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卵之戀

陶里

  爲了送孟東返回澳門,羅莎·施露華幾乎強迫他搬離大學宿舍,住進里斯本一條熱鬧街道的酒店裡。入住之後,她叫孟東安定的坐在沙發上,沒有她的吩咐,不可以走動。她則上了床,從手袋中取出一顆鵝卵那麼大的石頭,用一個南美陶土碟子盛着,放在床頭,再回到床中央端坐,反掌高舉雙手,口中念念有詞。後來,她下床來說:“我已經求神保祐你,不過,七天之後,你才可以離開里斯本。”孟東想,自己被這女孩操縱了七個月,再任由她擺佈七天,又算得甚麼呢?反正,對於他來說,返回澳門並非他所願;七個月來,他被羅莎所虜,又有肌膚之親,現在要離開,反而有點兒難分難捨的感覺。
  當初,他經過那座被名爲“男孩勿近”女子公寓時,踏着了一件小衣物,毫不在意的繼續向前走,被一個來勢兇兇的女孩擋住了去路,粗暴地喝道:“亞洲豬玀,你踩着了我的內褲,橫行直走,是甚麼意思?”孟東在里斯本住了近五年,從未見過那麼粗野的女孩,望着她兇光炯炯的眼神,結結巴巴地說:“小姐,我是無心之失呀!”對方撲上來,摑了他一記耳光,喝道:“無心之失!”跟着拾起她的內褲,悻悻然邊走邊說:“踩我的內褲,有你好看的!”
  同學們告訴孟東,羅莎的母親是有墨西哥血統的巴西人,老施露華到巴西做外交官時娶了她做繼室,生下羅莎之後,老施露華去世,她便繼承了丈夫所有的遺產,有里斯本效區的大莊園,有城內的銀行股東權益和擁有幾條街樓房的業權,還有在巴西茶園和咖啡園等。她是一個懂墨西哥巫術的女人,都傳給了羅莎,凡被她們摑耳光的人,要痴獃幾年,任由她們擺佈。
  孟東身體並不強壯,功課也差。聽了同學的話,心神不寧,祇想找到羅莎,求她饒恕。她是唸哲學的,他到哲學系去找她幾回,都沒找着,很是焦灼。一晚,他夢見羅莎擁抱着他熱吻至情不自禁,使他遺洩了。醒來時,心裡甜滋滋的;起床之後,精神意外地抖擻。走進圖書館翻起書本,腦海裡卻出現羅莎昨夜的形象,豐富的胸脯,嫩滑的肌膚和燦爛的笑容,使他精神又恍惚起來。到了中午吃飯時候,他還是痴痴地想着羅莎,希望可以在夢裡再見到羅莎。果然夜裡又有綺夢。羅莎約他第二天中午坐在圖書館前的台階上等她,她會來見他的。
  初冬的陽光,曬得孟東暖洋洋的。十二點的鐘聲敲過,羅莎的紅色小汽車出現,來到石階前停下。孟東連忙走上前去,羅莎好像看不到他,祇顧向前望,孟東一時不知道怎樣開口,傻裡傻氣的站着。後來,羅莎轉過頭來,把孟東打量了一下,問道:“你不是踩了我內褲的男孩麼?”孟東說:“我冒失,不過,你已經摑了我一記耳光。”羅莎問:“你現在打算怎樣?”孟東連連哈腰:“再向你賠罪,或者,請你一頓午飯!”羅莎讓孟東上了車,直向郊外駛去。
  羅莎今天的裝束是紅外套,黑馬褲、長統靴、小黑帽,神氣十足。她說不喜歡從殖民地來的留學生,他們除了拼命讀者和聽從敎授的話以外,沒有自己的性格,但殖民地的居民大都兇狠無情。她的家族,除了父親死在家裡以外,祖父死於莫三比給,叔叔死於果亞,英俊能幹的舅父死於馬六甲,愛她的表哥死於帝汶。因此,她憎恨殖民地的居民。
  “但是,你的家族並沒有死於澳門。”孟東說。
  “我漂亮溫柔的姨母,一家人死於澳門。”
  “但是,我讀過你的哲學論文,你分明對澳門有感情。”
  “那完全是由於偉大的詩人賈梅士曾經在那兒住過的緣故。”
  “你不可能改變你對作爲殖民地的澳門的厭惡之情麼?”
  “但願從你開始。”
  “我有那麼大的價値麼?”
  “按照我們的敎規,踐其衣者必爲其夫,否則喪命。”
  “那我……”孟東惶恐得如入了虎穴。
  小汽車開入農莊,沿途有農夫紛紛脫帽向他們致敬。農莊裡有種稻麥的、有種玉米的、有種果樹的、有種棉花的、有種各類花卉的,佔地十餘萬畝,三百多個農夫,一百多頭牛,五十部拖拉機,還養了二十頭獵狗。羅莎說:“孟東,算你造化,你是第一個被我帶來農莊的人。我要介紹你認識嘉露·馬連諾上尉夫婦,他是從澳門退役之後回來里斯本的,已經七十多歲,管理我們的農莊三+多年了。”
  “那太好!”
  “你不但見他們,還做上賓!”
  “孟東覺得羅莎是一個說話有分量的女孩,自己處處被動,也就不作聲,不再說話,等待新的一幕上演。
  來到莊園別墅,嘉露·馬連諾上尉夫婦興高采烈的出來迎接他們。嘉露太太說:“我們已經三十多年沒見到澳門人了,今天可說是幸會了!哎喲,南灣的月夜,大三巴的夕照、主敎山的晨曦,總敎人忘不了!”嘉露上尉又滔滔不絕的談着他十年駐守路環邊防的經歷,他深感遺憾的說,假如當時不因酒後糊塗,誤殺一家農民,總督絕不會調他回國的。而且,再熬幾年,他必然晉昇少校呢。
  午餐開始,羅莎神色莊重的向上尉夫婦說:“今天,我除了介紹孟東與你們認識之外,還向你們宣佈:母親已經答應我嫁給他了。”上尉夫婦高興得連連鼓掌共杯向他們祝賀。上尉太太說:“夫人昨天託人來叫我們準備豐富的午餐,我們已經猜着必有喜事,果然是大喜事”菜色非常豐富,有羊肉、牛肉、沙甸魚、法國蝸牛、加拿大三文魚、地中海生蠔等,上尉夫婦熱情好客,頻頻舉杯,孟東此時覺得已經無迴旋餘地,祇好隨着上尉夫婦吃喝,但羅莎不吃別的,祇吃烤馬鈴薯。
  飯後,老上尉帶着酒興要帶新訂婚夫婦到莊園雅致之處享受他認爲是羅曼蒂克的一刻,但太太阻止他說:“有老頭子和老太婆在,哪兒來羅曼蒂克呢?你收回成命吧,且由他倆去尋找他們的夢境吧!”
  羅莎把小汽車開到山腳下一個叢林茂密的地方停下,遠處望見一道泉水,羅莎說,那是溫泉,就拖着他沿着小徑往泉邊跑。羅莎叫孟東跟她作溫泉浴,說完解衣跳下泉來,孟東本能地東張西望,羅莎在泉中大聲說:“這兒是莊園的禁區,誰人偸進來,得先問上尉的來福槍子彈同意。”孟東跟着下水,一把摟住羅莎,不留餘地熱吻起來。羅莎說媽媽說,她和爸爸的第一次就在這發生的。
  後來,他們從溫泉上來,冷風吹得他們發抖。羅莎說,身體濕,不好穿上了衣服上車,祇管提着跑;上了斜坡,他們喘個不停,由於冷,不得不急忙往汽車裡鑽,兩個人纏在一起,寒冷便消失了。時間悄悄地流逝,他們忘記了身處何方,一切都像夢境似的美麗。待羅莎從夢中甦醒過,聽到三聲來福槍響,推開伏在她胸前的孟東,叫他穿上衣服,說:“天暗了,上尉用槍聲催我們回家。”汽車開過莊園別墅時,老上尉夫婦站在門前向他們揮手告別。
  汽車離開莊園進入市區時,羅莎叫孟東向她吻別,孟東吻過她的臉頰,說:“羅莎,我愛你!”羅莎說:“生理現象已經說明了我的第一個男人是你。你不得負我。這是神祇的命令。”
  以上是七個月以前發生的事。
  從莊園回來的第一個周末,孟東醒來時已是中午時分,輾轉反側了一會,正想起床,忽然房門打開,羅莎走了進來。孟東慣於裸睡,這時實在狼狽。羅莎說:“少安毋躁,且蓋着毛被躺好了。”孟東問:“門兒扣着,你是怎樣進來的?”羅莎說:“扣與不扣,鎖與不鎖,對於我沒有甚麼不同,祇要我要進來,就可以進來。”孟東聽同學說羅莎懂墨西哥巫術,半信半疑,就要羅莎施法,讓他見識見識。羅莎說:“神不准我讓外人看到我施法,你不是外人,好,看吧!”她立即摒氣凝神,伸手指着懸掛於天花板的燈泡,喊一聲“搖擺!”燈泡就像鐘擺似的飄來盪去,待她喊一聲“停止!”燈泡立刻停止下來。接着,她把一個石卵放在孟東的枕下。
  羅莎脫了衣服,鑽進孟東的被窩,抱着他親吻。她說,母親再三的叮囑她,除非要懷孕,否則,不可以穿着衣服和男孩子上床。她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性禁忌,例如造愛之前吃巧克力會生怪胎,多吃烤馬鈴薯可以增加快感;男人戴避孕套是褻瀆神明;女人同時可以愛幾個男人,但是被尊敬如神祇的是取得她處女身的沒有性經驗的男人,她對他,祇有奉獻。孟東問她,那塊石卵是甚麼東西,爲甚麼要放在枕下?羅莎說,那是巴西禿鷹卵的化石,經過幾代巫師施法感染之後,帶着無窮神功,放在情人枕下,可以增加情趣,又可以測驗情人心中是否想着另一個戀人。羅莎離開時,從枕下取出石卵,它原來是灰白色的,這時卻變成翡翠而略透明的。她說,石卵的徵兆,說明了她和孟東是曾經極度愉快的、心無雜念的,孟東是純潔的。
  羅莎每個星期來與孟東聚會幾次,大都是他們沒有上課的上午。她認爲星期四和星期日是不吉祥的日子,不會來與孟東會面的。每次來到,她都把石卵放在孟東的枕下,臨走,又把它取出來,看着翡翠的石卵而滿懐高興的離開。
  從澳門和其他亞洲來的留學生,對孟東與西方巫女戀愛的事存在戒心,無人敢說長道短,祇怕惹來殺身之禍;澳門留學生偶有談及此事,大都說孟東凶多吉少,但也僅此而已,絕不對孟東說。在孟東本人來說,他不覺自己有甚麼不妥,反而覺得自從愛上羅莎之後,心情輕鬆得多,使他覺得不勝負荷的功課,如今做來是得心應手;草擬的畢業論文提綱旣定得快,又寫得好,一稿通過。
  七個月後,孟東順利地取得了建築學士學位,而羅莎也取得了哲學學士學位。羅莎把孟東安置在酒店之後,問他:“回到澳門之後,你怎樣向你的親人,你的女朋友——我一點不介意你的女朋友——交代你和我之間的感情?”
  孟東答“可以交代,也可以不。”
  羅莎說“我不喜歡二元論!要嗎,無保留說個明白,要嗎,徹底否定!”
  “怎麼否定?”
  “一切沒有發生過!”
  “不可能,羅莎!”孟東摟着羅莎,熱吻着她。
  這是孟東住進酒店的第一天,羅莎整個下午留在酒店裡,說兩人快要分手了,要好好地享受短暫的幸福;她沒有忘記把石卵放在枕下,要走時,又把它放在床頭的紫色陶碟上。晚飯後,孟東留她陪他幾個晚上,她說那是敎規不允許的。每天早上,她駕駛小汽車和孟東到大學宿舍把孟東的行李和書籍搬來酒店,由於書籍多,而羅莎的小汽車坐上兩個人之後,餘下可放東西的空間不大,每天在宿舍中把東西包紮之後搬回酒店,已過了午餐時間。他們胡亂地吃過午飯便在酒店中休息,到了傍晚,她又開車帶他到處遊覽。她說:“你在里斯本生活了五年,連這兒女孩的臭狐是啥味兒也嗅不到,我眞懷疑你是個男子漢!”孟東答她:“你說的懷疑是自欺欺人的假話。”他們有時在晚飯後上舞廳共舞至深夜才分手,無論孟東怎麼說,她都不答應在酒店裡過夜。白天上午運載書籍,下午時間,用羅莎的說話則是“享受靑春”,這樣就過了五天。
  孟東的旅行證件和飛機票由羅莎保管。他本來隨時都可以離開里斯本,但羅莎在第一天就告訴他,這七天裡,在世界範圍內會有幾宗空難發生,他必須七天後才可以乘飛機。果然在羅莎說話的第二天,在中東上空有客機爆炸,在第四天,南美和中亞細亞有飛機在降落時墜毀。第六天是星期日,孟東由早到晚打電話給羅莎,祇想與她見面和跑街,但始終找不到她。晚上,他雙手捧着石卵說:“羅莎,你在哪兒?給我一點聲音好嗎?”灰白色的石卵突然翠綠起來,羅莎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說:“我就在你身邊,安心睡吧!”孟東抱着石卵像抱着羅莎似的睡着了。
  第七天上午,孟東還沒有起來,羅莎帶着四個男人進來。她說,航空公司員工罷工,所以臨時僱搬運工人來替他搬行李和書籍到機場託運。折騰了個多鐘頭才搬淸東西,付淸了酒店費用之後趕到機場,辦完機場應辦手續之後,又是中午時分。這一班飛機在下午兩點經倫敦直飛香港。午餐時候,羅莎把兩個地址交給孟東,一個是上尉嘉露·馬連諾的故居,在澳門市區,由一個叫陳福的中國人看管;另一個是羅莎的姨母瑪麗亞·高斯達的故居,位於路環,由她的堂弟安尼奧·高斯達看管。羅莎說,這差不多是四十年前的事,查得着,通個信,查不着,就作罷。孟東說盡力而爲,他自信旣有地址,又有人名,一定找得到。
  孟東要進入候機室了,他覺得羅莎今天特別漂亮;情不自禁的要擁吻她。但羅莎用了雙手輕擋着他的胸膛,低聲說:“不可以,我們的規矩是親人分別時,一不可流淚,二不可吻別,否則,以後不會再會面。”他還是緊抱着她。卻趁着她的雙手鬆懈了警戒時,猝然在她臉頰上強吻了一下才放開她。羅莎頓足說:“孟東,你錯了!”黯然和他相對揮手告別。
  孟東上了飛機,發覺自己是最後登機的一個。甫坐定飛機就要起飛。在繫安全帶時候,他發覺西裝衣袋有個沉甸甸的東西,掏出來看,原來是羅沙的石卵。羅莎說過,這是她的傳家寶,每有危難,向它念咒語,便得解救。現在,他擁有了它,但不懂咒語,得來又有甚麼用呢?羅莎不讓他知道而把石卵送給他,是甚麼意思呢。
  機上播出正在向香港飛行,將於某時某刻抵達啓德機場。孟東聽了這番話,忽然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向他的胸膛壓過來,眼前一黑,“啊啊”地喊了幾聲,掙扎了幾下,便休克過去了,鄰座旅客見狀,急呼機上服務員和醫療人員即時前來搶救,過了幾分鐘,孟東甦醒過來,睜大眼睛望着醫療人員問發生了甚麼事故。大約又過了半個小時,醫護人員重新替他檢查身體,說一切正常,讓他服過藥丸,在他的手臂上注射了一針藥液,他便平靜地睡去。但大約七個小時之後,他又發作,醫療人員搶救了一會,他又甦醒過來,接着平靜地睡去,飛機將到香港,機上廣播要旅客作下機準備。就在這時,孟東第三次休克。
  來接孟東的媽媽、小敏和綺華被機場人員帶着往前跑,他們祇聽說家人在飛機上出了事。但又不知是甚麼事,拐彎又拐彎的跑了一段路才來到救傷車邊。一個醫護人員說:“你們的家人在飛機上休克,一邊急救,一邊用擔架抬下來,準備立即送院,因爲他已經休克三次。但上救護車之後,他又淸醒過來。”孟媽媽連忙上車,見孟東精神飽滿的坐着,見了大家,說:“我根本沒事,不曉得飛機上的醫療人員怎樣搞的,強綁我上擔架抬下來!”大家商議了一會,接受孟東的意見,立即回澳門去。孟媽媽帶了孟東出機場,小敏和綺華去領行李並交由運輸公司運回澳門,事後趕來港澳碼頭同船回家。
  小敏和綺華有着女性的敏感的天性。他們私下議論,孟東必然身體或精神有問題,否則,不可能發生那麼罕見現象。孟媽媽本來也十分擔心孩子的健康出了問題,但一路上見他有說有笑,並無異樣,疑慮也暫時消失。他們下船之後,客輪開航,工作人員照例播出船正開往澳門,請旅客繫緊安全帶,不要隨意走動的話。孟東聽了,突然面無血色,手足抽搐,倒在他身體的綺華懷中,綺華緊緊的抱着他,以免他摔在地上,孟媽媽忙着給他塗藥油,小敏拍他的臉,大叫:“哥哥,你醒醒,你醒醒!”船艙裡搭客紛紛來提出這樣那樣的主意,船員來了之後,又有船長來到。他準備下令回航救人。這時,孟東逐漸甦醒過來,睜大眼睛問大家發生了甚麼事,大家於是散去,客輪繼續向澳門進發,孟媽媽和小敏她們才舒了一口氣。航行了一程,孟東歪着頭,靠在綺華的肩膀上睡着了。孟馬媽見他倆離開了五年,感情沒有變,不覺又快樂起來,安然睡去。等到她聽到廣播傳出客船已到澳門,即將靠近等說話時才醒過來,祇見綺華又緊緊抱着臉色蒼白、手足抽蓄不停的孟東,小敏一邊替哥哥塗藥油,一邊叫媽媽別張聲。旅客紛紛上岸之後,孟東又慢慢地甦醒過來,讓綺華和小敏扶着走過搖擺不定的跳板。綺華先一步離開碼頭,把汽車開過來接他們,她讓孟東上車坐在母親和小敏的中間。孟東說:“在飛機上,我聽到香港兩個字就休克;在客輪上,我聽到澳門兩個字就抽筋,是甚麼鬼怪作祟呢?在里斯本,傷風感冒,我不服藥也痊癒的。”
  回到了家,孟媽媽說大家都累了,先歇一歇,原定到酒家吃飯的事,改在明天晚上,並且要小敏打電話知會有關的親友。小敏和綺華陪着孟東走進房,孟東從衣袋中取出石卵,被小敏看到,隨手拿過來,問是甚麼東西。孟東撒謊說是旅行時拾到的石頭,隨即取回來放到枕下。他又從衣袋掏出紙張,問綺華是否懂得紙上兩個地址在哪兒,綺華不肯定的說,一個在市區,在路環的那一個可能要到那邊去找,假如她沒有記錯,那是一個兵營的廢址,唸書時候去宿營,曾經走過那兒。孟東說:“那太好了,明天你帶我去。”綺華問:“甚麼人住在那裡呢?”孟東答:“里斯本朋友的兩家親人。”綺華思考了一下,說:“市區的那個地址,是個墳場。”孟東說:“墳場也住着管理人嘛。”
  孟媽媽煮了魚粥讓大家充飢,孟東祇吃烤馬鈴薯。
  第二天上午,孟東醒來就嚷着吃烤馬鈴薯。孟媽媽問:“你在里斯本,祇吃烤馬鈴薯嗎?”孟東撒謊說:“是。”其實他在里斯本並不吃烤馬鈴薯,後來見羅莎每次與他吃飯祇吃馬鈴薯,現在離開了她,心裡無時無刻不惦念她,就學她的榜樣吃馬鈴薯。
  綺華來了,把孟東送到他要去的目的地,果然是天主敎墳場。裡面氣派不凡,每個墳墓都是經過一番策劃而建成的,有水泥砌的,有花崗岩造的,有大理石建的。綺華認爲里斯本的朋友離開時間太長,記錯了地址。孟東卻認眞地看着墓碑上的號數和刻下的姓名。他看了一列又一列墳墓,後來,他在一個殘舊的墓碑前停下,用手擦去枯乾的靑苔,說:“就在這裡了。”綺華仔細看墓碑上的號數和被風雨侵蝕得模糊的死者姓名:“上尉嘉路·馬連諾”。旁邊是他太大的墓碑:“絲麗雅·馬連諾”。這個記錄,和孟東手上的字條,一個字母也不差。
  “你說的是朋友的故居,現在見的是墳墓,玩笑可開得太大了。我說的是你的里斯本朋友。”綺華說。
  孟東神色凝重,搭訕說:“也許他存心叫我驚訝吧?”但心中納罕,嘉路·馬連諾夫婦是他在里斯本親身與他們一起吃飯,一起交談的活人,但在澳門,他們是死於四十年前的屍骨,怎解釋呢?
  綺華說:“外國人同姓同名的很多,是不是另有一個嘉路·馬連諾上尉呢?”
  孟東想起羅莎所說的陳褔,就拖了綺華走進墳場管理處問陳福其人。管理人說不認識陳福,但根據留傳下來的話,管理這墳揚最長時間的人是他,已在四十年前死了。
  孟東重上綺華的汽車,到路環去。經過竹灣的時候,他買了一點食物和飲料,一邊飲食,一邊向目的地進發。綺華依稀記得孟東所描述的地方,但她幾乎跑遍了路環島大道小徑,還找不到要找的地方。後來,來到拐彎上坡的地方,孟東覺得衣袋中的石卵燙熱起來,便叫綺華停車。這裡左邊是山坡,右邊懸崖之下是海。山坡有一條不明顯的小徑可以往上走,綺華說:“看來,這地方比較像你所說的而我也曾經來過的地方,不過,上面並無人家。”孟東:“姑且試試,上去吧!”他們吃力地爬越山坡,走了一段很長的小徑才來到山腰。山腰上有一座隱蔽的廢置炮壘,它的對面是橫琴島。炮壘四周雜草叢中,殘存一些類似營房的地基和瓦片,散落於山邊的有三兩塊石碑。孟東和綺華走到石碑前,仔細讀上面所刻的字跡,但完全沒法辨認,祇有一塊石碑上勉強可以聯寫成“瑪麗亞”三個字。
  “這就是她的故居了。”孟東說。
  “又是墳墓和墓碑。”綺華說。
  “她的堂兄弟又到哪兒去呢?”孟東伸手拔一把草,撒向殘缺的墓碑,神情有點沮喪的拖着綺華走下山坡。綺華覺得很疲倦,她萬萬想不到與孟東別後五年再重逢的第一次就見到孟東的狼狽相,第二天又跟他往墳場和荒山闖來闖去。她有許多話要對孟東說,但他好像不願聽,祇好送他回家。今晚本來要上菜舖吃晚飯的,但因爲孟東的情緒不好,綺華建議改期,並且暗示大家不要問今天的事。
  孟媽媽知道孟東喜歡吃烤馬鈴薯,所以專爲他烤了一盤。吃飯時候,綺華問他在里斯本是否也天天吃烤馬鈴薯,他勉強的答道:“那要看場合。”
  小敏問:“那麼爲甚麼在家裡祇吃烤馬鈴薯?”
  孟東說:“人的興趣是會隨着時間和環境而變的。”
  綺華有意把氣氛帶到愉快輕鬆,附和着說:“能變是好事,這幾年來,澳門在變,人們比以前懂享受,高樓大廈又不斷的建起來。……”
  孟東打斷綺華的話,説:“不過,我要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剛才我從山上望向市區,發覺所有的新建築樓房都是傾斜的,在返回澳門過橋時,我又看到沒有一座樓房是與水平線作九十度垂直的。”
  小敏説:“你不是危言聳聽吧?”
  孟東説:“我是學建築的,香港的建築藝術是我們課餘的硏究對象,我發現它們的垂直有問題,但敎授説,那是圖片給我的錯覺。你們要知道,敎授們都是撒謊者,他們祇叫學生相信他的話,卻從不相信學生的話。”孟東本來是一個沉默而內向的人,今晚卻越説越激昂。
  飯後,绮華要走了。照往年的習慣,孟東必然送她下樓,但現在他祇説一聲“拜拜”,讓綺華自己出門,小敏連忙趕出去,邊走邊對綺華説:“你變得哥哥這次回來,性格變了許多嗎?”綺華説:“他在外國久了,回來之後,要有個適應過程。”小敏又問:“你們今天要找的人,都找到嗎?”綺華答:“找到,但不是人,是墳墓和墓碑。”小敏驚訝地停了腳步,問道:“這話怎說?”綺華上了汽車:“下次再說吧。”於是把車開走。
  小敏回到家裡來,祇見孟東在客廳裡玩弄着石卵,孟媽媽說今天跑了一天,該也累了,而時間不早,叫他早一點沐浴睡覺,催了好幾次,他才進房去。次日,差不多午飯時候,孟東還不走出房來,孟媽媽拍了幾次門叫他起床,但沒有聽到回應的聲音,她祇得用鎖匙打開了門,原孟東伏在地上,鼓盡氣力,一口氣一口氣的吹着石卵。孟媽媽驚訝地問:“孟東,你這幹甚麼呀?”叫了幾聲,孟東才抬起頭,痴痴的望了一會,忽然大叫:“我不要穿藍衣服的,你走!你走!”孟媽媽大吃驚,退了出來。小敏連忙趕來,叫媽媽且坐着歇歇,自己輕步進房,叫着“哥哥,你怎樣啦?”孟東問:“你是誰?”小敏答:“小敏,你的妹妹!”孟東又大叫:“我要羅莎!你穿紅衣,但你不是羅莎,你出去!”
  小敏掛個電話給綺華,把事情告訴了她,並且要她立刻請飛利雅醫生來替孟東診病。飛利雅醫生來到,一時還不能給孟東斷症,但肯定他所患的是屬於精神系統方面的病,從醫生護士和綺華所穿的白衣來看,孟東沒有反應,可見他對強烈色素如藍、紅、紫等有恐懼感。因此,暫時不要讓他見到這些顏色。醫生勸孟東服了藥丸,又注射了鎭靜劑,讓他安然睡去。他在半夜裡醒來,孟媽媽問他要不要吃馬鈴薯,他搖頭,祇喝一點水,而且要孟媽媽把石卵交給他。
  半個月過去,孟東甚麼也不吃,每天祇喝少量的水,身體一天一天瘦下去,顯得很虛弱,但不論睡着還是醒過來,都雙手緊緊握石卵,擱在腹部上。他雖然一天二十四小時注射着營養液,兩位專科醫生、四個特聘護士到家裡照顧,但肌肉一天天萎縮,情况變化得很快,而且很壞。孟媽媽就把他送到香港法國醫院去治療,幾天之後,不但病情不見起色,二十四小時注射的藥液竟然從針口流出體外。醫院院長召集醫生會診之後,向孟媽媽表示歉意,說他們面對這種罕見的病症,已經束手無策。
  孟東終於逝世。臨終前,他忽然神志淸醒地要母親爲他建造白花崗石墓園,墓上鑲着石卵。
  埋葬孟東之後,白花崗石墓園於不久也造好,祇等墓碑刻好豎立起來,建墓工作就全部竣工了。孟東死後做“三七”的早上,綺華駕車來接小敏上墳,她們先上市場買了鮮花和水果,然後向墳場而去。來到孟東墳前,她們吃了一驚,不知誰人在白花崗石墓上鑲了一塊黛綠金字的花崗岩,那些金字是五行四句葡文詩,但那顆卵石已經不見了。
  NESTE LUGAR DEITA-SE UM CADÁVER IMPERECÍVEL.
  O CEU E A TERRA AO SEU CONHECIMENTO SÃO DESCONHECIDOS PELOS HOMENS DESTE MUNDO.
  O SEU AMOR EM VIDA NÃO CONSEGUIU REPELIR A SUA PREOCUPAÇÃO.
  DEUS ME INCUMBIU DA TAREFA DE O LEVAR AO REINO DE ALMAS.
  DE ROSA CRISTIAN ALVES DA SILVA
  墓前放着一束黑玫瑰,挺鮮的,好像是剛剛放下的。
  小敏問詩句說甚麼?綺華反覆的看了一回,慢僈地翻譯:
  “這裡躺着一具不腐朽的屍骸/他認識的天地爲世人不理解/他生前的愛趕不走他的恐懼/神委託我帶他的靈魂到天界。——下面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羅莎·施露華。”
  墳場管理人員告訴小敏和綺華,那塊石碑是一個穿紅衣、黑馬褲、長統靴的少女帶了四個男子來裝的,時間在昨天傍晚。她乘坐一部紅色的小汽車。管理人員說:“我當然把她看作死者的親屬,世上哪有爲非親非故的死者立碑的?”
  “羅莎·施露華是在澳門的葡國少女嗎?”小敏和綺華帶着疑問離開墳場。大約過了兩個星期,綺華遇到一個從葡國回來的留學生,他說曾經在墳場門口看見在里斯本留學的墨西哥女學生羅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