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樓

余行心


  從雞頸駛進媽閣塘港口的輪船,可以望見東望洋的燈塔,和西望洋山頂的天主敎堂,這兩座宏偉的古老建築物,好像一把天秤,各據東西的擔負着這個城市,一邊代表了光明,一邊是象徵着希望,這就是號稱爲賭城的——東方“蒙地卡羅”。
  我到這裡來,是希望找尋寫作的資料,一個這樣動人的城市,對我早存有了這份貪求的意念。當我從輪船上看到了這座城市的外表,我的心在跳躍了。
  我們從十六號碼頭登上了岸,整個城市最繁盛的亞美打利卑盧大馬路就在我們的腳前,我朝着這大馬路的方向走,這條大馬路是這城市的命脈,一切重要的商業和高尙的商店都集中在這裡面,“快活樓”也就在這條街道的中心。
  “快活樓”是一間酒店,酒店裡面有舞廳,賭場,餐室,菜館,和美容院等開設,巍峨地聳立着雄視這座古老的小城。我就選擇了這居留的地方,我第一次體會到鄕土風味這樣濃厚的外人统治城市,街上的黃色車,商店,三輪車,碰面的都是我們中國人。
  我走進了酒店,第一眼見到的就是站在門口看更的印度人,他頂上依然纏着國恥的頭巾,穿着白色的制服,見了客人肅然起敬。我從電梯登上九樓,找到了一個房間,安頓好了行囊,就到樓下的餐室去吃晚飯。
  黃昏,每一個城市都是一樣,任何的燈色都不能抗拒黑夜的來臨。我安然地坐在餐室裡面,思索着:這不夜城的生活是不是有另外的民族特色,抑或是人的習慣被夜生活所改變?
  很夜了,餐室裡的顧客還是一樣熙熙攘攘着,好像老不疲倦似的。每一張面孔都是那麼充滿着煥發精神,喝酒的,談天的,都是那麼興緻勃勃地;坐在那些桌子的四周,這也許是他們的夜生活開始了。
  我吃完了晚飯,也再沒有心情留戀這個地方,付過了賬,我孤獨地走出餐室大門,隨便的在馬路上溜躂着,我心裡在想;我是一個陌生的遊客,這城市給我的引誘實在太大了,到處好像蒙佈着一份神秘的彩色,我希望在這神秘的氣氛中找到一個答案。街上,三輪車伕在放開嗓子叫嚷:
  “先生,坐車兜風嗎?”
  我祇管默默地走,好像沒有聽到他們的叫聲,我留心地欣賞着兩旁的商店,和路上的行人,那種樸素的氣質,簡直一如我們的故鄕。從大馬路直往前走,在利爲旅酒店拐了一個彎,就是到了南灣。
  夏天,是南灣熱鬧的季節,露天茶座有如歐洲某些國家的特色,在晚上,這裡老是擠滿了人,在草地上,在茶座裡面,在那長長的堤圍芳邊,都是那樣人潮洶湧的。我看到了那在茶座上的促膝談心,堤圍上的並肩細語纏綿,草地上的情深缱綣,這種帶有文明社會濃厚羅曼蒂克的氣息,使我這個孤獨的遊客,不禁起了一陣妒忌和羡慕的心情。
  夜,這小城是美麗的,不是絢爛堂皇的景色,而是有詩的意境。齊整的水銀燈像爲一個少女的晚禮服上綴上一串珍珠鍊,西灣堤岸上的樹蔭底下,有雙雙對對的步伐齊走着,或者好像一對鴛鴦憩息在岸邊,海浪衝激着堤基的響聲,和輕風飄過臉頰的淸爽,就會使人起了一份至善至美的感覺。
  我走了很遠,也流連了很久,就帶着疲憊的心靈回到酒店。但是,酒店的情形卻熱鬧得很呢!
  賭場,有無數的人頭在鑽動着,七樓的舞場也剛剛開始。我回到房間去澆了一次冷水浴,就到下面來看看熱鬧,我希望能找到一份充實我靈感的寫作資料。
  賭場裡面的煙霧瀰漫,無數的嘴巴在抽着香煙,每一個緊張的臉都望着搖骰子的人。突然,一聲叫喊了:
  “開呀!雙三——二,八點——小。”
  “吁”的聲音,登時亂了一陣子,又歸沉靜下來。不久,緊張的氣氛又開始了。
  失望的人,臉色變得那麼難看,贏了錢的,驕傲得眉飛色舞。在這裡,每分鐘都可以看到人的情緒在激變,人們的心情跟着三顆骰子像寒暑表般升降着。我不是到這裡來賭錢,祇是到這裡來觀賞每個人的不同表情。
  我欣賞了一會,我覺得人的本性有着一種貪念,極度的要找尋刺激,贏了錢的,他們不忍釋手,想要更多的贏,输了呢?他們更拼命的去追求,這是賭博。
  我在賭場裡就悟出了一個人生的眞理;慾望是永遠塡不滿的,貪心就是失敗的主因,俗語說:“貪”字會變“貧”,也許就是這個道理。
  我同時在賭場裡看到了那孤注一擲的蒼白臉色,也看到了那滿面春風的得意神情,這些,可以分別出每個在賭場的人,他們的個性,在這時候是表露無遺了。
  我又站了一陣,覺得這裡的空氣太過濃濁,就往外面走,我腦海裡的思潮起伏,爲甚麼人性總是好賭呢?這大槪也是不能離開一個“貪”字,以賭作娛樂性的成份是很少了。
  我走上了七樓,七樓也是賭場,賭場的隔壁是一間舞廳,舞廳的侍應生站在門口招徠賓客。
  我被招呼了進去。我本是毫無目的,祇是一個遊客,遊客的心情是寂寞的,我希望消磨一點時光,就毫不思索的踏了進去。
  在舞廳的一角坐了下來,這裡好像每一間舞廳一樣,大班過來給我介紹了一位小姐,這位舞小姐的名字叫莉莉,她是一個混血的女兒,有着棕色的頭髮,和白種人的皮膚,但臉型是極富東方美的。
  莉莉的態度非常文靜,她一坐下來,就用溫柔的語氣問我:
  “請問先生貴姓名?”
  “姓李。”我說。
  “李先生你很喜歡跳舞麼?”她又問。
  “不見得。”我說。
  “很少見李先生到舞廳來。”
  “我是剛從香港來的。”
  “這難怪了。原來李先生是香港的貴賓。”
  “我很想欣賞一下這兒的風光。”
  “現在你可以隨便欣賞了。”
  “就是!像你這樣一個美麗的小姐,已經夠了。”我笑着說。
  “哎喲!李先生你不要來嘲笑我好不好?”
  跟着,她用纖細的指頭戮了一下我的大腿,我本能地;敏感的跳了起來。
  我們不禁相顧而笑,停了一會,她繼續問我:
  “李先生從前有沒有到過這裡。”
  “沒有。”我說。
  “那麼,應當到各地方去遊玩一下了。”
  “但是,我缺乏一個嚮導。”我又說。
  “假如李先生你高興的話,我可以帶領你”她瞟我一眼微笑地說。
  “那眞榮幸極了。”
  那裡話,我有機會來陪伴李先生,光榮的正屬於我。”她繼續說:“你喜歡甚麼時候去?”
  “明天早上好不好?”
  “好的。”
  “你有空嗎?”
  “可以的,我的職業就是這個。”
  “你是導遊社的職員?”
  “從前是的。”
  “現在爲甚麼要當舞女?”
  “那旅遊的事業太冷淡了。”
  “這裡是不是每年很多遊客?”
  “近幾年來很少,市面蕭條了很多。”
  她言談間帶着無限的唏噓,好像一個飽經風霜的女人,但她的年紀並不大,依我的眼光來看,她祇不過三十歲左右的姑娘。
  “你當了這職業有多久?”
  “我的家庭很窮,從小父親就把我賣給妓院……。”
  說到這裡,她的眼睛浮滿了晶瑩的淚光,我不敢再問下去。她年輕,率直,長得漂亮而又聰慧的,但心內充滿了愁苦的感情。


  第二天。
  大淸早我就起床,在客舍的生活特別感到寂寞,昨夜一晚都沒有好睡,尤其是約了莉莉到旅館來,所以特別早起,剛盥洗完畢,莉莉就有電話來給我,她在電話的聽筒裡說:
  “我在快活樓餐廳等你。”
  我匆匆地穿起衣服下去,莉莉已經坐在那裡,她滿臉煥發的神態,今天,她穿了一襲迷人的旅行裝,一件露着的大紅花朵恤衫,襯着一條黑綠色的長褲,褲管窄而稱身,表露出她肉體上的美。
  他見了我進來就露出微笑,這微笑代表她的歡迎。
  我們坐下來談了一陣,吃過早點,就開始到各處名勝的地方去遊玩了。
  我們先到的是白鴿巢花園,她告訴我:
  “那裡有一座葡國的詩人賈梅士銅像。”
  賈梅士CAMOES是葡國的詩人,後被葡萄牙人尊爲大文豪,著有“葡國魂”,曾於1547年投筆從戎,在簫德城一役受傷,致一目失明,於1552年退休返國,因反抗貴族,又被囚禁一年,出獄後曾往印度服役,在軍伍中都不忘從事吟咏著作,到1556年才由印度來到這裡,就隱居在白鴿巢花園內專心從事文學著作,他死後的作品,被譯成許多國文字,流傳在世,被稱爲葡國的偉大詩人。
  在賈梅士銅像的那個地方,是兩塊天然的巨石,叠起來好像砌成一個山洞,但這不是人工製造的,是自然生長成這樣,洞中就立着這尊銅像。
  我們在這裡流連了一陣,瞻仰一代詩人的遺像,這時,剛是六月的賈梅士紀念日,有人曾在銅像前獻花,那花束還鮮艷地擺在銅像前,沒有凋謝,莉莉彎下腰來在花束上拔了一朵玫瑰,遞到我的面前說:
  “我把詩人壇前的花獻給你,讓它帶給你靈感。”她帶着佻皮的態度說。
  我隨手接了過來,輕輕地送到咀邊吻了一下,跟着說:
  “謝謝你,莉莉,這吻代表了我對你的謝意。”
  “那麼,這朵花太榮幸了。”
  “甚麼?”我問。
  “你的吻!”她說。
  “你是不是同樣要我吻你。”
  她一溜煙的跑到山後去,我跟住她追過去呼叫:
  “莉莉,莉莉!”
  她躲在小山背後,站在那裡咬着手帕兒痴笑。
  我覺得和莉莉一起的時光很快樂,她雖然是一個出賣歡笑的舞娘,但天眞活潑得像一個少女。後來,我們又到大三巴的牌坊,遊覽這數百年遺留下來的敎堂陳蹟。
  據說這牌坊實爲一座敎堂,當時的聖保祿敎堂就是這裡,建於1637年,1835年被火燒燬,僅留下前面的雕刻石壁,上面刻有許多聖像圖案,成爲了一件値得保留的雕刻藝術古蹟,最令人注意的是;在門前的石壁上刻有兩行字,好像中國的對聯:
  “念死者爲無罪;
  鬼是誘人爲惡。”
  讀了這兩行字,雖含有濃厚的宗敎意味,但使人有求生的警惕。誰去願受魔鬼的誘惑?而又有誰沒曾受過魔鬼的誘惑呢?
  突然,我心裡升起了一份可怕的感想,我回頭望望莉莉,又俯首看看我自己,可能有魔鬼也正誘惑着我。
  她站在我的身邊,她的笑容,她的身段,實在太美麗了,魔鬼是不是專挑撥人們的感情,抑是愛神司長每個人的心。
  我想:我千萬不能愛她。
  但是,我又想:我可能跟她搭上一宗交易。
  我不知道是她的美麗引誘了我,抑或是魔鬼誘惑了我的心,我是對她有一份好感;有一份含有罪惡的意念。
  我們走了。我們離開了這牌坊的石階,從石梯一步一步的走下來,我問她:
  “莉莉,你是不是很喜歡跟我做朋友。”
  “當然。”她像得意地一笑。
  “不過。”我說:“我們的相聚不會長久,我們剛是認識了,但說不定明天又要分別。”
  “那有甚麼關係呢?你要知道,我的愛情是批發與零售的,要專利權就去找其他的女人!”
  她這句話,不禁使我驚呆起來。
  世情是把她的感情折磨得如此冷酷,她說了這樣的話,已表露她如何痛苦的心。
  我頓時無法答覆她這句尖刻的話,我內心祇有爲她難過。她把自己的尊嚴與少女的矜持丟棄了,而塡補內心的是一份痛苦與絕望。
  停了一會她接續說:
  “即使這時有一個男人對我誠心獻上愛情,我也不會相信。”
  又停了一會。
  “別爲我難過。”她說:“這是我的職業,男人”在我的眼中是看得多啦!他們在花月場中,那有一個是眞心的?我祇要的是錢。”
  我聽了她這一連串的話,心裡覺得非常沉重,像她這樣一個可憐的女人,她的命運,是不是終生如此沉淪!
  我們走了很多地方,曾坐車到過“海角遊魂”,也曾在松山的林蔭底下散步,我覺得宇宙是如此美麗,但人間卻充滿罪惡。
  走得疲乏了,我們就乘車回市區午餐,這時,我看看手腕上的錶,已是下午二時正。
  我倆在餐室坐着,疲乏的腿兒好像鎖上腳鐐般沉重,我伸了一個懶腰,窘倦漸漸地抽緊我全身的肌肉,心裡想要喝一點酒,希望酒精來刺激一下神經,於是我問她:
  “你喝酒嗎?”
  “來一點吧!”她望住我說。
  “我也正是這樣想的。”
  我說完,便吩咐僕歐要了一瓶酒,點了幾道小菜,正在我們用飯的時候,就有人在後面叫了我一聲:
  “老李,你甚麼時候到這裡來?”
  回過頭去一望,原來是我認識的朋友周行。
  “昨天的。你呢?”我說。
  我們熱烈地握着手。
  “今天早上,眞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了!”他哈哈的大笑說。
  我便邀他一起共坐,於是我就介紹了莉莉给他認識:
  “這是我的朋友周行先生。”我又說:“她是莉莉小姐。”
  他也毫不客氣的坐了下來,談笑風生的說了一大堆話,使莉莉並不覺得這場面尷尬。
  周行是一家洋行的高級職員,我認識他已有五六年,他的個性豪邁,手段闊綽,在商場上“撈”得團團轉轉。我認識他是在一個朋友的家裡,有一次,一位姓曹的朋友請我吃飯,剛巧這天他也到曹先生的家裡來,她的大太是個小說迷,聽說我是個寫小說的,他便說他的太太曾談過我的著作,因此就常打電話來邀我到外邊去吃飯,介紹了他的太大給我認識,我也同時認識了他的太太,他的太大比他樸實。這樣,我和周行祇不過是普通的朋友,說不上有甚麼厚交情的。
  我一面喝着酒,一邊談着。他問我:
  “你住在甚麼旅館?”
  “快活廳。”我說。
  “我也是哪!你住幾樓?”他瞪大了眼睛問。
  “九樓,九零五號。”我又說。
  “呀!眞巧,眞巧!我的房間是九零七呢!”
  他笑得前俯後仰,不禁使莉莉有點莫明其妙。
  他的笑聲停止了,便對莉莉說:
  “莉莉小姐,請你不要見怪,我的性情向來是這樣不羈。”
  “那裡話,周先生客氣了。生活是這樣輕鬆才好。”莉莉說。
  “周先生很風趣呢?”我插嘴過去。
  “老李,我們是老朋友啦!你知道我這個人,在皇帝的面前也是一樣。”他淘氣地說,得意洋洋的掀掀領子,把酒杯放在唇邊,喝了一大口酒。揚揚眉,接着又說:“今天,讓我來請客。”
  “不能!”我馬上就說。
  “爲甚麼不能呢?相請不如偶遇,况且我剛從賭場贏了錢回來。”他又說。
  “你贏錢是一件事,請客又一回事,假如你要請莉莉小姐的話,可以改在明天。”我補充的說。
  但是,到我們吃完了飯,他搶着結賬去了。


  當我們三個人走出餐室的時候,他又邀我和莉莉陪他到快活樓的賭場去。他說:
  “我們一起去碰碰運氣,好不好?”
  我見他那麼興緻勃勃,也沒有反對,就和莉莉陪他到賭場去了。
  周行對着莉莉是那末興奮,把賭場的事說得天花亂墜,告訴莉莉說他的手風怎樣好,對賭“骰寶”這一門又怎樣的有把握,好像把贏錢的事說得有如囊中取物。
  我們進了賭場,賭場的空氣還是那樣濃濁,使人的呼吸幾乎透不過來。我們在一張檯子的面前站住了腳,四周的人都擠擠擁擁的圍繞着這張檯子,我伸長脖子看着賭檯上的花花綠綠鈔票,周行很淡定的從在袋裡掏出一叠鈔票來,把幾張放在“小”字的上面,又把一叠放在“九”號的數字上。過了一會,那搖骰子的人放開喉嚨喊叫:
  “開呀!一——三—五,九點小。”
  那圍繞着檯子的人,登時一陣吁歎的聲音,好像狂風吹着落葉般響着。
  周行果然是猜中了,他便帶着微笑拍拍我的膊肩,他說:
  “老李,你瞧,我又贏錢了。”
  這樣,我們站着看周行賭了一會,他的確贏了不少錢。在那賭檯上下“注碼”的人,好像毫不覺得鈔票是錢,把一叠一叠的拋下去,好像把石頭拋落海裡一樣。
  突然,有一陣悽慘的哭聲從旁邊的人堆中傳來,我們同時回頭望去,原來是一位婦人,她一面哭着,左手拖着一個嬰孩,右手扯住丈夫的衣角,嗚咽的喊着說:
  “求求你,不要再賭了,你已經把我的首飾賣光,我們的生活將如何打算……。”
  她懷裡的孩子也在哭哭啼啼,這騷亂的場面,使人的心裡起了一種悲酸的感想。那做丈夫的睜大了眼睛,眼珠兒露起了紅筋,他是在冒火了,一掌的把妻子推跌落地上,那婦人“嘩”的一聲大叫起來。
  管理賭場的人立刻走來干涉,叫他夫婦倆不要鬧事,要不是就叫警察來帶進治安當局去。
  這種場面,使我們的高興情緒都被打消,於是我提議說:
  “我們不如走吧!”
  “好的。”周行回答說。
  我們從賭場走出來,周行笑瞇嘻兒的臉色,輕鬆的表情,一手拉着莉莉的臂彎,一邊朗聲的說:
  “莉莉小姐,這是你帶來的幸運,我今天贏了這許多錢,要送一件禮物給你。”
  莉莉也瞇着眼睛向周行一笑,但沒有說話。
  周行便不由分說的把莉莉拉向街上走去,我也跟在後面,他們到了一間百貨公司的門前停下來,周行嚷着:
  “老李,來來來!替莉莉小姐選一件禮物。”
  我就隨他們走了進去,在那間百貨公司的櫥窗面前,我們站了許久,結果由周行親自選了一件晨褸和一個皮手袋送給莉莉,他還買了一對袖口鈕是送給我的。
  我本來是不想要他的禮物,但怎樣也推卻不了他的盛情,祇有難爲情地接收下來。莉莉是歡喜極了,她看到了周行的豪爽與闊綽,使她的心頭泛起了感情的漣漪,她似乎對周行發生了特別的感情。
  爲了周行的禮物,他能買到了莉莉的歡心。在莉莉的眼裡,周行是個可以交得上的朋友;她是需要這樣的朋友。這是她的虛榮思想;每一個歡場兒女的虛榮思想。
  因此,莉莉把熱情都移到周行的身上,這點我是可以看得到的。她笑,把眼睛睨視着周行微笑,將內心的感情從目光中傳遞去給周行。
  我的心裡在想;這樣太危險了,他們兩人一定會跌進情網,但我並不妒忌,因爲我根本沒有和莉莉發生過感情,我們祇是萍水相逢,在昨天的晚上才認識,今天的共遊,她也祇不過做我的嚮導。
  我們買好了東西,便一起到快活樓去,我實在疲乏極了。回到酒店,在我的房間稍坐了一會,我的精神就無法支持下去,不管他們兩人在談些甚麼,我便在長沙發上斜躺了下來,昏昏的矇矓入睡……  
  當我醒來的時候,他們兩人都不見了。
  我用冷水洗了一次臉,神志確是淸醒了許多,疲乏的體力恢復了過來,把身上的衣服整理和領帶拉好,剛想走出房外,酒店的僕役就進來告訴我:
  “周先生和莉莉小姐到賭場裡去,如果你要找他們,請你到賭場去,要不是,他們在六點鐘以前會回來的。”
  他們又賭錢去了。我眞想不到周行如此好賭,像他平常的生活,完全不似一個賭徒,現在看來,似乎失去了檢點,不像一個殷實的商人。我徘徊在房間的窗前想着,想起了他的一切,和碰上了莉莉以後的命運如何。
  不久,他們兩人眞的回來。一進門,周行就興奮的說:
  “老李,我又贏了錢。”
  我祇有對着他苦笑。莉莉在旁邊看到了我不十分愉快的神色,便胡扯別的事情來說:
  “剛才我們看到你睡着,所以沒有吵醒你。”
  “好極了,讓我能休息一會。”我說。
  晚上,周行要陪莉莉一起回舞廳上班去,我也祇有同行,因爲周行贏了不少錢,在舞場闊綽的手段揮霍驚人,我也不忍心他這樣化錢。他強迫着我一定要喝酒,把“威士忌”和“香檳”等喝完了一瓶又一瓶,挑選所有漂亮的小姐來伴舞,周行頓時成爲了舞娘們崇拜的對象。
  一連好幾夜,我們都這樣酩大醉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本來打算在這裡住三兩天就走,目的是來看看這裡的風光。但被周行拉下來一同遊玩,逗留的時間是超過一個星期以上。
  這樣就過了幾天,莉莉每天都來,陪我們一起玩。
  我決定明天必需要離開這個地方,我已經告訴了周行。就在這一個晚上,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深夜四點鐘。
  周行忽然來我的房間拍門,我從夢中驚醒,亮着燈開門請他進來,他臉色愴惶,精神頹喪,額上冒着大汗,我奇怪地問:
  “怎麼啦?你病了麼?”
  他搖搖頭,很久都不說話。我焦急着,雙手去搖撼着他。
  “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我又問。
  他長歎了一聲,瞪大失神的眼睛看着我,他說:
  “我的錢統統都輸光了。”
  他說完,像白痴的人般呆坐着。
  “唉!我勸你不要再去賭。”我說。
  “想再去賭也沒有錢哪!”
  “你輸了多少錢?”
  “五萬塊錢。”
  “甚麽?”我幾乎被嚇得驚跳起來。
  “那些錢都不是我的。”他哭喪着臉的説。
  “是那裡來的?”我問。
  “公司的賬款。”
  “這樣怎麽好?”
  “我也不知道。”
  原來,周行每天都到賭場去博彩,夜間我們陪莉莉從舞廰打烊回來,他並沒有在酒店的房裡睡覺,就到“不夜天”的娱樂場賭錢去。他輸了這一大筆錢,我的心裡替他難過,但我又無法幚助他,算起來這個數目實在不少,連我的家産賣光,也不値得上五萬塊錢。
  據他對我説,開始的時候他祇输了一萬多元,但他的心裡還不服氣,希望在博彩中把錢贏回來,拿了錢再去賭,結果連最後的也输光。
  於是,我對他説:
  “明天和我一起回去吧!”
  我躊躕了一陣,才慢吞吞的説:
  “我不能回去。”他的語調有些低沉。
  “那麽,你打算怎樣。”我難過地問。
  “我也不知道。”他説:“除非能籌還這筆錢。”
  這麽大的數目,怎能一下子就湊得起來,我的心裡在想。看他那頽喪神色,我終於勤告他:
  “你不回去,在這裡也沒法可想。”
  “但是我回去,非要坐牢子不可。”他哀傷地説。
  “能不能向公司説項?”我問。
  “沒有可能,我的責任是來收賬的,現在把錢输光了,你想……。”
  “可是,你不能在這裡長久耽下去。”
  “我回去,那裡還有面目見人呢?”
  “但你不回去也不是辦法。”
  “我實在沒有辦法。”
  說到這裡,他那憂惶恐懼的神色,顯得手兒也有點抖動,我遞給他一支香煙,他用那顫抖的手接了過去,我跟着爲他燃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長長地歎了一聲。
  在這悶人的氣氛裡,我的心腔中好像塞滿了一堆亂草,一陣霉爛的氣味升上喉嚨來,我說不出話,祇感到非常噁心。
  我看看腕上的手錶,已是五時多點,我拍拍他的肩膊,便說:
  “回房間去休息一會兒吧!天明我們才想辦法。”
  他垂着頭走出我的房外,悽涼的景象襲擊着我的心,我看到了一個可怕的陰影。
  他走後,我依然不能入睡,躺在床上巴巴的睜着眼睛,腦海裡的思潮起伏,眼見一個朋友這樣沉淪下去。這時,周行的影子好像浮溺在大海,我無法去拯救他。
  我想了又想,幾天快樂的時光是過去了,接着來的是一個悲慘景象。
  我在矇矓的睡意中猛然聽到“蓬”的一聲!
  在更深夜靜,微弱的聲音也會顫盪我的神經。
  不久,跟着警車的汽笛長鳴了。
  房外的人聲就嘈起來:
  “有人跳樓呀!自殺呀!”
  突然,我想起了周行。我立刻從床上跳起,拼命的奔出房外,連電梯也不及等待,由梯間瘋狂地拾級走下去。
  街上,很靜。凌晨的景色使街上像迷上一層薄霧。我走到警車停放的傍邊,就是快活樓的橫巷後面,有一個人倒卧在血泊中,我呆呆地站着,心裡自言自語的說:
  “是的!周行。”
  太陽還沒有出來,救護的人員把周行的屍體扛上十字車去。


  周行的情形死得很慘,殭殭地躺在地上,腦漿從頂蓋流出,血肉模糊,那可怕的形骸使人不忍卒賭。
  我的心裡感到無限悲酸,一個朋友這樣的收場,他本來是一個非常樂觀的人,平日風花雪月,沒有半點避世的思想,祇有使人想到他的行爲是玩世不恭,現在經不起這嚴重的打擊,就走上了自殺的道路。
  爲了周行的悲慘結局,我是他在這裡唯一的朋友,當天亮的時候,我就爲他料理身後的事,馬上拍了一封電報去給他的大太。
  莉莉聽到了周行自殺的消息,早晨她就趕到我這裡來,我問她:
  “周行是死了,你有甚麼感想?”
  “沒有。”他率直地說:“這種情形我是見很太多了。”
  “你不會感到難過?”我問。
  “說不定有一天我也會像他一樣。”她說的時候臉色一沉,像滿懷心事似的,她又說:“在快活樓,這樣的事情我是看慣了,你不要以爲我對一個朋友沒有同情心,其實,曾有無數的人同樣在這裡倒下去,你要知道,這是多少人走過的絕路?周行祇是其中的一個,我的父親也是在這裡輸光才跳樓死的……。”
  她說着,眼裡浮上了兩顆晶瑩的淚珠,好像記起了那悲慘的往事,我實不想挑起她的哀傷,但目前的事實如此,周行走着和她父親一樣的命運。
  莉莉的父親也是嗜賭如命,把祖傳的遺產都輸光了。她的祖父曾是一個富商,娶了一個英國的女人做太大,這就是她的祖母,所以在莉莉的身上有着混合的血液,後來,她的父親把財產散蕩殆盡,甚至把莉莉也賣進妓院,不久就跳樓死了。
  像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多,最後莉莉還說:
  “我並不是冷酷,祇是世情把我折磨得麻木了。”
  我沉默無言。
  下午,周行的太太從香港到來。
  我親自到碼頭去接她的船,一登上岸,她就忍不住兩行淚水像洪流瀉下,我的喉間哽咽着,好像有一塊石頭塞着不能開聲,她痛苦的表情含着淚水望我,我也看着她,一切的悲傷在無聲中絞結。
  我扶她走出馬路,她哭哭啼啼的跟我乘車到殮房,她見了周行的屍體,就放聲大哭起來……。
  我總算盡力替周行辦好了後事,購了一副棺木,在墳場租賃了一處墓塚,從此的把他永埋黃土,他的音容與笑聲,也隨着雲散煙消。
  我陪着周太大離開墳場,她哭着向我說:
  “我怎樣活下去。”
  “你有責任,你要活下去,孩子們還小。”我感傷地說。
  也忍不住心裡的辛酸,涔涔的滴下淚來。


  是夜。
  這個晚上,我和周太太呆呆地在快活樓那周行住過的房間坐着,我們相對無言,室內瀰漫着悲涼的氣氛,周太太在檢拾周行的遺物,在衣袋中偶然發現一張紙條,上面寫着:
  “戒指留給美娟。”
  周太太把指環從衣袋中取出,她說:
  “這是我倆訂婚的紀念禮物。”她跟着又哭泣了。
  美娟是周行的女兒,現在還在幼稚園唸書。周行死後一點値錢的東西都沒有,連自己的水筆手錶也當押去了,袋子裡祇有幾張當票,除了這以外,就是留下來這一枚戒子。
  夜,很靜。
  室內的氣氛是非常沉悶的,我眞的想到外邊去走走,但不忍離開周太太那麼孤獨可憐,她帶着流淚的眼睛,內心有說不盡的痛苦。我希望我能使她不會感到寂寞,在她遭遇這不幸的事,我同情她的處境。
  我們在等待着,等待半夜的船開航,我們要走了,不想多一刻停留在這傷心的地方,她在流着淚,也不進食,我眞擔心她會因此哀傷成疾。
  我們期待的時間是來了,我和她購了船票下船,她帶着紅腫眼睛走進船艙,好像沒有人注意過她似的,在這地方,人們對賭徒自殺已不算爲一件新聞,而是一宗極平凡的小事。
  當我們離開了這小城,輪船由媽閣塘港口駛出了雞頸,我遠眺這小城的萬家燈火,是像鑽石堆裡掩埋着無數的罪惡,尤其是快活樓使我的印象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