於無形之中〕
尾聲
這通通不過是上帝偶然開的一個玩笑而已。
八七年六月寫於一個不可告人的地方
——起首好像毫無新意。
——是嗎?不過如果你真的不喜歡起首的雨段文字,那大可一目十行,或者乾脆不讀。
——“天氣不好”和“飯後不適”這兩個殺人的理由好像出自P.WHITE 的小説RIDERS IN THE CHARIOT。
——對。在卡繆的《異鄉人》裡亦出現過類此的情况。
——這話真滑稽
——這個眉毛的比喻太陳腐了吧?!
——我也有同感,那就不如改為“眉毛好像沒有結成兩個問號”吧!
——以上那段情痴顯然是模仿皮藍德婁的劇本《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
——你的見解,我是不能完全接受的。因為早在五年前我腦海裡已有現在這個故事的雛型,而那時我仍未讀過皮藍德婁那本書。事實上,起初引發我寫這篇小説的,是安部公房的《魔筆》。
——是“無所不能”的上帝吧?
——那不是一樣嗎?
——怎麽老不見女人説話?
——女人還在哭嘛!不過,如你要聽那女人說話,那就讓她說好了。
——連你也不知道。
——説實話,我也不太清楚。還是看下去再説吧。
——完啦?
——完啦。這一回完啦。
——怎麽不見了孤?
——別提那頭狐了,牠正忙着飽當作家的鮮血呢!
讀者欲知後事如何,請看難以分解的下回。
——為何老舍祇當後補?
——坦白説,我也希望老舍能當正選。但因顧慮到中國人有限的幽默感,所以祇好暫時如此安排。
——那又為何寫那麽多日本人呢?
——因為這一回全是討論自發的問題,而日本人是自殺權威,最有發言權。
——為何把湯因比與池田大作的對話也抄進來?
——不為甚麽,祇想多骗點稿費。
——為甚麽要刪去三島的話?
——唉,你有所不知。前一陣子,我在一篇文章中談到了三島的死,卻無端讓人數落一番。所以今次為免麻煩,祇好堵住三島的嘴,少讓他繼續自吹自擂下去。
——剛才已抄了那麽多還不夠?還要抄下去?
——一不做,二不休嘛。
——太宰治在《斜陽)裡怎麽説?
——他説:“歸根到底,除了自殺大概沒有别的辦法了吧?”又説:“我,我這棵草,在這個世界的空氣和陽光中是很難活下去的。要活下去似乎還缺少了甚麼東西。能夠活到今天,這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