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因為我曾選擇過
林中英
電話鈴聲響起。我抓起話筒。
“張怡小姐!是張怡小姐嗎?”一把急切的女聲從電波中傳來。
“我是。哪位?”
“我是你的讀者。我有一件事急着向你請敎,我來不及寫信。打擾你,不好意思!”
我不喜歡跟讀者在電話裡直接對話,我祇怕沒有時間細想而說不淸問題。讀者當然是有自解不了的難題,才來求敎於我這個主持“讀者信箱”的陌生人。我明白我的回答於對方的分量有多重,我害怕在沒有推敲之下,壞了人家的事。可是,對這些急迫地打進來的電話,我卻無法拒絕接聽。
“張小姐,我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我們夫婦的感情一直很好。但在最近,我發覺他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他們是酒樓裡的同事……”女人鳴咽着。我等了一會,說:“慢慢說吧。”
“我眞不能相信,我不能接受。我……我很痛苦,睡不着覺。我忍不住向他攤牌。我問他:你是不是很愛她?他說很愛。我又問他:你還愛不愛我?他說也很愛。他對兩個都很愛,他無法跟她分手,也不願跟我離婚,他說自己也很痛苦,說是上天給他的懲罰。張小姐,我的心很亂,我不知該怎麼辦!”
讀者向我索取的是“如可去辦”的現成答案。我接辦“讀者信箱”已三年,以往接到讀者的來信和來電,我爲得到讀者的信任而欣慰,他們證明了我工作的成績。我充滿熱誠,對信件字斟句酌,對事件進行了推理、分析,然後執筆回答讀者的“怎麼辦”。
可是如今,我對這些信件再提不起那末濃的興致,尤其厭煩看到那些感情糾葛的問題。我似乎不再那麼理直氣壯,寫着一些口是心非的說話,我譴責着別人的時候,免不了聯繫起自己。我眞討厭這個信箱,人人都可以來問我怎麼辦,連我的同學、朋友,大事小事都來問一問我,好像我天生出來就可以爲人解難釋疑,我的人情世故最練達,我的做人態度最正直,我處事的技巧最成熟似的。我是別人眼中的強者,我向誰求解答一連串的“怎麼辦”?沒有誰。因爲誰都以爲我沒有“怎麼辦”的問題,就是有,也由自己解決。
我正傾聽着讀者的電話,鄰桌的小何遞過一張紙片來,上面寫着:“譚先生在接待處等你”。我點點頭,繼續電話裡的話題。對方不停低聲哭泣。一筆胡塗賬,理還亂。
電話鈴又響起,小何再遞上紙片:“譚先生催駕,火急。”我抓起紙片揉成一團,扔進字紙簍裡,掩住話筒,朝小何低聲說:“請替我告訴他先走,我在聽電話。”
那個冗長的電話終於擱斷了,我靠在椅背上,舒了一口氣。我剛才說了許多“假如”、“媽媽是女人”一類的道理。一段三角關係,要妥爲處理它,總得有一個犧牲者抽身。然而感情的事,不像將軍指揮麾下的軍隊,要進它就進,要退它就退。許多時明明說要退的,反而加速了進。更何况,究竟是進對還是退對呢?
我點起了一根香煙,猛地抽了兩口,煙霧徐徐從口腔吐出,朦朧了眼前景物,讓腦子空白了五分鐘,才按熄煙蒂,挽起手提袋下樓去。
譚偉從接待間撲出來,皺着眉說:“跟誰打電話了?我足足等了半點鐘。”
我沒有回答他。我最不喜歡他向我查根問底:跟誰喝茶?誰來的電話?誰來的信?……這正如正待開刀的病人好事地問醫生如何爲他割盲腸一樣,做醫生的可以不回答。
“已經叫你別等,明明知道我的工作不像你那樣的朝九晚五,何必浪費時間。”我說。
“反正早回家也是坐着,接你放工走走不更好?這兩天到處都是季末大減價,來,去挑點季末貨。喔,你的手這麼冷,唔,這樣,暖和點了吧。”他握着我的手,一起放進他的外衣袋裡。我被他緊緊地拽着,拖進一個愛的囚籠。
我和譚偉結婚四年,他對我的愛,我從沒懷疑過。他具有一般人認爲是個好丈夫的氣質,對家庭負責,家用沒有缺少;家裡每一個角落,都是他精心的設計,一碗一碟,放高些、放低些,總是由他安排妥當。他愛得很細緻,把愛傾注在爲我服務之上,我傷風感冒,他不聲不響地爲我煮感冒茶;我在失血期,他就熬紅棗水侍候我。他多花樣地做些我愛吃的東西;椰汁燉雪耳、雪蛤冰糖紅棗、桂圓蓮子茶……他對我的關心,無微不至,甚至每一套服裝的配搭都付出心思,他捨得爲我購買名貴的眞皮手袋,最高興我打扮得漂亮,可是對自己就比較節制。有時,他不立刻把喜歡的東西買下來,等到大減價的日子,去看看東西還在不在,才把它買到手;並且詳細地計算減價之後省了多少錢,因此而自得的精神,使人發笑。有時他和我出外參加晚宴,在我說話之際,他會悄悄地用腳碰我一下,暗示我別再說下去。回家後,他就會提點我:“你怎可以這樣說,不知人家怎樣看你!”有時批評我和誰說話時笑得大聲,其他人都轉過頭來望我呢。這些不成問題的問題,我祇覺得瑣碎。
這樣的丈夫難道不是好男人嗎?假如你還挑剔、還不滿意的話,是你不知天高地厚,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已。我常聽女朋友們喟嘆:被一個愛你的男人所愛,總勝過去愛一個你愛的男人!但是,愛,單單付出或單單接受,都不構成完整的愛,我祈求的是愛的雙程路。說這話的人,是不完滿的自我安慰。
我何嘗沒有過這樣的心態?
當我知道他曾向朋友說了一句:“百步之內豈無芳草,我要我一株芳草。”後,我着意成爲他心目中的芳草。我不疲倦地培養起跟他一樣的興趣,讀他所喜歡的作家的著作,我留意時事新聞、修讀外語、看畫展、聽音樂會,爲的是架搭起和他心靈相通的橋樑。他喜歡藍色的明凈,說以前用藍澱粉浸白恤衫,白裡摻點藍,白得更悅目。於是,我穿起一陣藍、淡藍、灰藍、湖水藍、普藍、墨藍、銀藍等色素的衣服。一天,當我看到他拖着一個女孩子的手從戲院裡出來,我驚覺心目中的芳草並不是我,我回家後,痛苦得扯下身上的天藍色裙子,用剪刀把它剪成碎片。
從此,我在他面前變得很驕傲,我迫使自己不在乎他,我迫使自己像很快樂,比他更要快樂。
對譚偉,我一向沒有特殊好感,卻也沒有惡感,他的爲人不壞,好人並不一定就是自己需要的人。但他對我的熱誠和專一,彌補了一道自尊的創痕。我像參透了禪機:當你耗心血去愛一個人的時候,你可能得到的是傷害;當你被人熱烈地愛着的時候,擺在你面前的是現成的幸福。那麼,先結婚後戀愛吧。於是,我跟他結婚了。婚後,我越發淸楚自己對“好男人”的要求,並不滿足於譚偉給我的一切。
深夜裡,我攤開稿紙,捕捉思緒,把它塡進一個個方格子裡。譚偉睜着惺忪睡眼從房裡出來。他指着壁上的時鐘問:“幾點了?還在寫!”
我沒有抬頭,繼續寫。
“一千字能收幾塊錢稿費?看你,已有白頭髮了。你不寫,我照數補給你。……我都是爲你好,怕你熬壞了。”他把身體緊貼在我的背後,一隻手伸進我寬大的衣領,從勁窩探索下去。
我撥開他的手。我有不被理解的委屈,我寫作,祇爲着培養自己,發現自己:祇想從紛煩的俗世中維持快將失落的自我;祇是在追尋金錢以外的滿足感。我不想再多一次解釋,因爲若他能理解我,首先要他對我的感覺有所認同,否則,還不是白費唇舌?
譚偉是一個沒有特別嗜好的人。可以整晚地坐對電視機,他看報紙,最大興趣的是娛樂版;他對事物的認識是直覺的,評語簡單而槪括——好與不好,包括好看、不好看;好聽不好聽;最後歸結到喜歡與不喜歡。究竟好在哪裡?不喜歡又是爲甚麼?他不會去尋究,較爲深層次的東西,他不願去發掘。他是個好丈夫,我依然覺得寂寞。
一段不死不活的婚姻,就像一鍋夾生飯,吃下去雖不會壞肚皮,然而沒滋味,倒掉了又可惜。你要離婚,又沒有大衆認可的充分理由,若你說兩顆心欠缺交流,你會讓人訕笑,成爲傳統道德法庭所裁定的敗訴者。
母親曾說過:“不明你們這些後生男女,甚麼愛呀、情呀、自己揀來的丈夫、太太,又由自己扔掉。看我和你爸,‘相睇’三個月就結婚了,手也沒有扡過,就生了四個孩子,不是過得好好的?”是的,母親是一個知足的女人,她好輕易地得到簡單的快樂。父親每次加薪,都多加些家用,母親眉開眼笑,把剩餘的家用作私蓄,用作買首飾,當作幸福掛在頸上、帶在手上、樂滋滋地向親友炫耀。人們對理想婚姻,有不同的見解,有人認爲理想的婚姻是有兩房一廳的房子,夫妻嘔氣時,關在另一個房子裡迴避。對比母親、對比她們,我是不是一個自找苦吃的女人呢?
他的存在,猶如一盞街燈,毫不惹眼,沉點地、忠誠地發着光。
一次閒聊,他坦率地對我說:“你在‘讀者信箱’中愛扮演和事老的角色,看你列舉的理由,不外是離婚會傷害到無辜的下一代和說明破碎家庭容易產生問題兒童。潛意識中,你希望一對痛苦的夫婦做婚姻的殉道者。自然,你所說的是有道理,離婚會做成社會問題。我們反對輕率的結合,亦反對輕率的離異,但也不好一槪認爲離婚是罪惡。對‘問題婚姻’,不見得不離比離了更好吧,它一樣會對小孩心理蒙上陰影,精神上長期受折磨。離婚是解決問題婚姻的有效方法之一。一對處於婚姻危機的夫婦,他們想維持相對的穩定,或者女的要依靠男的經濟,強拴在一起,這是他們的選擇。也有些不注重婚姻質量的人,寧願去做有丈夫的寡婦,或者是有妻子的鰥夫。”
我一向喜歡聽他說話。我在信箱中扮演的是大衆代言人的角色,大衆認爲“寧敎人打子,莫敎人分妻”,所以我較多注重忍讓和犧牲。在措詞上,力求四平八穩,因而說了正再說反,說了反又說正。聽了他這番話後,我下筆時不再那麼順暢,他的話影響了我的思考。他的話是那麼有份量?我是寫給誰看了,是寫給他看?
過去我對他的好感,不如從哪日起,已積淀成魅力。他雖然一如往常的自如、沉靜,但祇要有他在,甚麼都變得有趣味,他一離開,我悵然若失。
他突然變得有那末豐富的內容,致使我躺在床上時,腦海裡將他的一個個動作像過電影菲林般過一遍,我尋找着需要定格的鏡頭,細味着他饒有深意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笑容。我慢慢回憶,就如一個孩子品嚐美味的糖果,不肯囫圇吞下肚去一樣。
我像雷達網,張開了全身的感應功能,去接收他的訊息。我熟習了他那皮鞋後限踩踏地面所發出輕微而沉穩的足音,我估計到他的足音有多響,便離我有多遠。當他在我的座位前經過時,我眼皮也不敢抬一下,緊張得臉也發麻。他輕微的咳嗽聲,說電話聲,觸動着我每一根神經。他的簽名是那末秀逸,我愉愉地學着寫,一遍又一遍。
一種從未經驗過的害怕,霧一樣擴散在心頭。我渴望見到他,又怕見到他;我想和他交談,可是想開口,又忘記了想說些甚麼,即使說出口,聲調也走了樣,我不能像從前那般坦蕩如坻,竟變得沉默了。
愛念,就像心中點着一把火,火擋不住,它會燃燒起來,燃燒在眼睛裡。我卻不能洩露半星火光,我逃避着跟他打招呼時的對視。
我再不能像從前那樣驕傲和任性了。祇因爲曾選擇過,我需要克制和自持。
我沒有勇氣說:“管它呢,是我自己過活,以自己的方式去做人!”因爲我有一個公衆的形象,扮演着專門啓迪別人的角色。
我眞羡慕我的讀者,他們有若惱煩難,尙且可以提筆寫信來向我傾吐,可我張怡有苦惱,又如何去問計於別人?我曾作假設,將我假設成讀者,寫信來問我,我是怎樣回答呢?
——你們的婚姻基礎是不太牢固的。
——這是不忠於婚姻伴侶的表現,是你的錯。
——以坦蕩胸懷、純友情和他交往,不要迷失下去。
——天底下沒完人,夫妻間應眞誠對待,彼此提攜。
這樣的回覆很得體,不會讓人反對和指責。做人,最可怕是活在別人的手指頭之下。何况我是個信箱主持人,有足夠的道理去自省,也自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