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

胡根

(一)


  澳門三面環海,我卻很少到海邊去。在海邊住慣的人想看看森林,在山區住膩的人又嚮往着藍色的海,這也算得是人之常情了。
  空氣中漂溢着柴油和海水腥鹹的氣息,內港碼頭泊滿了遠航歸來的網艇、蝦船,漁工們哼着雜亂的號子,把一筐一筐的漁穫抬上岸。看得出來,這個汛期的運氣不壞。
  第六感官告訴我:那雙烏黑的眼睛又在緊盯着我。也說不上是怎麼回事,我每天都經過這裡好幾遍,漁民和漁欄東主都熟悉我。沾孔夫子的光,大家都很敬重我,碰面時,盡管肩上壓着二百多斤的擔子,漁工還會喘着粗氣對我打招呼:
  “先生!”
  我停住了腳步,由海面折射上岸的陽光使我眯着眼才看淸楚他的模樣。
  “先生……”他怯生生地站在石堤內緣,稚氣的臉粘着兩片魚麟,一身漁家子的打扮,尤令我驚訝的是,他似乎是一名中葡混血兒——
  “你叫我嗎?”我和藹地撫摸一下他那金黃色的鬈髮。
  “你敎書……很辛苦吧?”他的神色有些緊張,雙手放在背後,忸怩得像個女孩子。我估摸他會有甚麼話要說,像個有求於人而又羞於啓齒的小孩。事實上,他還是個少年,最多不超過十二歲。
  “你,上過學嗎?”我知道,水上人家的子弟難得上學唸書,文盲挺多,別說是葡文,連中文姓名也寫不出來。
  他搖了搖頭。
  我有點明白了。
  我不明白的是,像他這樣具有“優秀血統”的孩子,怎麼會“偏落”到海上。他的祖先從歐洲漂洋過海來到這兒,四百年來,不知有多少混血兒生活在這面積祇有十五點五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而且,按不成文的老規矩,身上那怕祇有百分之二葡萄牙血統的人,也會放棄中國籍,那倒不是甚麼民族優越感的問題,很實惠——會說葡文又是葡籍者,可以當公務員,月入數千;不會葡文,就不能在官場出人頭地。
  我對他開始感興趣了,我答應替他向父母說情,讓他上學。他的父親——一個五十多歲的壯實漢子倒是痛快,一口就拒絕了我的好意:
  “船上不夠人手,海牛十歲就頂半個大人用,眼下汛期正旺,我還發愁晚上沒人睇‘羅盤’哩。”
  海牛?那孩子原來叫海牛,水上人嘛,有點迷信,他們相信給孩子起個“賤名”,海龍皇就不會把他收去做乾兒子了。
  “海牛的媽媽是個西洋人?”我這樣問似乎有點冒昧。那壯漢也不惱,在海上悶了個把月,剛上岸,遇着冤家也可以當親家,他微微咧嘴一笑道:
  “那年,他媽在聖誕節被人灌醉,後來……後來,嘿嘿,就帶着海牛來嫁我嘍。她還怕我嫌棄,我說不怕,天生生養唄,誰知……誰知生下來卻是個半唐番,也不曉得是誰的種。”
  他俯身從籮筐撿起一條最大的“黃腳”遞給我:
  “先生,難得你一片好心,這條魚拿回去做晚餐,別嫌棄。”
  我瞥見海牛躲在船上纜盤後,以哀求的眼光望着我,心裡不禁一陣難過。這年紀的孩子,家境稍好點也早唸上中學了。唉,水上人,望天打卦的,滿肚詩書拿到海上又有甚麼用?難怪,難怪。
  我剛下船,就聽見船上傳來一陣馬達的轟鳴聲,哦,輪到海牛家的船卸貨了,站在船樓舵手位置的,正是海牛。

(二)


  就在我差不多把這件事忘掉的時候,一場颶風把海牛家的“M零零八七八Y”和大大小小幾百條漁船吹回靑州避風塘。
  這天,我們學校停課,閑極無聊,在家修固修固容易被狂風吹掉的窗頁。
  突然,有人按門鈴。是誰呢?外面隨時會狂風大作、雷雨交加的。
  是海牛,他腋下挾着一個黃色的塑料包,右手挽着一塊用報紙卷着的長條狀的東西,像是鹹魚。
  “有事嗎?海牛,先進來坐坐。”我輕輕把這位小客人拉進廳間,一股強大的氣流把牆上的字畫吹得亂晃亂搖的。
  他猶豫了幾秒鐘,終於,鼓起勇氣來,把黃色的塑料包放在地上,小心攤開,取出一叠整潔的書簿來:
  “先生,能敎敎我嗎?我沒錢,但我可以送魚給你吃,這是馬鮫郎,很好吃!”
  我接過那叠書簿,哦——一股熱流湧上了我的喉嚨,那是中文小學二年級的課本和家課簿,這位固執的少年,也不知從哪弄來這些書本。
  我竟聯想起都德的名篇《最後的一課》來,但,海牛和那些法國的小學有甚麼可拉扯上的,我自己也說不上。也許,就像歌裡唱的那樣吧:“誰會珍惜當你還擁有,將要逝去,總想挽留……”
  可海牛他,他還擁有過甚麼呀。在這一瞬間,我聯想得很遠,我的腦海屛幕中打出一幅這樣的畫面:
  ……淸晨,旭日,海風,岸邊的馬路上車水馬龍,一群群穿着整齊校服的少年,咬着麵包高高興興地上學去;船上,海牛托着腮、凝望着幸福的同輩人。
  我還能說些甚麼呢?
  我收下了魚,也收了海牛這個“臨時弟子”。
  我敎了半輩子書,也算得桃李滿天下了,卻從來沒見過海牛這種求知若渴的學生。爲愼重起見,我不得不提醒他:“我祇會敎中文,不會敎葡文,如果你想在將來回祖先的出生地,或是想考公務員,還是學葡文好。”
  他睜着迷惘的眼睛望着我,很嚴肅地說:“阿媽是中國人,我不想到別處,祇想跟阿媽出海打漁,阿媽說,識字的人懂道理,知道海爲甚麼會生氣。”
  啊,是這樣。在岸上長大的孩子,調皮了,做媽媽的祇須指着門外說:“吊靴鬼來了!”就能叫他乖乖鑽進懷裡;在海上長大的孩子卻最怕大海“生氣”,那天翻地覆的場面,老的哭、小的叫,做主婦的祇顧向菩薩叩頭,養熟了的黑狗也被大人一刀宰了,慘叫着、血淋淋的扔進浪湧之間……
  太恐怖了,印象也特別深刻。爲甚麼會這樣呢?大人老是那麼一句:“小孩子,別管那麼多事!”日子一長,少年腦海中的“爲甚麼”漸漸放大若干倍了。
  我首先從他的名字敎起,那是最基本的東西。
  “海牛,唔,多不好聽,換個美一點的好嗎?”我隨手翻閱課本,指着一群飛行狀的海鳥:
  “海鷗,跟海牛差不多音!”(粵語“鷗”與“牛”字諧音)
  海牛笑了,笑得那麼天眞,我這才發現。別看他是一位見過大風大浪的舵手,心境依然在童稚階段。是大海,把他的心境“封閉”了,和魚、和海打交道的日子,怎麼和商業社會的求存競爭相比擬呢?
  才敎完第一課,他又要出海了,漁汛不等人,一分一秒都是魚啊。
  四十多天之後,海牛——不,海鷗又帶着一股腥鹹的氣息走進我家,還恭恭敬敬地把一大包“黃花筒”交給我。
  我細心地檢查了他的“船上家課”,啊,我叫他抄十行的生字,他竟抄了三十行,我也很難想象,他是怎樣在顚簸的海面上學習的。也說,在他的心目中,學習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吧!”

(三)


  秋去冬來,放寒假的日子又到了。
  海鷗送給我的魚,我怎麼也吃不完,拿些回去送給同事,順便提及海鷗的事,他們都笑了:“現時十三、四歲的孩子,差不多要強迫他讀書,哪會有這樣勤力的學生?除非神經有問題。”
  唉,他們大槪沒和漁人打過交道吧,可他們照樣有魚吃。親愛的朋友,除了敎書之外,你不能想得更多一些嗎?
  海鷗懂事得很快,他已不僅僅出於對學校生活的嚮往了,他從晝本中找到了自己的新天地,這種奇特的師生關係維持了大約三年,海鷗便能夠看懂報紙,能夠寫信由閘坡港郵寄給我了。
  我最後收到海鷗那封信時,剛巧因關節炎復發躺在家中。
  我習慣先看看郵票和郵戳才剪開信封,這封信,是從澳頭寄出的,在路上走了五天,估計他家的船要走十天八天。他的語言文法還不行,碰上礙事的生字,祇好用諧音字代替,但沒忘記按我的吩咐畫上圓圈。這樣,下次我可以另作特別輔導。爲了節省讀者的時間,我這裡祇好用我理解之後的方式整理出來了:
  “敬愛的先生,你好!我的船今天碰上了颱風,要進港口避風了。很想念你,先生,我已經知道海爲甚麼生氣了,是風在作怪,不是海龍皇。阿媽還是拜菩薩,我卻聽收音機天氣預報。”
  “我昨天釣了一條五十多斤的鯊魚,它很凶,阿爸給它掃了一尾巴,痛得要擦藥酒。我用鋼叉刺死了那凶惡的東西,把魚翅割下來留給你。阿媽說,病人吃魚翅會很快好的……”
  我像欣賞一件藝術品那樣細讀着、推敲着信中的語句,把語法的弊病用紅筆勾出來,準備下次見面時提點提點他。我的學生之中,不乏洋行經理,也有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取得博士學位的,但,海鷗的進步予我的滿足卻特別強烈。
  可惜,有些東西還是像命運注定的一樣。
  一個月的掛曆用完了,按理說,海鷗家的“M零零八七八Y”應該回澳門交貨、換淡水、維修、補充燃油了。
  海鷗卻未有在預定的日子上門找我,我隱隱地預感到某種不祥。
  終於,我忍不住跑到海邊去打聽了。不巧,這天剛好碰上有一戶漁民娶媳婦,水上人家同舟共濟,不同舟也是街坊鄰里嘛,一家人娶親,戶戶都像自家辦喜事,鞭炮齊鳴,祇驚得平日慣於跟隨船隻的海鷗遠遠飛開,委屈地鳴叫着,在碧波之上盤旋。
  我問了四、五隻船,船上的人都黑口黑面的躲開我,嘴快的小孩也給拖進船艙裡。
  忍着膝關節的刺痛,我步行了五個碼頭,才找到海鷗家的漁船。那壯漢默默地放跳板把我讓上甲板,爽直得可怕地對我說:
  “你找海牛?他死了。”他叫女兒倒給我一碗車仔紅茶。
  他的語氣平淡,但我看得出:他浮腫的黑眼圈裡,隱藏着巨大的悲痛。我雖有不祥的預感,但這種預感一旦變成殘酷的現實,我也有點支持不住了……
  “他……是怎麼……去的?”我雙手顫抖得幾乎拿不住茶碗,熱茶灑了一地。
  “起網時,他幫阿媽絞纜盤,纜繩突然滑脫,把他掃到海裡,撈起來已經……沒救了。”壯漢垂着頭說道。他淸理了一下嗓子,緩緩邁開八字步,走進船艙,幾分鐘後,隻手捧着一個黃色塑料包出來,偏着臉交給我:
  “他送給你的。”
  我打開一看,是一副曬乾的魚翅。
  我像喝醉的人一般,搖搖晃晃返回岸上。忽然,我想起還沒問海鷗葬在哪裡,躊躇了片刻,終於放棄了這愚蠢的念頭。船隊伴一串接一串的鞭炮聲,似乎警告着我這個不識趣的不速之客。是的,他們都相信最後的歸宿也無可厚非,千百年來,也不知有多少可愛的生命在海的懷抱裡化爲那白色的精靈!
  我看見了遠處的海鷗,矯健地上下翻飛着,“噢,噢”地呼喚着同伙。
  海鷗?啊,你不正是那白色精靈的化身嗎?
  我喃喃地、蹣跚地離開了海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