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重生
林中英
她叫銀彩,來自神灣的一個無證少女。從今天開始,她將改變黑市居民的命運。未來的生活將是怎樣?她不是測命先生,無法一一預知、構想。但在未來,她將要成爲本市的正式居民,此後,她便是一個正常的人了。正常人的生活,就是生活。
昨晚九時許,銀彩在姊妹的一個電話召喚下,奔到澳督府前等候發證件的佳音。由於有了前一次“龍的行動”的排隊經驗,不知這次又要站多久,她至少學乖了,在櫃裡取過一瓶礦泉水和一個麵包,往斜掛肩上的皮包裡一塞,撒腿飛跑出門。
也不枉銀彩通宵走個失魂落魄,她隨着官方人員心血來潮的指揮,夾在洶湧的人潮中從南灣澳督府趕往中區新馬路,再沒命地轉到北區陸軍球場,然後僥倖沒被踩扁,她擠進蓮蓬球場,站到領證的行列上來了。這時,她失掉的魂頭慢慢回到軀殼裡來,她點算着自己:上衣甩掉兩顆鈕子,手錶擠脫了,兩膝擦去兩大片皮,左腳面腫起靑靑藍藍的一大團,腰子隱隱作痛。剛才她搶進球場大門時,被後面壓上來的人潮推跌在地上,眼看無數雙腳要從她的脊樑上踩過去了,幸而兩名警察一人抓一隻手把她提拉起來。經歷過這九死一生的場面,這點兒傷痛簡直是微不足道了。要是能領到一張登記紙,即使被擠斷一隻腳又怎樣說?然而銀彩不必拿斷腳作代價,她的手指已被警員牢牢提着,醮了墨汁,往登記紙上重重一按,打下一個大指模。
這張生命之紙,希望之紙,它是眞實的了。緊張、激動加上疲累,銀彩的手在抖着,她死死地捏住它,生怕一陣風把它颳走。她頗費勁地才把它對摺整齊,撫平,放在皮包內拉鍊的暗格裡,然後把皮包調過來,讓開合扣子那一面貼着身體,那麼就不容易讓人偸去裡面的東西。
“銀彩!”一個影子撲上來,她已被人摟抱住,“我們都登記了。”
銀彩遇上同鄕姐妹阿蓮。故鄕人在這裡已作親人辦,一種喜悅的淒涼湧上心頭,笑容來不及剎住,兩眼已掛下淚珠來。
“昨晚我打過電話給你,說你已出去。”阿蓮也哭了,用手背揩着淚說。
“我也給你打過兩次電話,接不通。”
彼此都覺得有必要交待一下,有福沒忘了對方,才是做姐妹的情份。
銀彩沒有打算立即返回東家陳宅,她像散了架一樣,好想睡一睡。她到了阿蓮哥嫂的小窩裡。
這時節,那能閉得上眼睛?
“你說,要是我在前天被抓回大陸,我會怎樣?”銀彩微笑着想像這個痛苦的假設。
“要是我,會跳海。”阿蓮認眞地回答。
銀彩嘆一口氣,說:“也是死得過的!當初偸渡來這裡,不要計路上被野狗追咬,在水裡冷到僵硬。來到澳門了,藏在靑洲的“蛇竇”,一天一夜等人來贖身,又愁親戚不來交錢,又怕蛇頭作賤,那滋味……嘖。到這裡快四年了,從五百元一個月做起,如今才賺個八百塊錢。錢呢,不說吧,做人最緊要有自由。我們像甚麼呀?老鼠一樣躲着藏着,一天到晚困在屋子裡,困得人麻木了,病得要快死,也不敢進醫院。現在發證啦,竟然沒有自己的份兒,這氣,十世也吞不下。”
這番憶說,使銀彩更覺今天的可貴,有登記紙在手,爲甚麼要賴在床上度過獲得自由的第一天呢?兩人亢奮地爬起床來,打算走遍澳門的街巷。
澳門的橫街窄巷沒有甚麼好逛頭,倒是那些設在馬路兩旁一間毗連一間的精品店、時裝店,發揮着磁力,把銀彩、阿蓮吸進去。
一叠叠成衣放在貨架上,銀彩從每一叠中挑出一件,往身上比一比,放下。售貨員跟隨着她,一件件摺叠好,放回原位。對方看出她並沒有購買的意思。
“小姐,你想找些甚麼款式?我給你介紹。”售貨員問。
“唔,我先看看。”銀彩又挑出一件來。
“所有款式全掛在這裡了,挑掛着的看吧。”售貨員不想做無謂的工夫了。
“掛着的有塵,我要看這些。”銀彩執着做顧客的權利。
“你在掛着的挑好了款式,我再替你找新貨。”
“乜嘢事先!”一向敏感的銀彩,今天有更強烈的自專。大陸妹慣被人看低,何况又是無證的黑民。別人對她的言行,她習慣翻尋有多少欺負的成份,一旦聞到這種味道,像迎戰的雄雞抖開全身的毛,而她則先大聲質問。“貨物擺在這兒,不讓看,爲甚麼不擺塊牌子‘請勿撫摸’?”
另一個售貨員深明祇爲求財,不是求氣,她插進來,把話題岔開了,“請隨便看,看中哪一件?這件有金屬扣子,今年最流行,短裝,最襯你了。試試吧!”
“我要哪一套。”
那套印花棉質衣裙,比售貨員介紹的貴一百八十塊錢。
“請到這邊試試。”售貨員提着衣裙在更衣間旁伸手請進。
“不用試。”
裙子被裝進購物袋時,銀彩倨傲地要換過更大一點的膠袋。
更大的膠袋沒有更大的用處,銀彩祇爲獲得更多的顧客權利和尊嚴。按理,這件五百五十塊錢的印花裙子,她並不那麼喜歡,祇因爲它比售貨員所介紹的要貴,她咽不下被看輕的烏氣,便賭氣買下它。這個價碼,佔了一個月工錢的大半,可是這雞碎般的工資,即使拼死節省,做鹽做醋都沒味,倒不如痛快地去花,還得些歡喜。
二人又來到了一間內衣褲專門店。這兒專售名牌貨色。銀彩一直認爲,花這麼多錢買了一件穿了不讓人看的東西,多漂亮也沒勁。不過她卻喜歡看看,摸摸,那些胸圍上綴上各種好看的釐士花邊,還有那些丁點布片兒的透明三角褲,穿上身僅僅遮住重要的三角地帶。銀彩初看到這些東西時,她吃驚和害臊,在鄕間,她已多時不再穿媽媽那種長至大腿的闊大褲衩,她的內褲也跟上了富時代感的三角型了,可還是緊緊地覆裏着整個屁股。若叫她穿上這玩意,她可能不敢朝下面看一眼,太不正經了。
現在,這個玩意已看得順眼了,甚至很想拿過來往身上套,如果可以的話。
那個又是甚麼玩意?銀彩的目光溜到一個胸圍上,兩個乳杯之間連着一個可以解開的扣子。她把它連着衣架摘下來,近距離硏究着扣子的理由。
“一百八十塊錢呢。”阿蓮低聲說。
“這,不合你用的。”店員正在後面。
“你怎知不合我用?你看得出我沒錢買?”銀彩轉過身來,下意識把公司大膠袋提在膝前。
“有沒有錢買你自己知,合不合用問我啦。它的設計是方便媽咪餵奶的,你生仔麼?”一張快嘴,氣都不喘一口。
“仔我一定會生,這東西我一定用得着,怕你沒福氣用它,擔心你自己啦。”銀彩以同樣速度回敬。兩不相欠後,她猛力拉開玻璃門走了。一股已堅決予以還擊的勝利感,令她在惱怒未消之際還可以立即格格笑起來。
不遠的街角,路邊正停泊着一輛警車,兩個警察拉開距離當更。阿蓮拉拉銀彩,示意往回蜇。遲疑了一陣,銀彩沒理會阿蓮,朝着警車的方向不緊不慢地走去。前面的警察雙手插在腰間,見了她倆,伸出一隻手。二人打開皮包,拿出登記紙來。警察接過,看了一眼,交還給她倆,沒說甚麼。
後面的警察戴着一副深綠色的太陽眼鏡,銀彩看不準對方是否在望她,但他唇角上的一顆大痣衝着她抽動了一下。
就是這顆痣!
二人安然轉出了街角。
銀彩大大舒了一口氣,幸而她壯着膽子去經歷這一次,果然不再被抓了,是重生了,是眞的了!
剛才那顆痣,銀彩一直忘不了他。大半年前,銀彩提着垃圾包往街口的垃圾桶裡扔,一回身,眼角瞥見一個黃影子急步走來,她心頭一緊,沒命地跑,後面響着更急促的皮鞋聲。銀彩猛力拉開大廈街門,閃身進去,正反手把門關上時,一隻肩膀已楔進門隙,黃衣大漢就在梯間喝令查證。
“阿SIR,通融一下吧。”銀彩老練地懇求。
“住幾樓?”沒有正面回答。
銀彩讓他進了屋。“阿SIR,我無非是爲了找兩餐啫,俾個機會我,我請你喝咖啡。”
“千五啦。”他倒爽快,嘴角黑油油的大痣顫了兩顫。
銀彩有點嘔心,人說長在嘴邊的痣是“貪食痣”,果然大胃口。可有甚麼辦法?祇怨自己倒霉。她咬緊牙筋從睡房裡拿出錢來,再一次贖取自由。
“放在這兒,掉轉面!”大黑痣敲敲餐桌面。
銀彩背轉過去做鴕鳥。板門“吱”地響動,大黑痣要走了,阿蓮跟到門邊。
“我識做的了。”
銀彩一時也摸不透他這話的意思,後來在街上兩次遇見大黑痣,他都背過身去裝着看不見。她明白了,原來世間上還有有良心的吸血蟲。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銀彩全身的疲累都積聚在一雙小腿上,胃裡竄冒起火,她按捺下未盡的遊興,趕回陳宅。
廚房裡,陳先生還未換下上班的外衣,挽起袖子在淘米下鍋。銀彩記起了陳太今天陪她的媽媽到香港看醫生,明天下午才回來。
“讓我來吧。”她脫下鞋子,活動着十個腳趾頭,一邊憐惜地搓揉着有點發硬的腿肚子。
“登記了?”陳先生提着濕漉漉的兩手出來。
答案是早已從銀彩的神色中得到了。
“波波呢?”
“今早我把他放在二嫂家裡,我現在就去接他回來。”
陳先生出了門,忽然想起忘記帶汽車鎖匙,隔着鐵門叫銀彩遞給他。她把鎖匙包深深一放,兩根指頭觸着承接的溫暖的掌心。
手掌若無其事地移開了。銀彩在心裡嘆了口氣。
她靠着沙發背養神。這一生,除了爸外,跟自己相處得最長久的男人便是他了。她進入這個家庭三年多,波波出世後一直到現在。
三年多來,姐妹們已經換了三、四個東家了,爲甚麼自己仍守着這個平凡、簡單的家庭?黑市居民的日子說多單調苦悶有多單調苦悶,姐妹們不停轉換工作環境,就是爲了要換取一絲兒新鮮、刺激。她眷戀在這裡,無非爲了眷戀這個脾氣溫和、做人君子、克盡責任的男主人而已。銀彩不知道這種埋於心底間越來越強烈的感覺是不是愛。在今天這樣一個慶幸重生的日子裡,快樂突然悄悄隱伏,絲絲悵惘漫冒起來。自由了,我還有藉口留在這兒,守着一個原不屬於自己的男人麼?我眞的太傻了。
我在甚麼時候喜歡上陳先生的?銀彩記得,那次一個無證女傭離奇墮樓死去,她是銀彩同鄕姐妹的嫂子的妹妹。相同的背景,使一群無證少女聚在一起,唏噓、自憐。從死者生前的片言隻語裡,她們推測出死者和男主人有了關係,不見容於女主人,感情的糾葛使她走上了絕路。
“人家祇是玩玩,她傻得連命也賠上去。”
姐妹們七嘴八舌地談論起各自的男東家,有些則是聽回來的別人的經歷。這幫子男人都是愛腥的貓,背着太太打傭人的主意,想吃便宜餐,吃不着嗅嗅也是好。她們撇着嘴巴,數落另一個姐妹竟甘願一人搬到氹仔住,做了廉價黑市情人。那男人沒一樣好、老、醜、孤癖,又沒錢,每月才供給一千五百元生活費,他倒活得開心!她們才不會那麼笨!阿蓮第三次描述起曾經怎樣固守着自己的貞操,怎樣打脫男東家的圍抱,怎樣把頭一低避過了滿嘴鬍碴子的粗唇……幾乎每一個姐妹都有相類似的遭遇,那些男人們的詭計,自以爲聰明的愚蠢暗示,不自控的醜惡模樣,她們在考驗面前都成爲烈女,祇有銀彩插不上一嘴。
陳先生忠於妻子,忠於家庭,是個不佔女子便宜的大好人。銀彩未經歷過被騷擾,反而隱隱覺得是一種缺陷。
這晚睡覺時分,用木櫃作爲間隔的鄰房,陳先生夫婦在房裡不知有甚麼高興事,二人格格地笑一陣,停一陣,又笑一陣,終歸沉寂了。
沉寂使銀彩更好奇,她豎起耳朵,再沒有明顯的動靜了。姐妹們描述的情景浮現在銀彩眼前,她聯想到房內是一番怎樣的光景。
蟲子爬進銀彩的心,癢癢地。她輕手輕腳地爬起床來,扭亮了房燈,站在衣櫃鏡子前,掀起短短的睡衣。圓圓的腰,圓圓的身。她調換姿勢,偏側身體,鏡裡面有一座圓鼓鼓的山峰。她滿吸一口氣,充滿生命力的山峰驕傲地聳起來。
銀彩從沒有這麼寂寞過。舉手憐惜地撫向胸前,寂寞被指頭激擾起來,兩朵紅潤潤的雲彩從兩顴展開,柔軟的肉體倒向床上,細吟起來。
漸漸,銀彩對陳大含着莫名敵意,陳太提醒她菜太淡了,她在下一頓索性不放鹽;三天兩日便悶着聲,掛下黑臉。陳太祇當是她周期性的情緒病,既然家裡需要一個人幫忙着,就不從小處去計較那麼多。
陳先生帶波波回家了,這一頓簡單的飯菜已弄好。三個人圍着小圓桌進餐。沒有媽媽管束,波波更是攀上跳下,敲盤奪碗的。銀彩不嫌煩地爲他抹菜汁、撿飯粒,低笑着以加倍的和氣去呵斥小孩的搗蛋,在呵斥中表露溫柔。這情景更富小家庭氣氛。
飯後,夜很快便過了一半。陳先生半責半哄地要波波放下手中的玩具上床去。銀彩已洗過澡,她從洗衣籃裡揪出一攥髒衣服,一件件地放進洗衣缸。
她捏着陳先生剛脫換下來的內衣,停住了。它貼過這男人的肌膚,沾過這男人的汗液,散發出這男人的特有體味。銀彩心頭掠過一陣電擊,遲疑地,終於俯下臉,貼向這團發潮的衣物上。
“嚯!”眼前一片漆黑。
“又停電了!”大廈裡傳來住客的埋怨聲。
銀彩索性倚在浴室的門板上,讓黑暗來保護她,用冒汗的鼻尖嗅着、擦着,用發燙發澀的嘴唇吻着,用堅細的牙齒咬着。黑暗使她掙脫了自己,不用羞赧,沒有恥辱和膽怯,她嚐到了沒命的、痛快淋漓的甜味。
身體在燥熱中膨脹,她迷亂地觸動那塊向她召喚的地方。這是一個未曾完善的地方。
她摸黑出了浴室,朝廳子走去;拉開儲物櫃門,摸出一根洋燭來。她擦火柴,一根,兩根,三根,火柴杆斷了。她抽出兩根,深吸一口氣,止住微顫的手,“嚓”,這回着了,燃點了蜡燭。她讓燭油滴在桌面,讓蜡燭與熱油黏合固定起來。騰出的一雙手,解下睡袍扣子,睡袍滑到地下,一件,兩件……
銀彩擎着蜡燭,慢慢地走向寢室。她正身處大海浪中的航船裡,暈乎乎,想吐,兩腳踩不穩。
“卟卟”她無力地敲着門。沒應聲。再敲一次。
門打開了,燭光燃亮了一具皎潔得發光的身體。
這男子眼前一亮,隨即又一陣發黑。
“……停電了……”銀彩倚在門櫃上,此刻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她蒼白着臉,蒼白着唇,半垂着眼。
劇烈的心跳,撞擊得她幾乎窒息,快要癱軟在地上了。
燭芯的小火焰在銀彩強烈的鼻息中,忽起忽伏,忽明忽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