楢山盟

周桐

  阿松踏着山崗黏糊糊帶着呈黑色斑的雪前上走。走得急了,足下一滑,“蓬”地摔了一跤。
  她從地上爬了起來,粉綠色的毛衣濕了一大片,手肘有些發麻。
  她站直身子,專揀那些給人踐踏過已壓成層冰的雪地走去。由山腳到山腰小樹林那一段幾百米的路程,她總共摔了五六次,來到與朝吉相約見面的那叢矮樹旁時,她的一邊臉頰紅腫,鼻子流血。
  阿松用手帕掩着鼻子,一邊悽戚地自言自語:“爲甚麼會是鼻子流血呢?”
  說着,她一跺腳,挺起肚子,直朝身旁的毛櫸樹撞去。她瘋婦似的撞了十多遍,直到累得不能動彈,閉着眼睛,跌坐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阿松的臉觸到一雙冰冷的手。她睜眼一看,朝吉就在面前。他那張紅通通的臉湊到她的鼻子上,兩個人的距離那麼近,她不單看到他鼻尖上的汗珠,並且嗅到他身上的男人氣息。
  朝吉不發一言,把阿松按倒在地上。他的嘴對着她的嘴,一隻冷手從臉頰滑落到領窩上。
  朝吉粗暴地要解開綠毛衣領口的扣子,阿松驚惶地左張右望道:“不,朝吉,不能在這時候……”
  朝吉的手並沒有停下來,他的嘴由阿松的唇下移到她的頸。
  “今天是楢山祭典,村裡的人都上山祭神去了。我走到半路訛說肚子痛折回來,從北坡抄小路來這裡,沿路沒見過一個人。”朝吉喘着粗氣道。他的手已從豁開的領窩落到胸口,猛捏阿松一對漲滿的乳房。
  讓朝吉的手接觸身體,阿松渾身都酥軟入了。由去年楢山祭典的早上,她到阿倫家與幸子相親時起,阿松與朝吉祇要眼睛互望一下,就有觸電的感覺,三個月後的一個晚上,她前往探望幸子,料不到碰上阿倫家老老幼幼去了搶糧,祇剩下患感冒病的朝吉在家,阿松對朝吉的莫名戀棧令她的腳不聽使喚,不肯離開,留下來與他閒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乾柴烈火鑄成大錯。
  朝吉解開阿松的衣衫,像獵犬見到獵物,在她的身上瘋狂動作起來。阿松那經得起他的撩撥,一切可怕的事拋諸腦後,一雙手猛的摟着他的粗腰,兩個在雪地上打滾……
  …………
  “朝吉,你眞的愛我嗎?“阿松伏在朝吉寬厚的胸上,顫聲低語問。
  大不了我們一起上楢山,一起到山頂那塊平板石上,做山神的祭品。朝吉挨在樹腳旁,摟着阿松微笑道。
  “是眞的嗎?”阿松的聲音顫得更厲害。
  “誰騙你?”朝吉的眼睛向下望,落在阿松白皙的胸脯上。
  每一回偸情之後,阿松聽朝吉發這樣的毒誓,內心就泛起一陣陣的激動。深夜裡孤枕獨眠每每想到朝吉,難熬的時候她總有豁出去的衝動。
  十五歲時阿母病重,彌留時祇給她留下幾句話:“千萬不要相信男人,不要被他們所騙,要是有些甚麼差錯,不單連命都要丟掉,還連累家族。”阿松記着阿母的話,內心免不了時有疑惑。
  朝吉於祭典那天在家裡第一次向阿松作出要求時,阿松就是祇聽了他的一句話一一“大不了我們一起上楢山”,就情不自禁的向他投懷送抱。
  現在,上楢山不再是一句笑話,極可能是事實一一如果她腹中塊肉無法解決的話。
  “昨晚我聽阿倫對幸子說,你們的婚事就訂在二月十五日,她過了這一兩天的祭典之後就到你阿爸家商量去。不過,聽說你爸同阿倫在嫁妝的問題上有點不愉快。阿論說,你身體飽滿健碩,應該很能吃,所以嫁奩不能少。你阿爸說,阿松能吃也能做,要不是房子擠,她哥哥也要娶,他還不想將她嫁出去哩。”說着,朝吉的一雙手又閒不住,在阿松的身上摸摸索索。
  “我想,你阿爸這樣講,阿倫應當沒有話說,她心知肚明嘛,我們幸子手腳笨,阿倫敎她捉魚,總敎不會。她說,如果是手腳靈巧的阿松,準一學就會。阿倫說,待你過了門,她會給你傳授她的捉魚絕技,還告訴你一個秘密,她知道甚麼地方有大象魚,全村十多萬人就祇得她一個人知道。唉,二月十五日,距離現在不到四十天,我們今後可以天天在一起了,阿倫要我嫁出去,我一定盡量拖延”。
  說着,朝吉又蠢蠢欲動,俯到阿松的身上。
  “朝吉,雪溶之後,我們恐怕要上山了。”阿松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
  朝吉一擺,猛的坐直身子,將懷中的阿松一扯:“你說甚麼?”
  “我……我有了身孕。”
  像給一下重雷炸開了腦袋一樣,朝吉當場呆住了。
  “上星期我走了幾里路,到明川的藥店,戴着黑眼鏡買了一套驗孕套裝,回家後,驗了幾次,都證實有了孕。”
  朝吉的臉由紅轉白,由白轉灰,變成死色。
  阿松不安地看着他。
  良久,她搖了幾下朝吉的手肘,道:“這二十多天我偸偸吃了許多據說可以打胎的東西,吃得頭昏眼花,可就不見肚裡那東西掉下來。
  朝吉像中了蠱一樣,一臉在白,並不懂得說話。
  阿松雙目茫然,幽幽地說:“大不了我們一起上楢山。”
  她的話像錐子一樣刺痛了朝吉。他的眼睛向上翻,眼珠子透出一股懼怖神色。
  “可……不可以找墮胎醫生?”他沒法子一口氣說完一句話。
  “我在明川藥店買驗孕套裝時,假裝閒聊,向店員打聽有關墮胎醫生的事。他說以前有一個,收費非常昂貴,可令你傾家蕩產。可是這個人最近做手術時給當場抓住,第二天同病人一起給綁住,抬到山上,扔進谷裡餵老鷹。”
  朝吉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
  “那個男的——”
  “那店員說,那女子很奇怪,由頭到尾完全不肯透露半句孩子是誰經手的。”
  朝吉深深的吐了一口氣,想說些甚麼,但又沒有說。
  朝吉剛燃起的慾火熄滅了,他不再摟抱阿松,兩個人相對坐着,木然無語。
  隔了一會,阿松問朝吉:“我們怎麼辦?”
  “我們……?”朝吉的臉色顯得很難看。
  “過了冬天,我的肚子再也掩不住了。”阿松語帶焦急:“我們還有個多月時間想辦法。”朝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是的,過了冬天,若再想不出辦法,大家便都完了。
  正在徬徨失措思緒百結無法理出個頭緒來之際,朝吉與阿松挨着的樹後面閃出個黑色影子來。
  兩個人登時大吃一驚,朝吉本能地推開阿松,倉惶地站起來,可是他身上未結好鈕的褲子幾乎同時時掉下來。朝吉雙手扯着褲子,好不狼狽。
  阿松急忙結衣鈕。
  “好一雙狗男女,今天是楢山的祭典日,你們揀這個時候來幽會,可算想得天衣無縫了。”
  說話的人斜戴着一頂舊絨線帽,身穿黑色人造棉夾克,灰長褲,褲子的膝部磨得發亮。阿松一眼就認得出那是村內出名的惡棍。
  “阿尻哥,你不要誤會……”
  “誤會?眼睛見到的都算誤會?剛才那一幕好戲,那一番話,我全聽進耳裡啦。”
  那個被朝吉叫做阿尻的男子大約五十歲光景,塌鼻子,一雙豆燈眼,大槪因爲煙吃得厲害的關係吧,咧嘴時祇見一口的黃,他的出現令坐在地上的阿松連連打了幾個冷顫。
  “這也實在難怪,這十年來,我們村內的男人有那個敢膽聞聞女人的騷味?端的是餓壞了。”阿尻捏了一下他的塌鼻子,豆燈眼的目光落到阿松的身上。他向她走過去,從夾克衣袋中伸出他的手。
  “我也想嚐嚐女人的滋味。”
  說着,他的手落到阿松的胸脯上,就狠狠的捏起來。
  阿松驚惶失措,猛地掙扎,混亂中她給了他一個耳括子。
  “狗尻子,滾開。”
  阿尻挨了一巴掌,愣了一下,便又不理會,把阿松猛的推到地上。
  “朝吉,朝吉……”。阿松一邊亂踢腳,一邊悽厲地呼叫。
  朝吉像一尊泥塑似地站着,阿松裂心的呼聲,好像傳不到他的耳朵。
  “朝吉,朝吉……”
  阿松不單止踢,把護着胸口的雙手放開,朝阿尻的頭死命地打,身子扭來扭去……
  五十歲的阿尻雖然身體精壯,卻顯然無從對付這個潑婦。
  他扭過頭去,向着朝吉喝道:“你這龜蛋子還不過來幫手?”
  朝吉慌措之間腿部動了一下,耳鼓衝進來阿松的厲叫聲:“朝吉,你——”
  朝吉“咚”的一下雙腿發軟,倒在地上。
  阿尻顧住看朝吉,冷不防讓阿松用膝蓋猛地撞了一下褲襠,他痛得鬆開按住阿松雙肩的手,掩着小肚,像刺猬似的捲成一個球狀,躬着腰在地上滾了兩下,痛苦得似乎連氣也透不過來。
  阿松一個骨碌從地上爬起,朝阿尻的頭猛踩一腳……
  “阿松……”朝吉制止她。
  阿尻在雪地上滾了幾下,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向矮樹林的小路跑去。
  “朝吉,”阿松一手扯住朝吉的衣襟,一邊急促地道:“不能讓他走,一定要把他追回來。”
  朝吉如夢初醒,像蚤子一樣從地上彈起,他向着阿尻逃跑的方向飛奔過去,來到一處陡坡前,祇見一個影子坐在一塊滑板上從雪坡箭似的的滑下去,在一片茫茫白海中黑點子愈來愈小……阿尻已經逃之夭夭。
  朝吉站在陡坡上呆了足足十分鐘。
  一直在朝吉後面的阿松這時候忽地爆出一陣笑聲。朝吉回過頭去,祇見臉頰上一片靑腫的阿松在微笑着,笑得很甜。
  “朝吉,你不是說過要揹我上楢山的嗎?”阿松幽幽地道。
  “嗯。”朝吉應了一聲。
  “阿松酥胸微露,體態撩人,像一尊神像那樣,挺立在崖邊。
  “我們到山頂,卧在那塊平板石上造愛,那一定很有趣,哦?”
  “嗯。”朝吉興味索然。
  “朝吉,你不會走到七谷就回來吧?”
  “……”朝吉悚然,看了一眼阿松嚴厲的目光,“……不會。”
  “那我就放心了。”阿松呼了一口氣。
  她往後走兩步,一把將呆鳥似站着的朝吉拉過來,雙手抱着他的頭,把他埋到敞開領扣的胸脯上……
  子夜時分,全村燈火通明。村民們高舉火把,有些持強力手電筒,把廣場擠得密密麻麻。一些大孩子在人叢中穿來插去,擊着竹板唱歌:
  “今早北坡發生了駭人的事。
  一對狗男女在山邊偸情,
  那女的正在雪地晃動着一雙大奶子,
  男的口角流涎……”
  人群中不時爆出一陣陣快感的笑聲,年靑的小伙子滿臉通紅,這歌刺激着他們體內的神經,使他們像親身經歷一樣的興奮痛快……
  阿尻站在廣場的前邊,被人團團圍住,他扯破嚨喉,仔細地描述如何在山上撿柴時無意中撞破姦情的詳情,人群屛息聆聽阿尻破鑼似的啞嗓子一日內第七十九次覆述,每一次都聽得津津有味……    
  村長通過廣播器叫每戶派一個代表出來,廣場內的每一個人幾乎就是代表。廣場外圍的街道密密麻麻的站滿了其他人。阿尻是發現姦情的人,他有優先搶掠朝吉或者阿松家的財產的權利。
  這個村方圓不到十平方公里,卻住上二十萬人。耕地面積越來越少,房屋建到山坡。在村內犯了嚴重罪行的人的家產都要充公,每一回村內發生了嚴重傷人或通姦等大事,村民都興奮到不得了,挑家裡最精壯的人去搶。
  阿倫坐在牀沿,像隻呆頭鵝。七十多歲的她,閱盡人生滄桑,卻從未有過像今天的這樣難過。小時候她從老一輩人口中聽過古時楢山祭典的故事:那時候村中糧食缺乏,老人家到了七十歲就要上山祭神,一去不回,以節省一個人的口糧。老人有一口好牙被人恥笑爲鬼齒,用來吃子吃孫,四代同堂是老人的羞恥……不過那已是遙遠的故事,非常遙遠的故事。
  阿倫做母親的時候時常嚇唬哭鬧的辰平:“帶你上楢山丟進七谷去餵老鷹。”這樣的威脅非常有效,村中沒有一個孩子聽了不止哭的。事實上這村確有把多餘的孩子從七谷扔下去的事發生。到辰平長大做了父視之後,將初生孩子棄在楢山或扔下七谷的做法已變得越來越普遍,村中的慣例仍是不許四代同堂。不過後來習俗一改,棄掉的不是老人,而是嬰孩。
  阿倫聽到廣場傳來討檄兩家人的沸騰的人聲,這時候門打開了,朝吉僵屍似地站在門口。
  辰平看見兒子回來,氣得渾身打哆嗦。
  “上午出了事,到半夜才回來。你祇顧自己風流,全沒有想到家裡人的死活。”
  朝吉慢慢地走進屋來,腳肚子像綁了鉛,祇能拖着步。幸子看見兄長一臉死色,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把臉扭過去,眼淚卻忍不住潸潸流下。
  “可憐的阿松,呀,阿松……”幸子掩着臉,嗚鳴嗚地哭起來。
  阿倫嘆了一口氣,附和着說:“可憐的阿松。”
  不是可憐是甚麼?爲了這個朝吉,她要白白的丟了命。阿倫打量着朝吉,這個河野家最後一名男丁正面臨抉擇:同阿松一起上山去等死,或者像這一帶不知多少個爲人暗中恥笑的男人一樣,做一個負心漢子。
  阿倫不敢想像明天會發生甚麼事。
  阿松的哥哥阿郎一氣之下,早就跑開了,阿松與父親兩父女並排坐在窗前,看着遠處點點星火,像夜墳的鬼火在躍動。阿松用梳子輕輕地梳理長髮,不時扭過頭去看掛在壁上的一面鏡子:那是阿爸和阿母結婚時親戚送的,二十年前的光景,阿松輕輕嘆了一聲,要是早出生二十年,她和朝吉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了。她和他本應也有一面這樣的鏡子,兩個人可以名正言順的生活在一起,要是早生十年也不錯。雖然不可以生孩子,也可以做夫妻。
  阿松看了阿爸一眼,祇見他雙目通紅,一個大男人將眼睛也哭腫了,她還是第二次見。第一次是阿母死的時候。阿母是阿松大約十二歲的時候偸偸去墮胎失血而死去的。
  “阿爸,不要哭。”阿松安慰父親。
  “夜裡我帶你走。”阿松爸對女兒說。
  “往哪裡走呢?”阿松慘澹地說,“不要說村口與門外已守着人。
  這裡方圓百公里的村落,以咱們村對通姦者最仁慈,祇不過是上楢山祭山神而已。明川那邊聽說學了中國人的方法,被抓住的人要浸豬籠。石墩村更殘酷,將孕婦趕進廚房用火活活燒死,這是印度流行的古方法,擔子村則用石頭砸死女人,那是巴勒斯坦的辦法阿松爸雙手掩着耳朵,一邊喝止女兒:“不要再說了。”他的神經已經支持不住。
  阿松疚歉地看了父親一眼,跪行到他的跟前,道:“阿爸,女兒對不起你。”說着,向他低低的鞠了一個躬。
  阿松爸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抱着女兒的頭,眼淚從佈滿縐紋的深眼窩中溢出來。
  “都是阿爸害了你,以爲你喜歡吃魚,嫁入阿倫家就最好不過了。幸子笨是笨,手腳又慢,這正是她嫁不出去而你有幸可以嫁給她家的原因。幸子人品好,不胡鬧,阿倫家基本吃得足,現今人多糧短,阿倫家的情况很令人羨慕,誰知你竟愛上他家的朝吉。如果幸子嫁出去就不會落得如此田地了。女呀,現在世道變了,這不是你阿爸的年代。人太多,生孩子是頭等大事。你看村內密密麻麻的到處都是人,連重病的人都要上楢山……”說到這裡,阿松爸已泣不成聲。
  阿松從懷裡掏出手絹替父親抹淚。
  “阿爸,不要哭。明天朝吉和我一起上楢山,我們會到一個極樂世界,不再受苦……”
  阿松爸凝望着女兒,半晌,道:“你以爲朝吉會同你上山頂?”
  阿松一怔,道:“他今天向我發過誓,明天天亮之前便揹我上山。”
  阿松爸嘆了一口氣,道:“這十年來我見過聽過不少上楢山的故事,許多的結局是男的從七谷折回來……”
  “不會的,朝吉不會是這樣不要臉的人。”阿松打斷父親的話柄,不讓他再說下去。
  兩父女的對話被“嘭”的一下破門聲敲斷,門外站着黑壓壓的一群人,火把與手電筒將小房子照得通亮,帶頭的老人顫巍巍地喝道:“阿松,你這個賤娼婦,明早是否要我們五花大綁抬你上山?”
  阿松冷冷地回應:“毋須勞動各位叔伯長老,朝吉明天揹小妹上山便是了。”
  站在村長後面的一干人手持筐籮一湧而上……
  瘋狂的搜掠,到接近凌晨三四時才結束。朝吉坐在空蕩蕩的地板上,身邊擺放着一個筐籮。
  人群逐漸散去,到最後剩下兩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朝吉招呼他們坐下。
  他從筐籮中取出三隻酒杯,一瓶淸酒,給兩人各自遞上一杯,自己也斟一杯。
  “眞對不起,三郎和洋平兩位大哥,就祇剩下瓶酒,連下酒的魚乾都沒有了。”朝吉對兩個中年男子道。
  被朝吉叫做三郎的男子拿起酒杯欠身鞠了一個躬,將酒一飲而盡,道:“朝吉弟,說句眞心話,咱哥兒倆佩服你的勇氣,初生之犢,就是夠勇。我們見到女人,心裡儘管癢得不得了,可是碰都不敢碰。”
  洋平瞪了三郎一眼,道:“還是說回正經事罷。朝吉兄明天是否親自送阿松上山?如果你不想去,我們可以代勞,阿尻今天更第一個報名……”
  朝吉截住他的話:“讓阿松給屈辱地绑着抬上山,我於心何忍?我明天同阿松一起上山。就請兩位兄弟給我指路好了。”
  三郎與洋平交換了一下眼色,從懷裡拿出紙和筆,在地上繪起圖來。
  “到山上的路是這樣的:轉過後山到山麓。再爬過兩座山,就有一個水池,繞過水池爬到山頂,再過一個山谷就是楢山了。看到谷的時候,向左邊的山進去,繞山谷兩里半,中途有七個彎道,那就是七谷,越過七谷,再往前就是楢山的路了,那條路似有若無,從楢木間一直往上爬,神就在那邊等待着你們。”
  三郎解釋完畢,不再打話。三個男子把酒喝盡,三郎與洋平告辭。
  朝吉一怔,道:“你怎麼說這樣無情的話?”
  三郎向屋裡探頭,左右張望,然而微笑道:“我不想讓別人聽到,祇告訴你一個人。此外,入山的規則要遵守:上山不要說話,下山萬勿回頭。”
  說畢,兩人頭也不回,大踏步離去。
  天還沒有亮,朝吉提着繩子與筐籮出門去。辰平還未起床,阿倫着幸子爬上樑頂,拿出藏着未被掠走的嘉魚乾,將昨夜剩下的空酒瓶裝一瓶水,讓朝吉帶着上路。
  “給阿松這可憐的孩子吃吧。”阿倫說。
  幸子用旣恐懼又憤怨的神色瞪着朝吉。
  朝吉低下頭來,不敢望妹子一眼,接過祖母手上的東西。
  ……
  來到阿松家,祇見大門洞開,屋內空無一物,祇得兩個人影坐在地板上。
  朝吉低着頭進屋,向阿松爸鞠了個躬。
  “阿爸,我和阿松上山了。”他說,聲音輕得像蚊子叫一樣。
  他把筐籮放下,讓阿松坐上去。
  看見阿松坐的方向不對,朝吉提醒她:“阿松,我們背靠背。”
  阿松坐着不動,說:“今天是我們最後的一天,我不想看風景,祇想多看你一眼。”
  說畢,她扭過頭去對坐在地上的父親說:“阿爸,請替我拿燈來。”
  阿松爸從神龕上拿下一盞豆油燈,遞給女兒,阿松接到手裡,將燈湊到自己的臉旁,對朝吉說:“你看我今天漂亮不漂亮?”
  一直低着頭的朝吉此刻抬起頭來。在掩飾的豆燈光下,他看見阿松正在對他媚笑,瓜子臉上敷上的胭脂粉,深紅的唇,瞭人的眼波,這都是朝吉所熟悉的。可是,今天卻給他帶來了陰森的感覺。一股寒氣從朝吉的脊樑升起,他悚然打了個寒噤,不敢接觸阿松的目光,趕忙低下頭來。
  阿松將油燈還給阿爸,柔聲對朝吉說:“咱們上路吧。”
  朝吉順從地揹起筐籮,離開阿松家。
  來到村口廣場,祇見黑壓壓的站滿了年老的人,朝吉有些緊張,放慢了腳步。
  “阿爸說,天亮時有個長老會議。他們在等一個很重要的消息。”筐籮內的阿松附在朝吉耳邊道。
  朝吉鬆了一口氣,繼續前行。
  初春的凌晨寒風透肌入骨。阿松捲曲在筐籮內,健碩的朝吉沉步前行,不消多久便繞過了後山的山腳。
  當兩人路經一戶人家的窗口時,屋內傳出一個老女人歌聲:“今早朝吉與阿松上山祭神,中午朝吉獨個兒從七谷回來。”
  這是老人告誡屋內女孩子的歌,並非知道這兩個人行近,衝着他倆而唱的。朝吉臉色一沉,加快腳步走過這幢房子。
  來到矮樹林旁,朝吉背後的阿松又附嘴過來,道:“朝吉,我們每次在這裡幽會,你都向我發誓,說要和我上山祭神,想不到今天我們眞的要上山。”
  朝吉看不到阿松的臉,但聽她說話的聲氣,她似乎十分興奮。
  入山不要說話,出山不要回頭,朝吉的耳邊響起三郎的說話。他沒有答阿松的話,一直向前行,繞過兩座山,來到池塘前,天色已微明了。他繞過池塘,塘後面的景象使他暗吃一驚,因爲池畔零零落落地散了一地的骸骨,像貓的骨架一樣,那是初生嬰兒的屍骨罷?朝吉一不小心,踏着一個髏頭,嚇得驚叫起來,這頭骨比散落一地的小骷髏略大,似是一兩歲孩子的頭骨。朝吉聽了許多關於此地的話,但從未見過此等景象,不禁魂飛魄散。
  再往前行,朝吉上了三道石級,來到一處陡坡,這是通往楢山的通路,地勢+分險峻。
  他的步履愈來愈艱難,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朝吉很想停下來,可是背後的阿松卻催促他一直走。
  朝吉走得一額子汗,忽然聽到身後“嘶嘶嘶”的幾下裂帛聲,阿松的手腳隨即從背後伸過來。她那滾圓的手臂拿着一條長長的紅布條,給朝吉抹額上的汗。
  朝吉一怔,忘了三郎的告誡,開腔說:“你把衣服撕了?”
  “待會兒上到山頂,我們用它來打個同心結。”阿松在他的耳邊柔聲道。
  阿松替朝吉抹過汗之後,把紅布條掛在他的頸上。
  朝吉繼續前往,他彷彿聽到山神的召喚,自己已成爲祂的奴隸。一陣淸風吹來,拂動他頸項上的布條,朝吉想伸手去拉,布條另一端卻被阿松扯住。
  “不要動,我給你抹汗。”阿松執起朝吉頸上的那條從自己的上衣撕下的布塊的末端,轉轉的抹他的臉額和頸項。
  朝吉從他的手臂嗅到一陣醉人的香氣。
  走了大約兩里半來到一處山谷,朝吉縱眼前望,右邊是一處陡壁,前面是一條有七個彎曲的隘道。除了楢木之外,再沒有其他的樹。往上看去,楢山巍然屹立眼前。
  踏進七谷,眼前景象更加嚇人,到處都是屍骨,其狀或伏着,或仰卧,且大多腹中有未成形胚胎骨架,狀如海馬。有一具骸骨還吊在樹上,那想必是自盡的重病者。
  朝吉緊閉住眼睛,他實在不想再看下去。走了兩步,忽然碰到些甚麼,嚇了一跳,睜開眼睛,原來肩膊碰到那具吊在樹上的遺骸,那骨架“沙”的一下散落,掉在地上,成了一堆白骨。
  嚇得三魂丟了七魄的朝吉聽到背後的阿松在喃喃自語:“這些可憐的女子被無情的男子拋棄在七谷,落得這樣的下場。這些骨,說不定有我們認識的人。”
  阿松的聲音悽怨得似鬼魅,朝吉的胸口樸通樸通的跳個不停。
  他一邊走一邊向谷下望去,祇見無底的深淵有一群群黑鴉在飛撲着嘎嘎地叫,老鷹停在崖壁上啄着些甚麼,朝吉看見那地方有粉紅的布在飄拂着,像是女人的裙裾。
  那是給男人推下谷時擱在崖邊樹上的女人的屍骨吧?
  想到這裡就是七谷,朝吉突然躊躇起來。
  “朝吉,你怎麼了?”
  阿松用手扯了一下擱在朝吉頸上的紅布條,像騎馬人拉韁繩那樣。朝吉給勒了一下,有窒息的感覺,剛好慢的腳步不得不加快。拐了七個變,走過奇形怪狀的屍骨堆,再向上走。過了七谷,以後的路似有若無,朝吉在阿松的催促下,不斷向上爬,一路上不斷見到楢木。
  終於到達山頂了,朝吉來到一塊大石前。這時候,太陽出來了。朝吉聽到阿松在背後歡悅地呼叫的聲音,便把筐籮解下來,累得整個人軟攤在石上。
  阿松從筐籮中站起身來,這時候的她,上衣兩隻袖子已經撕脫,露出雪白凝脂般的雙肩來。胸前一排鈕扣給扯掉,兩個渾圓的乳房裸露着,在陽光映照下,深紅色的破外衣襯着阿松白皙的肌膚,在風中抖動着……朝吉看得杲了。
  阿松撲進朝吉的懷裡,兩個人在大石上滾了兩下,阿松將身上的破紅衣脫下來,撕成兩塊,中間打一個結,將布連在一起。
  “今天是我們的大喜日子,我們應該有個同心結。”阿松將結起來的兩塊紅布左穿右插,在結的上面結出個花球來,把它攤放在石上。
  “朝吉,你愛我嗎?”
  渾身赤裸的阿松將冰肌貼到朝吉的熱臉上,伸出雙手去解他的濕衣衫。
  像嬰兒伏在母親的懷中,朝吉漸次癡纏起來。暖和的陽光映射在兩個赤裸的身軀上,見證這曠世忘我瘋狂的一刻:朝吉在阿松身上像狗一樣的拼命嗅索,身子一邊不住地瘋狂抽動……阿松一個翻滾,將朝吉壓在石上,粗腰肢使勁地狂擺……
  呻吟聲在山谷中來回蕩漾……
  朝吉喘着氣,渾身一陣抽搐。騎在他腰間的阿松此時俯下身來,兩手把攤在朝吉頭頂上的紅色同心結猛地向下一拉,左右交叉,猛力緊勒。一直半閉着眼睛的朝吉此時倏地瞪大眼,雙手向上舉,想抓些甚麼,卻已來不及反抗……
  阿松閉上眼睛狠狠的勒,一直到朝吉癱下來,動也不動。
  阿松鬆開手,笑了。她俯下身子,吻朝吉的額、吻他那寬厚尙還溫暖的胸膛。她把同心結從愛郎的頸後拉出來,一端綁住他的左手,另一端結在自己的右手上,然後伏在朝吉漸漸冷卻的胸口上。
  “朝吉……”阿松閉上雙眸,媚笑着輕聲呼喚。
  傍晚,村廣場的喇叭鬧得整天價響。村民們放下炊事,尖起耳朵聽廣播。都說有重要的消息要公佈了。
  “……聯合國第七屆人口會議昨日在印度首都新德里揭幕,會議的第一天各國通過了一項決議案,各國政府將簽署一項公約,將異性戀定爲非法,並通過同性變是唯一合法的婚姻制度,試管受精是唯一合法生育的方法。世界經歷了半世紀惡性增長,現已處於生死存亡的嚴峻階段,提議案經過十年爭論之後,於昨日才有一致決議……美國籲請各國在執法時要做到男女平等……”
  擴音器下站着兩個男人。
  “洋平,天已黑了,朝吉還未下山,看來我眞的走了眼,昨日我同太郎打賭。”
  “不單止你三郎走了眼,連阿倫和辰平都估不料到。他們一心以爲朝吉一定會回來,現在不知多傷心……”
  “朝吉不愧是個多情漢,也不枉阿松賠上一命了。”
  “噓——”洋平左右張望,制止三郎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