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誰呐喊

勁夫

  入夜,南方的7月,還是那麼熱鬧。
  日間下了一場大雨。雨,雖然掃滌了大街上的塵垢,但沒法帶走那令人納悶的暑氣。澳門,像個“發燒”的病者。
  上身脫得赤光。下穿“孖煙囱”短褲的余立明,雖是坐在大廳那定向座扇的正面,但內心仍覺得陣陣烘熱。他站起來,正想躲進睡房,希望尋找到一個較涼快的角落。這時,女兒立行走到跟前說:
  “爸爸!你的信!”隨手遞上一封信。
  他看了看這公文式的信封,上面印有“僑聯”紅色大字。他小心地把封口撕開,看着那幾行墨綠色的字,他滿意地微笑了。他回轉頭,又走回原來的位置,雙手捧着那封信。他沉浸在那窮山僻壤的鄕村學校……
  1970年,他和縣銀行營業員何品芳結了婚。他僅僅唸過小學,不過,在他們鄕間,小學畢業已算是文化高的人了。他當了“信用社”的出納員。其實他不少的知識,都是品芳敎他的。
  1970年夏天,他村裡一位遠房叔伯從廣州“淸洗”回鄕勞動,沒多久便年老病逝了,伯娘沒錢收殮,求他向信用社借款二百元。因這一借款,竟帶給他難以避免的災禍。上級追下來、紅衛兵查下去,說是立場問題。原來這堂伯一向在廣州做小買賣的,後來被定爲“資本家”,“文革”時被淸理回鄕。這次借款竟說成是余立明支持資本主義,他被定罪爲壞份子。批鬥之後,撤除職務。爲此,品芳連續哭了幾個夜晚。這時,他們的女兒立行也出生了,支撑這個家的經濟開支全落在妻子那微薄的薪金上。日間,他被監督勞動;夜間,他偸空上山“打柴”,燒炭,希望能多得一點收入,減輕妻子的過重負擔。在那荒郊的鄕間,雖然他年靑力壯,用了全力去搏,但仍艱苦難熬。
  在他不足一歲時,父親已離開人間,從小與母親相依爲命。母親把全部血汗都灌在他身上。他發誓過要好好奉養母親,讓她過些好日子,可是,一直不能達到。爲了他這“壞份子”帽子,母親氣壞了,常常不思茶飯、卧病在床。他爲此也急壞了,妻子品芳暗地裡求人拜神解災,還先後從縣城裡請來了多位名醫生……1973年初冬,母親離開了這個多災多難的家和悲慘的世界。
  人間是如此慘痛,他要不是有品芳和女兒的牽掛,眞想早日離開這個世界,結束那令他不可掙脫的苦惱。記不淸有多少個深夜,他獨個兒跑到村後那小山上,坐在那棵古老而高大的松樹頭下,聽靜夜裡蟋蟀的叫鳴;抬頭遠眺,點點星星沒有絲毫神彩。月缺的蒼老,更被重叠的浮雲掩蓋,無盡的蒼穹,雖是深邃無限,周圍卻顯得低沉和灰暗……
  1979年中,一股移民暗潮湧起來了。他想不到會收到一封從澳門寄來的信。這封信原來是堂伯娘托人在澳門寄出的,(她前年已返回廣州,又從廣州申請到了香港)她老人家消息也靈通,聽說澳門和大陸有協議,“開放”一大批移民,所以寫信叫他們憑藉她的關係申請。想來也可笑,祇是拿着這封來信做憑據,在縣城公安局登記,塡上一份十分簡單的表格,三天後,他們一家就到了澳門。
  品芳按地址找到了先到澳門生活的老同學阿梅,阿梅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丈夫和孩子、婆婆和家公,六口人都同住在一座舊樓的一個單位,僅有兩房一廳,緊逼得再也不能容納多半個人了。但品芳一家三口,人地生疏,往哪裡去?阿梅和家人商量後,暫時安頓他們住在廳間(夜間睡在地板上。)一方面按堂伯娘的地址通電香港聯絡。
  第二天,堂伯娘在兒子的陪同下,從香港趕來找到他們了。一見面,伯娘就高興地指着立明對自己兒子說:
  “就是他,就是他!你父親得到安葬,就是全仗他的幫忙!全是他!但也害得他太苦了,阿良!他——”她鄭重地指着立明,眼眶噙着淚水慢吞吞地接住說:
  “阿良!記住!立明是好兄弟!好——兄弟!”
  “唉!過去的總算過去了!其實你們對我的幫助更多哩!我不知今後怎樣報答你。”
  伯娘笑眯眯地搖着頭。她兒子阿良高興地提議說:
  “好!難得這個好機會,我們一起去吃飯!”
  在伯娘及阿良的熱情相邀之下,阿梅全家也一同去了。席間,伯娘再三請求阿梅盡快協助租房、解決立明一家的居住,讓他們早日安定地生活。她隨手在皮包裡拿出港幣三千元給立明,看了看品芳後,以低沉的音調對他們說:
  “好好地生活下去,凡事求實際、切忌奢望,世途險惡,相信你們都明白。”
  三天後,他們一家就租住進了黑沙環區。
  經過阿梅的努力,立明和品芳都進了製衣廠工作,雖然收入不多,但也足以應付家庭的開支。女兒立行也入學讀書了,一家人開始過着安穩的生活。
  兩年很快就過去了,品芳爲人爽快、資質聰敏,甚受同廠工友歡迎,更得主管的欣賞,她被提升爲指導員。立明爲人敦厚、勤勞誠實、虛心好學,也被調任爲包裝部組長兼收發員。他們都加了薪酬、轉爲廠職員級別,兩年的努力,能有今天的安定,也算是難得可喜了。
  同住的張先生也很有辦法。或許是他在大陸時長期服務於商業部門,做慣了買賣。他在親戚的資助下,在街市擺賣生果。這買賣,看來工錢少,但收入卻遠比做工廠的收入多。他還常讚自己這樣最自由,不受僱主管制。張太也十分配合,她拿着小本錢,在澳門選購一些衣物、日用品,帶到石岐銷貨,再從內陸帶回一小包一小包的中藥,在澳門轉銷,這樣進進出出轉手,她的錢賺得也很輕快,眞使人羨慕。品芳曾多次對立明說過這樣的話:“你看,人家多本事,眞是錢財滿天飛,有能者居之。”
  一個炎熱的夜晚,他們兩家人都坐在大廳,一邊看電視劇,一邊在談天說地。那張先生喜歡喝啤酒,每當三杯過後,便意興更濃,說話滔滔不絕,他更移側上身,把那張滿口酒氣的咀咬到立明的身邊,似乎很神秘而又情不自禁的大聲說:
  “明哥!打工是沒出息的,工字不出頭嘛,出頭就歸土了!是嗎?看我呀!你不要小看我,你夫妻倆辛辛苦苦,一天掙不到七十元,我有把握每天收它一百!嗬!怎樣去比呀!”
  “好心你呀!收聲啦!老鼠跌落天平,你有何本領?飲幾口肥仔水就胡說!”張太忍不住在打斷他的說話。
  “吓!妳錯咯!不是‘老死’不直講,我沒有醉,婦人之道不可多言——”這時,全屋人笑了。
  “不要笑,你們見識少——張先生停了一停,深深吸了一煙之後接着說:
  “明哥!明天開始,你不去工廠上班了,我這個攤檔由你主持,交給你去做,做——是條好路!”
  “張先生!你呢?你又做麼?”
  “我嘛!我搭了一條更好的路,不過,千萬不要對人講,我決定上大陸鑽一鑽,搞些冒險一點的生意!”
  “這樣——”立明未說完,張大就打斷了他的話接下說:“這方面,我們已考慮過,決定搏一搏!”
  “人生有幾回搏!是嗎?明嫂!妳覺得對嗎?”
  “對!難得張先生他們這樣關照,我們就試試看!”品芳微笑着答。
  “好!謝謝你們指引,不過本錢——”
  “本錢不需多,我還有一批貨未賣,你們先拿去銷售,下日再去果欄取貨。一次生,兩次熟,沒問題!”
  眞的,沒問題。張先生沒有喝醉,以後的事就這樣開始了。
  品芳照樣在製衣廠工作,而立明就開始了他那小攤販的新生涯。
  這小買賣果然不錯,他們家的生活費,在正常情况下,已經沒有問題了,加上妻子品芳的薪金,每月都有盈餘。從此,這個家,已成爲一個儲蓄戶了。
  張先生的生意也做得越來越大,聽說常常是十多萬元的貨款,一次就可以賺幾萬元。但他們做的生意很冒險,是非法進口電器和出口藥材。這類買賣,任憑張先生怎麼說,立明聽來聽去也不明白。而品芳對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敬佩他們“發”得快,暗地裡就覺得自己丈夫太老實,沒有膽量去作“富貴險中求”。
  82年初春,張先生買了新樓,他們搬走了。這時,立明雖然沒有能力買樓,但也有一點小積蓄,生活很穩定。也就把張先生原來租住的那間房也租了下來。不久,品芳的工廠老板在珠海開設了一間新廠,她也被調往那新廠當指導員。立明很淸楚,這是工作的需要,分隔兩地,生活上當然有些不方便,但受聘於人,爲了多掙一點錢,祇得屈就。
  金錢,對於現實生活中是何等重要啊!但立明總是有他自己的看法,他也極力去爭取多一點錢,但他不想去拿取不乾淨的金錢,所謂乾淨的錢,在他心目中,祇有用自己的血汗換來的才是最潔淨的。他日間擺賣生果,深夜推着單車串街過巷叫賣“鹹肉粽”。他想:雖然辛苦一點,但平日生果檔收市後,回到家裡,時間也不夜,空下來似乎浪費了這大好深宵,反正太太長期在珠海,很少回來,正好利用這時間,趁年靑力壯的今天,多賺點錢。
  84年秋末的一個晚上,品芳匆匆地回到澳門。她看到立明和女兒正忙着做裏蒸粽,於是很不滿地說:
  “你自己辛苦就算了,還牽着女兒和你一起捱!眞‘老土’”。
  “媽!我睡不了這麼早,幫幫爸爸也還好!”
  “妳的功課呢?做好啦?”她瞪了瞪立行一眼。
  “早就做好了!”立行壓低聲調說。
  “不會耽誤她的功課,更不會捱壞她,我會想到的!”
  “你會想!你會想甚麼?如果會想,早就像張先生一樣‘發達’了,想!想來想去也祇不過是三更半夜叫賣鹹肉粽!沒出息!”她氣憤地甩下掛包,一溜煙地鑽進了睡房。
  近年來,立明已習慣這種牢騷,也沒甚麼必要去和她理論。自己做的確是粗活,是常人認爲低賤的工作。怪不得被說是“老土”。但他內心覺得這“老土”不丟臉,那低賤的小“生意”,賺來的是光彩的金錢,對得住良心,對得住所有顧客。可她確實變了,以往的勤奮節儉,再不能在其工作和生活中找到了。立明淸楚她這種質的變化,但不明白它的原因。他沒因此而引起過份的憂慮,他總相信,人類之所以超越所有動物,根本區別在於良心的存在,所謂自知之明,他深信這一點。
  這時,品芳換了一套嶄新的冬季時裝,從房間走出來,順手挽住檯面這個黑色掛包,以明銳的眼神掃視了他們父女一下後說:
  “我出去走一趟,返廠硏究工作。”
  “媽!妳早些回來呀!”
  “媽會有主意!你還是早點睡吧!”
  “時候也不早了,這麼晚,廠也收工關門了!”立明耐不住頂撞着她說。
  “唉呀!要不要我向你作工作匯報?我約了廠長商量工作,‘老土’!澳門這地方你不知道嗎?甚麼時候才算晚?你呀!你賣粽都賣到天光啦!”
  立明聽着這強詞奪理的辱罵,心裡已忍受夠了。他霍地站起來,正想開門反駁,可是,她悻悻地離開家門,朝着大馬路走去了。
  深夜。“鹹肉粽!”“裹蒸粽!”這叫賣聲和往日一樣,響亮、淸澈,它除了滿足顧客的心之外,還不時驚醒了憩睡中的市民。
  又過去幾個月了,品芳一直沒有回過家。立明也預感到事態的惡化。他通過製衣廠以前舊工友了解,所反映出來的可靠消息證實,品芳已和另一位老闆同居了。這消息,雖然給他很大刺激,但沒有傷害他做人的宗旨。他消沉過,但沒有倒下,他緩步向前走,顯得更堅強。有些相識的工友說要爲他出口氣,找那品芳敎訓一頓,但他堅決拒絕了。他總是對朋友這樣說:“算了!一顆失去的心,要強行尋回,是沒有意義的。這種人,生與死有何區別!活着或死去對地球都是沒有影響的!”
  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讚他看得開,想得遠。
  85年4月,立明在黑沙環購買了一間二房一廳的單位。說也巧,原來是以前同住的張先生最近才購置的物業,張先生因走私,在大陸被扣押。人貨兩空,還要罰款。這房子是張太托房產商賣的。立明知道了,除了一次過付淸二十萬樓款外,還多送一萬元給張太,免她在苦難中更覺徬徨。
  女兒也十多歲了,這幾年來,他帶着立行返回大陸故鄕過春節,故鄕的變化大大啓迪了他,使他從憎恨到熱愛、從埋怨到醒悟。他深感山鄕野村文化落後的可悲,他痛恨那沒有文化敎養而導致的愚昧的行爲。
  86年春節,家鄕要辦一所完全小學,他捐贈了一萬五千元港幣。如今,又收到“僑聯”來函,要辦一間中學,他能捐多少?他盤算着。
  今晚,氣溫高,天氣熱是眞的,但他看了來信之後,內心更烘熱。他決定盡全力,騰出二萬元捐獻。雖然在有錢人眼中,二萬元是個很小很小的數字,對於他,這已盡了心意。他站在窗台前,深感到在那“土”的上面,已嗅到了長出芳草的芬香。
  深夜了,澳門的燈光依然燦爛輝煌,這是東方明珠的一顆不夜城。夜深了,“鹹肉粽!”“裹蒸粽!”叫賣聲依然響亮,響徹人間,向宇宙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