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萬達夫婦的遭遇

陶里

  安萬達是澳門土生葡萄牙人,自小在外祖父家中長大。老人家是個中醫,擅長詩詞書畫,又替人占卜看風水,是個澳門著名的醫卜星相學家。安萬達除了相貌像白種人之外,生活起居,完全華化,半句葡語也說不來。安萬達自小沒了父親,外祖父把他送進中文學校,幼稚園時期乖乖的,很得老師疼愛。到了小學一年級,接觸了幾個同街坊的土生小孩,說他是葡國人,不應該進中國人學校,安萬達覺得班中的同學討厭,個個叫他做“鬼仔”,所以他經常打傷同學,在課室裡搗亂,沒有一個敎師可以使他改變。
  “我是葡國人,我要讀葡國書!”小安萬達天天哭着吵鬧,不肯到中文學校去,外祖父和母親拿他沒辦法,祇好送他進葡國學校。混血兒一般都比較聰明,安萬達不但很快的學會了葡語,而且以優異成績完成了小學和中學課程,後來,又順利地在里斯本完成了大學課程,回到澳門當工程師,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
  安萬達太太瑪麗亞原是里斯本人,據說她有吉卜賽人的血統,有迷幻和招魂之術,里斯本的靑年認爲她是不可惹的。但她委實美貌而富有,來自東方的安萬達不知好歹,無法抑制要佔有她的慾望,大學的課餘時間,他不遺餘力地追求她。他雖不懂中文,但對外祖父說的“女色者,徵以誠,克以魄,馭則成,縱則餒”,奉爲至理名言,對於瑪麗亞的追求,抱着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決心。安邁達公費留學,母親又按月把從澳葡殖民政府領到的長俸悉數匯給他,在經濟上,他完全有能力應付與瑪麗亞來往的開支。他和她雖同在工程系裡上課,接觸的機會多,但她始終拒絕他的約會。一天傍晚放學,他和她一同離開校園,她忽然問他:“中國男人是否都有幾個老婆?而且都把老婆當作女奴?”
  安萬達一直不喜歡人家把他當作澳門人,所以每當有人問起澳門的或中國人的事,他都不願意回答,對瑪麗亞也不例外,回答說:“我是葡萄牙人,我祇知葡萄牙事。”
  “你好說謊!”瑪麗亞向安萬達瞪了一眼:說“想不到你對我也不講眞話。你呀,除了懂中國人懂的事以外,還能懂一般中國人不懂的中國事。”
  “你這話怎說?”
  “不論怎說,我有一件想不通的事,假如你有膽量的話,可以跟我去看看。”
  年輕的安萬達不想被自己喜歡的女孩子看作膽小鬼,於是坐上了她的小汽車到郊外去,來到一間新建的樓房前停下來。瑪麗亞帶安萬達走進樓裡。瑪麗亞說,樓是舅父建的,搬進來住不到七個星期,夫婦雙雙不疾而終;後來,他的大表兄一家三口搬來住,孩子從樓梯摔下來,斷了雙腿,接着表兄嫂撞車死了。人人都說這座樓房有惡鬼作祟,她不相信,但又無法解答個中玄妙,她認爲安萬達可以解答,所以把他帶來。
  “你憑甚麼認爲我可以解答這個可怕的迷?”安萬達問。
  瑪麗亞指着自己的腦袋,說:“直覺。”
  安萬達不禁心裡一驚,因爲剛才一踏進樓房來,他就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雖然夕陽斜照,室內一片明亮,但他總覺得這間樓房有許多不妥,仔細地從樓上觀察到樓下,記得外祖父的話來:大門向西南偏南的最壞,廚房向正北的,廁所向西南的都對主人家不利,這樓房的這三方面正是這樣。他問瑪麗亞的舅父母年歲之後,說:他們倆同歲,屬虎,虎是火性的,睡床的方位屬水,水火不相容,所以凶多吉少。
  瑪麗亞不理解一個人的年歲會與一頭動物有關,更不理解大門、床位的方位和火、水等宿命之論有關。不過,她說,她未成年而繼承母親的一筆遺產,有父母的遺囑指定舅父做監護人。現在舅父母和他的唯一兒媳一同去世,並無遺囑,遺產的繼承人是斷了雙腿的三歲孩子,由誰來監護呢?
  安萬達沒有想到大學裡被視若神明,無人敢惹的瑪麗亞,唯一的親人竟然祇有一個殘廢的小孩!財富對於她又何補於心靈空虛呢?
  安萬達和瑪麗亞在夜幕低垂時分離開那座凶宅,又一同吃一頓寂寞的晚餐。此後,安萬達經常在瑪麗亞的家中出入,她的家裡,由一個老處女當管家,有一個廚師,一個園丁和一個老車夫,老車夫的唯一任務是替瑪麗亞的亡父拭抹汽車。自從家裡出現安萬達之後,園丁、廚師和老車夫都有默契地高興起來,至少,廚師可以施展一點手藝,烹調新菜色招呼客人,園丁多摘幾朵花給小姐佈置家居。
  不過,在快活的時光,也有悲傷的。那是瑪麗亞的三歲唯一親人由於肺炎併發症而死去。那一晚,小姐半夜才從醫院回來,使老車夫有機會駕駛丟空了八年的老主人的座駕。小姐幾乎哭腫了雙眼,少不了由安萬達護送回家。這一夜,他就陪着瑪麗亞過夜。第二天早上,廚師對園丁說,昨晚夜半,他伏在小姐的窗外,聽到房內的竊竊私語聲、低笑聲和急促的呼吸聲。老車夫說:“這些事,遲早要發生的。”老管家詛咒廚師是淫蟲該死。她說:“是我安排安萬達先生睡在客房裡的。夜半,小姐還向我要咖啡呢!”廚師向園丁打個眼色說:“誰保證房裡沒有香檳?唉,咖啡和香檳一道喝,誰知上天堂還是下地獄!”老車夫道:“他們就要大學畢業,成人啦,他們自有主張,你還是少廢話吧!”
  安萬達和瑪麗亞同時大學畢業之後,安萬達的母親打了兩次電報催促他回澳門,但他忙着協助瑪麗亞處理舅父遺產的事。在舅父沒有直屬親人的情况之下,瑪麗亞祇可能以遠親的名義上法院內在授權書上簽名,把舅父的遺產送給一個慈善機構。這一晚,瑪麗亞的情緒動蕩不安,跟安萬達在夜總會喝酒跳舞,到夜半才召老車夫接他們回家。
  上了床、熄了燈,瑪麗亞一把抱着安萬達問:“我嫁給你,你願意娶我,帶我回澳門麼?”安萬達答道:“那還用問麼?祇要你願意,我甚麼都答應。不過,你在這裡的產業,由誰來打理呢?”瑪麗亞說:“父親去世之後,一切由財務公司打理,我祇是簽名,今後授權女管家代簽便可以了。”安萬達說:“那不太冒險嗎?”瑪麗亞說:“爲了愛你,我願意冒險。但我祇怕你嫌我有吉卜賽人的血統。”安萬達說:“我和你都是混血兒,我們的孩子比我更聰明。”
  男女之間的奧妙就在內褲裡,當雙方同時在對方面前解開內褲,不論主動或被動,那麼,男的權威和女的尊嚴立即互相交換,而且在一定時期內掌握在對方手中,當然,這兩者中間不排除有買賣或冒險的成份。
  安萬達根本不願意重返澳門,他以做葡萄牙人爲榮,但在里斯本沒法找到適合的工作,他暫時又沒有佔有瑪麗亞的財產的野心。回到澳門,以他的學歷來當公務員,起碼是個處長。不過,論收入,還是做個工程師好,於是和瑪麗亞一同回到澳門來。
  安萬達讓母親和外祖父同住在原來的古老大屋裡,他和瑪麗亞則另行購買房子住下,並且迅速地建立自己的建築工程設計公司,聘請了三個職員便開業了。當時,澳門的建築業並不發達,但每個月總收到建築商好幾單工程設計,他交由職員繪圖和計算,最後由自己審核簽名便完事了。瑪麗亞來到澳門五年之間,生了兩男一女。她的性格和東方女性沒有太大的分別,敎養孩子很認眞,要孩子自小聽從父母的敎導,在學校則聽從老師敎導,不得犯規。她對家姑很好,也十分尊敬外祖父。而且,她比較喜歡接近中國人,不久便說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安萬達有強烈的“做葡萄人”的意識,所以不認同瑪麗亞與中國人爲伍的行爲。當最小的一個孩子小學畢業之後,他堅持送他們到里斯本上中學,家人執拗不過,三個孩子便被送到瑪麗亞的老家,由老管家關照他們的讀書生活了。
  外祖父去世後,安萬達勸母親搬來與他們夫婦同住,把古老大屋賣掉。母親聽了,不高興的說:“你外祖父的東西,別說屋子,就是一本舊書,也萬萬不能買!要嗎,你們搬來一同住,別忘了你是在這屋了裡長大的;要嗎,我一個人住!”母親的態度很強硬,使安萬達進退兩難。瑪麗亞卻願意與家姑同住,安萬達祇有順從妻子的意見。
  這座祖屋,據說是安萬達的外曾祖父所有。老人家原籍香山隆都人,有人說他與三合會的大阿哥有來往,有人說他曾經是太平天國(一說是孫中山的同盟會)的地方頭目之一,爲淸廷地方衙門所通緝,於是逃亡澳門,混跡於葡國水兵之中作雜役,後娶水上人之女爲妻,誕一子之後,不幸被酒醉夜巡水兵射殺。兵頭可憐孤兒寡婦,把一個被充軍帝汶的印度人住宅賜給婦人居住。兵頭還明文規定,該大宅列爲文物,受殖民政府監管,居住者可以傳授給子孫,但不得改建或變賣;兵頭還着令庫房撥款讓受害的遺孤讀書至十八歲。這孩子由母親送回廣州學醫,取名思嚴,他就是安萬達的外祖父。思嚴婚後妻子難產身亡,獨保女嬰。思嚴鰥居養女成人,嫁給葡國陸軍少尉馬里奧·安萬達。馬里奧在妻子懷孕期間行軍莫三比克,被當地暴民吊死。小安萬達出世後,母親靠殖民地政府遺孤長俸過活,與行醫的父親相依爲命。
  這一段家史,安萬達能知的是父親馬里奧戰死莫三比克沙場。回到祖屋,他的內心,有一種英雄後代的自豪感,但瑪麗亞在一個晚上告訴他,她感覺到屋子裡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抗拒她住進來。安萬達問:“又是你的直覺嗎?”瑪麗亞說:“它向來都是靈驗的。”安萬達說:“那是你們女性極度敏感使然,你已經知道,母親是佛敎徒,慈祥而善良。”瑪麗亞說:“這直覺正由母親而起,我常常看見她在房裡捧着兩本書喃喃自語,肯定那兩本書不平凡。就在她不在家的那一天,我翻開閱了那兩本書,你知道裡面有甚麼嗎?”安萬達看到瑪麗亞冷冰冰的臉孔和沉重的聲音,急促地問:“裡面有甚麼?”瑪麗亞斬釘截鐵地說:“有你外組父的陰魂!”安萬達一時手足無措起來,問:當眞的?”瑪麗亞說:“亡魂的事,有吉卜賽血統的人絕不胡說。”
  安萬達不敢相信妻子的話是眞實的,但又不得不相信。
  瑪麗亞想知道那兩本書的名字和內容,但無法知道。
  一個夜半,安萬達聽到書房裡有腳步聲,於是起身來看個究竟。他從半掩的門縫望進去,看見母親的背影,爲了免致驚嚇了她,輕敲了兩下才進去,隨手又亮了燈,問道:“夜深了,你在做甚麼呢?”
  母親在椅子座下,沉吟了片刻,說:“你外祖父剛才來過。”安萬達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但爲了順應母親的情緒,問道:“他有甚麼話說麼?”母親說:“但怕你不願意聽。”安萬達說:“那一定是很重要的話,我怎可以不聽呢?”母親說:“外祖父的書,本本都重要,他不允許別人翻弄的,特別是這兩本。”母親指着桌面上的兩本書,說:“那是手抄的,坊間買不到,任何人都不可觸摸。但是瑪麗亞進來住之後,外祖父告訴我,她要得到這兩本書,而且曾經翻閱過這兩本書,現在正在想辦法拿這兩本書出去翻印,這是萬萬不可做的事。”
  安萬達以爲母親的精神有問題,祇得說好說歹勸她回房休息。他回房躺下,不敢驚動妻子,但想起打從中國大陸實行改革開放到九十年代的今天,澳門跟着大陸的進步而進步,引進了許多新科技,帶動了很多新科技,但特異功能、氣功、生長術和神佛迷信又無休止地衝擊着基督徒的他。母親的話,使家庭蒙上陰影,母親與瑪麗亞對於他是同樣重要,這兩者之間的不可思議的矛盾怎樣解決呢?使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安萬達和瑪麗亞各有業務,早上各自駕車上班,安萬達上自己的建築設計公司,瑪麗亞去自己的地產公司,中午各自用餐。這一天早上,安萬達約瑪麗亞一起進午餐。
  瑪麗亞的地產公司發展得很如意,八十年代後期,幾年之間,業務擴展到里斯本和溫哥華,後來又去到廣東、福建省。但是,踏入九十年代以後,西方各國經濟萎縮,她在里斯本和溫哥華的業務直線下降。到了九三年中,大陸實施經濟宏觀調控,事態來得突然,打亂了她的全盤計劃。她與內地某些單位合資建造的十三個大型地盤,由於經費壓縮或內調而停工,房地產買賣由於銀行抓緊按褐而滯市;更使她心煩的是內地輸澳的兩幫勞工集體打鬥,釀成四死十八傷慘劇,治安當局正在調查起因和僱主的管理問題。
  瑪麗亞以爲丈夫爲了她的事而約午餐,依時來了餐室,等了半個鐘頭,他才匆匆趕到。他說:“昨天整個下午,我審核利居大廈的各項設計草案,發覺鋼筋工程方案有問題,不得不重新釐訂,到了晚上七點,不得不走。卷宗照平時放在桌面上,窗、光管、冷氣機等等都關了,熄了,一淸二楚,全不含糊。但是今天早上回去,桌面上的墨水瓶給打翻了,墨水染污全部卷宗,許多數據都沒法看見,眞是活見鬼!”
  “你約我出來,就爲談這件事?”瑪麗亞問。
  安萬達分明有點生氣,反問道:“你怎麼啦?我早上就約了你的,你不會忘了吧?重繪一套卷宗,我需要多付萬多塊錢給員工的,太太!我向你吐吐苦水可以吧?”
  昨晚你匆匆離開辦公室,冷不防自己打翻了墨水瓶,怪誰呢?”
  “那是朋友從意大利買回來的案頭裝飾,原裝封蓋,三年來並沒有打開過。”
  “那眞的有鬼啦!”瑪麗亞說着,逕自吃午餐。
  “鬼也出現在我們家。”安萬達一邊吃一邊把昨夜的事說了一遍,最後說:“瑪麗亞,別再追尋甚麼中國風水學和占卜術吧,否則,不是母親害神經病就是我了!”
  “你別忘記,結婚之前,你答應帶我來澳門尋找這些學問,而這些學問就在你的外祖父的書房中,怎麼,你現在反悔麼?不過,反悔也來不及了。那兩本書,我已經複印了。而且請人替我翻譯。”
  “瑪麗亞,那又何必呢!”
  “安萬達先生,你的腦子爲甚麼老是停留在建築設計的框子裡不走出來呢?我跟你說過,這塊土地即將不再屬於你們。你們這些土生的,願意回里斯本的郊區種馬鈴薯麼?留下來麼,不久的將來,所有的大廈建設,還是像現在的祇由你們這幾個人簽個名字就可以合法興建麼?”
  “好啦!別扯得那麼遠,我不愛聽,我討厭!”
  “安萬達先生,還有,你的三個孩子,說不定步你的後塵回來;否則,到巴西或莫三比克流浪!但是,流浪需要錢,我做母親的,可不叫孩子在外頭挨餓。”
  “那麼,你繼承的遺產呢?”
  “啊,安萬達,你追求我的時候,不准我談遺產,現在來談,那太好了!告訴你,父親留給我的遺產祇有一座樓房、一個女管家、一個園丁、一個廚師、一個車夫、兩部汽車和五萬士姑度銀行存款。”
  安萬達放下刀叉,吃不完午餐,不聲不響的坐着。
  “假如還年輕,我會離婚回里斯本,但是現在不能。”瑪麗亞比丈夫更沮喪。
  夫婦倆默默離開餐室,各自駕車走了。
  傍晚,瑪麗亞先回到家裡,不見了奶奶,女傭說早上起床做了一輪家務之後就不見老太太,以爲她到外邊走走,怎料就不見回來。安萬達回來,覺得母親一向做事有分寸,出門往哪裡去,甚麼時候回來,都交代淸楚,從不失誤。今天情况有蹊蹺,越想越擔憂,打了好幾個電話向親友詢問,都說不知老人家所踪。這一頓晚飯,等到夜半十二點才吃,夫婦倆都咽不下飯。
  安萬達知道,法例規定,家人失踪,須於廿四小時之後報案,警局才協助調查。但他尋母心切,還是給警長通了電話,要求協助。警長表示祇有依章辦事,現在唯一可行的是通知各區當値警員,如有關老婦人的任何消息,都以第一時間通知他,勸他稍安毋躁。
  第二天早上,母親還是下落不明。女兒卻來電話說,祖母來了里斯本,匆匆帶走了兩個哥哥,說是爸爸在莫三比克尋到了祖父的墳墓,要帶哥哥去掃墓。
  安萬達夫婦被這消息嚇呆了。安萬達自言自語說:“一個從未走出澳門的老太婆,忽然去了歐洲又去非洲,有可能的麼?但是,假如其人不是她呢?不,孩子沒理由錯認別人爲祖母的。”
  “魔鬼,簡直是魔鬼所爲!”瑪麗亞哭着叫喊。
  這一晚,瑪麗亞祇管坐在床頭哭泣,安萬達呆立窗前,想起他在里斯本時,曾經通過參謀部寫作給莫三比克的葡國殖民地部隊,要求協助調查父親的遺骸,但一直得不到回音,這事母親是知道的。她這一次神秘行爲,直是鬼神所驅了,安萬達越想越心寒。偌大的古老住宅是一座歐陸式建築物,在一夜之間突然顯得陰森起來;庭院中的高樹矮花,在晚風中沙沙作響,聲如鬼泣;大屋兩側的圓頂偏室,像兩座墳墓。
  淸晨起床,安萬達不梳洗不進食,打了三份文件,分別呈給澳門總督和里斯本、莫三比克有關當局,說明了難以置信的情况並要求協助調查母親和兩個孩子的下落。事情迅速驚動了親友,由於瑪麗亞顯得很極度虛弱,需要送進醫院急救,安萬達也接受了鎭靜和營養注射。
  安萬達夫婦在醫院裡休息了二十四小時之後,醫生讓他們回家,瑪麗亞堅持不重返古老大屋,而回她們夫婦原本的房子,天天有醫生上門來爲她診治精神不安症。古老大屋則由老女傭看守。還臨時多僱了一個男性勞工,與其說協助工作,不如說爲了使老女傭夜裡不怕厲鬼騷擾,但是,他們住了一個多月,屋子平靜如故,一點不祥之兆也沒有。
  瑪麗亞在家中休息了一個期,精神和體力漸漸回復正常,和在里斯本的女兒通了幾次電話之後,暫時取消回葡萄牙的念頭。她想起複印的那兩本書放在地產公司,還沒有請人翻譯,於是回到公司去。職員向她匯報營業情况時指出,綜合行家多方面的分析,澳門樓市最快也要在一九九五年第二或第三季度方復甦;一九九三年第四季度,公司仍需款七百四十多萬元交付銀行樓款,零散進賬不足一百萬元,即尙欠六百五+萬元左右。
  瑪麗亞心情沉重如鉛塊,把心一橫,自語說:“頂不住,宣佈破產,有甚麼了不起!”她大力打開抽屜,東找西找,後來又打開鋼櫥,取出兩本書翻閱,發覺所有的複印文字完全消失,變成兩卷白紙!但兩本書的封面完整沒有損傷。一本名《奇門遁甲秘註》,另一本名《堪輿術數誌異》。她不懂中文,祇覺得神秘莫測,整個人頹喪地倒在椅子上。
  瑪麗亞在傍晚時分回家,問丈夫有沒有母親的消息。安萬達答:“當時情急心亂,其實不必寫信給總督和里斯本、莫三比克,祇須向本地移民局一查便淸楚了。”瑪麗亞追問:“你查了沒有?”安萬達答:“查了,沒有母親離境的檔案。”
  “其實,這一切我已經知道。不過,祇是遲了一點。”瑪麗亞氣定神閑的說。
  “你已經知道?怎樣知道的?”
  瑪麗亞從手袋中拿出《奇門遁甲秘註》和《堪輿術數誌異》拋在桌上說:“是它們告訴我的。”
  安萬達翻着兩卷內容空白書,呆若木雞的站着。
  瑪麗亞說“話說來很長啊——我的母親是不能結婚的,當她嫁給我父親之後,一切家財就歸屬我的舅父,而神給她的力量,轉到我的身上。假如我不結婚,到了足二十二歲,可以保有神給予的力量和無條件繼承舅父的財產,不過,他們一家人都得死去!”
  “多可怕的力量!”安萬達內心震撼,不安地坐下沙發。
  “我不願舅父一家人死去,所以嫁給你。神憐憫我,指使我到中國來學術數,湊巧得到你外祖父的奇書。”瑪麗亞走過來,擁抱着失去主意的安萬達說:“我在澳門停留的日子不會很久了,我們就要分手了!”
  “爲甚麼?”安萬達驚訝地問。
  “這是我的直覺,也許是神的意旨。”
  這幾天,他們已經極度疲憊和沮喪,現在倒卧在長沙發上。瑪麗亞的整個身體幾乎壓住安萬達,他的雙手雖然抱着她的腰肢,但一點勁兒也沒有。她的眼淚一股腦兒流向他的臉頰,又從後腦滴下沙發,每一滴聲音他都聽到。後來,她好像漸漸從夢中醒過來,輕輕吻他一會,把他拉回房裡去。
  由於地產業和建築萎縮的影響,安萬達的建築設計公司受到直接影響,到了十一月,應有的設計繪圖和計算都全部完成,六個設計和計算員每天上班,無事可做,百無聊賴地讀報或整理檔案。到了12月,都請假旅遊去了,公司中祇留下一個女秘書和一個雜役。
  聖誕前夕,瑪麗亞通過律師在中葡報紙刊登她的地產公司破產的消息,她的資產受凍結。她的公司是有限公司,註冊資本二十萬元,市場人士大約統計,公司的資產總値與貸款對比,逆差三千八百萬元,債主尋找瑪麗亞,原來她回了里斯本尋找失蹤的孩子。孩子失蹤的事,澳門當局和里斯本方面都有紀錄,可以證明。
  安萬達曾經上隆都,遍訪了母親的親友,都找不到她的下落,失望之餘,妻子又拋棄他而去,使他精神恍惚起來,在妻子經營的十三座大廈的圖紙上,每張劃上十三個女鬼。不到幾天,十三座大廈的地盤管理員傳說紛紛,有的說,每到夜半,總有個女鬼在樓裡走上走下,而且哭泣;有的說,有時看見一個影從高屋跳下來,“”的一聲掉下地上就不見了,有的見到一大堆溪錢從頂樓撒下來,白紙片片,看得淸淸楚楚,但到了眼前就消失了;有的說,有人接到一叠樓房圖樣從高屋擲下來,是安萬達工程師簽名的,但是誰接到那叠設計圖樣,現在在哪裡?沒有一個人可以說淸楚。
  安萬達被送到醫院去,他的精神看來很好。他要求在病房裡安置一張大型寫字桌和繪圖設計應用的工具,要女秘書天天來上班協助他繪圖,但他甚麼都繪不成,暴躁如雷,醫生來了,替他注射鎭靜劑,每天好幾回,醫生說,他的病不容易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