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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者
周桐
女人對着鏡子塗口紅,擦胭脂,擦了又抹,抹了又擦,來回好幾次,總不滿意。
心一急,脾氣便馬上來了。她狠狠的將脂粉盒一擲,盒子不偏不倚,落在梳妝檯玻璃壓着相片的位置上。許是力太大的緣故吧,玻璃即時現出一條小小的裂痕。
女人馬上俯下頭來,察視那裂痕。裂痕下躺着的是一幅三吋半乘五吋的黑白照:老龐抱着才三歲大的女兒,她則傻愣愣地立在他的身邊,雙手不知怎樣放才好。
這照片勾起了她的無限辛酸與回憶。四年前,老龐曾提出將這古老的梳妝檯連同房內的大床一併換掉,她就是爲了梳妝檯下壓着的這張黑白照,其實也爲了捨不得花錢吧,她以保留與玻璃黏成一塊的照片爲理由,不肯依他的話。
這黑白照片,是她那艱辛的人生歷程的一個印記。那時候三口子窮得發慌,整日爲口奔馳,哪有時間和心思花在拍照上,那張在公園偶遇老友順手拍下的照片,也是綺玲幼時的唯一生活照了。
她不肯換床換檯,第二年,阿龐便將女主人換掉。
應該說,翌年阿龐自己搬了出去,另置新居新床新梳妝檯,當然也換了另一個女人了。
女人到現在還弄不淸楚這場噩夢的來龍去脈。事情好像是一夜間發生似的。說起來,到現在還有親友怪責她,說她笨得無以復加,男人發達後出外玩女人是普通不過的事,况且她與阿龐同齡,四十歲的男人是一枝花,四十歲的女人呢?……再說綺玲又不是男孩子,誰個男人不想有兒子?難怪他會起異心。
一想起兒子的問題,女人的心就格外煩亂起來。一些消息靈通的親友告訴她,阿龐這兩年的景况越來越風光,“狐狸精”在他左右,儼然以龐太身份自居。年頭她在報上看到一張海鮮酒家的開張照,無意中看到阿龐身邊站着個大肚婆,她驚懼之餘仔細多看兩眼,差點沒昏了過去。原來大肚婆正是“狐狸精”。自此幾個月來,她三朝兩日發惡夢,夢見負心的阿龐得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女人看看腕錶,從胡思中驚醒過來。已經八點半了,妝還沒化好,她不免有點慌忙起來。她對着鏡子暗咒,化裝本來非她所長,她是幹實在活的女人。那凌晨四點鐘摸黑起床走半小時路到龐記茶室生火切肉的日子,憑的全是一身的精力和幹勁。學着把面前這些勞什子塗上臉上,是五前年的事,他們的店子第二次獲補搬遷,阿龐將業主賠的那筆錢連同他們多年辛苦積下來的血汗錢,和人合資開了一間高級飯店。開張那一天,阿龐說她像“丫烏”,一定要她打扮打扮,以免失禮。她到後來才知道這是丈夫嫌厭她的信號,但知道已經太遲了。
時間開始緊逼。雖說八時入席,但到了八時四十五分了。女人在一刻間決定將眼部的化妝抹去,重新塗上口紅,再用唇筆描上唇形,又修了修那塗得不甚高明的鼻影,將臉頰上端部份的胭脂抹得淡一些……做了足足十五分鐘,她看看鏡中的自己,胭紅的顴骨顯得眼角的魚尾紋格外搶眼,玫瑰色的口紅使人特別留意到唇角的下垂……連今天花時間到理髮室梳的那隻髻,現在從鏡中看起來活像一隻阿婆髻。要不是因爲“狐狸精”,她今晚赴宴就不用做這場“戲”,但隆而重之的打扮竟落得這樣的效果,女人不禁悲哀起來。
頃刻間她生出不赴宴的念頭。但這是不可能的。剛才七點鐘,三婆還來了電話,着她一定要到,她明白若不是“狐狸精”也有份赴宴,三婆是不會這樣着緊她的到與不到的,老人家在電話中再三保證說“狐狸精”已向女家人聲明,不會出席宴會,因此絕不會出現負心人挽着“狐狸精”的手,與糟糠妻狹路相逢的尷尬場面。
三婆娶孫媳”狐狸精”,竟是入門孫媳的姑姐,憑這樣的瓜葛,女人已沒有興趣喝這杯酒了。但三婆與她的交情不比尋常,當年她與阿龐頂下那個街坊茶室,短了的兩萬塊,就是她開口向老街坊三婆借來的。雖說要付她利息,但到底是一個天大的情面,得人恩典千年記,她與阿龐不同,她是個長情的人,這次喜宴無論如何都得去。
女人在九點正出門,乘計程車到達酒家時已九點十五分。
賓客已經據桌圍坐,連主人家亦已全部入席了。女人下意識地四周張望,心裡撲通撲通的,有些慌亂起來。她左右觀看,祇見密密麻麻的人頭,看不見她心裡要找卻又不想見的人。
一名侍應走過來問她:“這位女士還未找到位子?那邊桌有個空位。”他用手指了指靠近主家席的一張桌子。女人連忙搖頭,朝相反的方向急急走開。她好不容易才在靠近洗手間入口處的角落找到一張尙有三兩個空位的桌子。坐下之後,她深深的吁一口氣,要她坐到那主家席的鄰座去,祇要她見到“狐狸精”的背影,她都會氣得發抖。
酒筵開始了,侍應從她身旁端上乳豬拼盤,請客人起筷。
一個女客匆忙忙的走過來,邊走邊四處張望。來到女人的身邊,她低聲問同桌的其他人位子是否空的,便坐了下來。
侍應給她倒了汽水,女客隨大家一聲“起筷”,便伸出筷子挾乳豬。
她挾菜的手上配戴的那隻閃閃生光的巨型鑽戒吸引了女人的注意,順着戴戒子的手看上去,女人差點沒叫出來。女客也察覺到她注意她,向她望了一眼,筷上的乳豬跌到桌上。
女人心裡震動非常。她故意地拖拖沓沓,在最遲的時間到會,目的就是不想見到這個人。料不到這天殺的比她到得更遲,更坐到她的身旁來……。
“龐太……龐太,爲何不應我?”
女人這時候才省起身後有人聲呼喚,怯怯的回過頭來。
一個約莫六十出頭的摩登阿婆從她身後擦過,然後坐到她的對面。老女人向着她展露笑容,一張黑黑的臉上突出一個血紅的唇印。女人的心裡正在搗鼓,又覺得她形相滑稽,便馬馬虎虎的對她報以勉強的一笑。“狐狸精”就坐在她身邊,這足以使她陣腳大亂,如坐針氈。
“你最近好像淸減了不少,是大過激氣之故吧?”老女人對着她說。
女人心裡暗吃一驚,這老傢伙究竟是何方神聖?她和老龐曾做過幾年茶室生意,認識了不少街邊三姑六婆,這些人說話口沒遮攔,在崩口人面前,毫不忌諱地講崩口碗。女人懷疑她要毫不避忌地拿阿龐的事來做話題。她在心慌意亂之餘,立定主意,絕不與這類八婆搭訕半句。
拼盤還沒吃到一半,便給侍應拿下了,跟着端上來兩個熱葷。
老女人禁不住咕嚕兩句,罵完侍應,又罵酒家老闆。
“收了人家的酒席錢,竟然不讓人吃東西,你說怎會有這個道理。此地做飲食生意的沒有多少個是好人,越發達越壞。就像你阿龐吧,有了新便忘了舊。祇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對付這種男人,得要有點方法才成。最重要的一招是不攤牌。不要以爲大興問罪之師管用,你一吵,他就知道你攤牌了。這樣連個名份都保不住,吃虧的還不是自己?”
女人驚慄之餘復覺無地自容。在“狐狸精”面前這樣揭她的瘡疤,這八婆的消息介乎靈通與不靈通之間,這種耳目閉塞的饒舌女人是最難應付的。女人暗暗咒她,過兩年下地獄,定要給牛頭馬面拔舌頭……她感到這場面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但現在就離去,豈不是明明白白的向“狐狸精”投降?
想到此,女人的心情就像倒翻了五味架一樣,一時間沒法拿得準一個方向。她恨不得揪起面前的盤菜潑到老傢伙的臉上,然後站起身淸淸脆脆的摑“狐狸精”兩巴掌……她心裡確是那麼想,可是她知道自己辦不到。此刻她的舌頭在打結,腦袋裡紛紛亂,想開口罵,但喉頭卻發不出聲來……。
她甚至覺得頸部無力,無法支撑她抬起頭來。她恨不得腳下有個地洞……
狐狸精現在一定泛起一絲勝利者的得意笑容了吧?女人頓覺一陣心絞痛。
“龐太,依我看,你現在這樣也不是辦法。”八婆似乎意猶未足,非要深挖她的痛處不可。“今時今日,城裡誰不知道阿龐另結新歡?女人老了,在男人眼中也就不値錢了,這種環境,還爭甚麼?要爭的就是錢呀。阿龐丟下你們母女倆不顧,你……”
女人頓覺眼前的東西一片模糊,她再也按捺不住,也來不及挽起皮包,就往洗手間衝去……
洗手間內幸而無人,不過有沒有人她大槪也看不淸楚了,女人躲在廁格裡慟哭,像久蓄河水的堤閘打開一樣,一瀉不可收拾。她耳朵還聽得到八婆說的最後一句話,這句話勾起了她多年來辛酸回憶,當然還有這幾年來的屈屈不平。試想想“狐狸精”今天戴巨鑽住高廈,該死的阿龐這幾年的好風光,好處都讓她盡佔去了。她替丈夫捱生捱死打天下,笨得除了一間兩房一廳的舊屋之外,便一無所有。男人每月付給她五千圓家用,還是用銀行戶口過賬給她的,連個見面也省了,到最近女兒出國讀書,他才多給三兩千……自己捱回來讓人享受,眞命苦啊……
女人在廁格裡不知哭了多少時候,到最後心情慢慢平復下來。這時她才想起臉上有化妝,現在的樣子一定難看極了。
她有點後悔自己的衝動,更後悔今晚來赴宴。她不曉得如何收拾殘局。
走出廁格,她用廁紙把臉上一塌糊塗的化妝抹去,洗了個臉,整理一下有點鬆亂的髮髻,她又想起皮包似留在座位上。得馬上回去拿回來,要走也要拿它一起走。
女人擔心別人看出她眼睛的紅腫,也擔憂“狐狸精”特別留意她,於是便低着頭側着臉回到座位上。
她拿回自己的皮包,但鄰座卻是空的。
座中賓客正興高采烈地談論,沒有人留意她已經回來了。
侍應俯着身子移開桌上乳鴿,端上來一盤熱氣騰騰的魚。女人本來打算拿了皮包便離去,但此際看到熱騰騰的魚,她似乎又有了吃的慾望。也許是哭了一場覺得肚餓吧,又或許是不見了某人的影子,衆人又忙着討論,不以她爲話題,她略有吃的心情。况且宴會已到尾聲……
女人決定祇吃不聽,不理席上諸色人等的言論。衆人談得十分興奮,以致女人連吃了兩箸魚,也未有人伸出筷來。
和適才熱鬧的情形正好相反,女人頓覺好奇起來。
“黃太,你剛才是說得過火一點,人家差點沒哭呢。”一個中年漢子興致勃勃道。
女人登時一愣:怎麼又來了?爲何總不放過我?剛咽下去的魚塊,即時卡在喉頭。
“聽說她生了女兒不到兩個月,阿龐就姘上另一個女人。”
“唔,那女人才夠騷呢,據說祇有二十多歲,身材棒到不得了。”
“眞作孽呀,一個卅多歲的女人帶着個才幾個月大的女兒。你們別看她住的風光,那間複式高層是分期付款置的,首期才付了一成。”
“哎喲,連人家這樣的事你也知道,你一定是躲到別人的床底下偸聽回來的……”
衆人一陣哄笑。女人聽得呆了。
“她手上那顆大鑽戒你以爲是眞的嗎?我猜九成是蘇聯製造。你想老龐會捨得花那筆錢?……”
頃間,女人明白了一切。
散席後,一個女人倒在桌上,不醒人事。一位老太婆走過來看了看她,驚呼道:“怎麼會是阿瓊,我和她相識二十年,從沒見過她喝酒。”
侍應走過來對老人家說:“這位女士很奇怪,到炒飯上檯才叫斟酒,一斟就是一大杯。
老太婆看見醉酒女人嘴角綻起一絲掩抑不住的笑,搖了搖頭道:“眞是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