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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
沙蒙
終於,我還是忍不住氣,站起來對老板說:
“去你的,我不幹了。”
然後拿起手袋直走出辦公室,頭也不回。我猜想老板祇可能杲呆的站在我座位前目送我離去。
走出大廈後,心裡感到無比的舒暢。雖然沒有提早一個月通知,不知要扣多少工資,但是心裡的抑憤一下子全發洩出來,多美好的感覺,無法形容。今天的天氣也比往日的晴朗,望着那一朵浮雲也沒有的藍天,眞想飄上去。
“喂,是爸爸嗎?告訴媽我辭了職。”
“甚麼?你又不幹了?”
“是呀,我無法再受這老板的氣。”
“眞沒你辦法!”
“喂,志強,我不幹了。二十分鐘後在碼頭等我。”
轉了幾個街口後,來到尖沙咀碼頭,乘搭我每天下班必坐的渡海輪。綠色的維多利亞港海水融入灰藍色的天,海天一色;這時坐在渡輪上會覺得香港甚麼都不太好,最好就是下班這一刻。不過,現在是下午三點多,沒有灰藍色,也沒有像鑽石般閃閃的兩岸可看,但卻感覺更好,有揚帆出海的慾望。渡海輪上沒甚麼人,大部份都是遊客,一點都不擁擠,沒有平時的壓逼感,好舒服。
小輪慢慢航行到灣仔碼頭,遠遠就看到我在香港最欣賞的其中一座建築物——香港會議展覽中心。香港人爲自己感到自豪不是沒道理的。
志強站在碼頭的欄杆旁,左手提着手提包,右手扶着欄杆托着腮,他在這欄杆旁等了我半年多,還是這不變的姿勢。
“怎樣?想通了不幹?”
“是呀。出來工作幾年都沒碰過這種老板。他不但沒一樣東西叫我欣賞,對我呼呼喝喝,男士風度更不用說了。我可以忍他半年的氣,倒佩服了自己。沒辦法,自己沒甚麼料子,轉工不容易,祇好忍了。今早,他又無理取鬧,我眞的忍無可忍。一個又窩囊、又猥瑣、身無長物的人怎麼可以爬得那麼高,眞費解!”
“你的個性老是這樣。算了,做得不開心就別做了。對了,剛才小茹的妹妹打電話來找不到你,就打來公司找我,說小茹死了。”
“甚麼!小茹死了?”
“小茹死了。自殺。”
“小茹死了?!”
“是呀。”
“你沒有聽錯?”
“沒有呀,小姐。”
“小茹自殺?”
我們曾經玩過一個心理測驗,那問題是,如果你長途跋涉,走了一段漫漫長路後,很累,突然發現面前有一座很大很大的牆,你會怎樣做?
當時你毫不猶豫就回答,你會很高興,而且會立刻靠着那面大牆睡覺。
我於是告訴你那面牆象徵死亡,還開玩笑問你不怕死嗎?你笑了笑,説不怕。
我沒想到你真的不怕,更沒想到你那麽快就找到那面牆而且躺下來睡了,永遠不再醒。小茹,你走的路並不漫長,為甚麼這樣快就選擇死亡?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人沒有選擇生存的權力,但有選擇死亡的權力。我記得。
“我不過澳門去,你自己去吧。我還要上班。”
“她幾時死的?”
“昨天黃昏。”
“怎樣死的。”
從澳氹大橋跳下去的。”
“天!”
第二天淸晨,從灣仔坐地鐵到碼頭,買票下船後,腦裡一片空白。我辭職也眞辭得眞合時。人眞的不耐熬,生命可以這麼簡單就結束了。
我記不起怎樣認識小茹了。祇記得是在大學時因爲談得很投機,就成了好朋友。我的朋友很多,但談得來的沒幾個,小茹應該是我最好的朋友。小茹,以前你甚麼事都跟我商量,爲甚麼這一次的決定不事先跟我談一下?
船緩緩的駛向澳門的碼頭,泥黃的水,舊舊的碼頭,叫澳門的碼頭古老到五十年代。第一次見到這碼頭時,就如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感覺一樣——不太眞實。你不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你說你像浮萍,我也覺得你飄浮不定。你很有性格,但是你的靈魂到處飄蕩,所以你一點也不眞實。你是一個魂魄分裂的女孩。
小茹,爲甚麼這樣去了?這世界這麼美麗,難道沒一樣東西叫你留戀?你有勇氣從澳氹大橋跳下去,爲甚麼沒有勇氣活下來?
澳門的海關很小,檢查也不慢,一下子就出了碼頭。小茹的妹妹小雪站在人群裡向我揮手,她一臉木然;我抱她一抱,一起去坐的士。
一路上,小雪不作聲,祇顧看窗外飛過的景物。我也不知道說甚麼,默默的看着的士開過澳氹大橋。經過大橋時,小雪指了指橋中心,示意小茹是從這裡跳下去的,我的心突然寒戰了一下。
文素,我在這大橋上徘徊了幾天,每天日落西山我都在這,看那美麗而又短暫的餘輝如何慢慢逝去,那份感覺真的很無奈。每次看過後,我都哭了。我總覺得我的生命就如那落日般短暫,可惜並不美麗。
這幾天一直很想念你,我有許多話想告訴你。不過,我沒勇氣找你,你會說我傻。我生存的意志已經跌到零點,即使水平線也容不下我的情緒。
我想起許多過去的日子,許多。你還記得我們大學的日子是怎樣過的嗎?當年,我們是班裡的雙劍俠,讀書所向無敵,戀愛就除外。
我們的性格全然不同,怎會走在一起?我經常希望有你那麼清澈、理智、堅強的性格。我的性格應該是我生命的最大致命傷。所以生命對於我來說,飄浮不定,無法掌握。
大學時代我可以那麽快樂的生活、祇因為有你在我身旁支持我、鼓勵我,我才可以堅強的面對小小的校園生活。我像不像依附在別人身上的寄生蟲?我覺得自己很像。自從畢業後,你過香港,我回澳門生活,我曾經試過獨立、堅強的生活。不過,很可惜,一個意志懦弱的人去到哪裡,意志都是懦弱。
校園外的生活很多彩,但是我很害怕,我害怕新的事物,新的環境,新的人;這跟你是多麽的不同,你喜歡新鮮、喜歡刺激,喜歡改變。有你,我有信心,沒有你,我失去支柱。
畢業四年,我祇在一個機構工作,工作一年後,認識了華祥,一跟就跟了他三年。一切好像很如意,很平淡,其實不然。
席慕容有一首詩,你一定記得,叫“錯誤”。如果要形容我和華祥三年的關係,一個英文字可以很貼切的道出——“BLUNDER”。
假如愛情可以解釋
誓言可以修改
假如 你我的相遇
可以重新安排
那麽
生活就會比較容易
假如 有一天
我終於能將你忘記
然而這不是
隨便傳說的故事
也不是明天才要
上演的戲劇
我無法找出原稿
然後將你
將你一筆抹去
文素,我就像一個垂死掙扎的人,在浮泥上掙扎,越大力往上登,往下沉得更厲害。
有時真不明白自己為甚麽那麽天真,把自己的夢和希望全部繫在一個人身上。夢一碎,一切成空。
別人常說人生苦短,我說人生苦長。我經常覺得很累,很疲倦,很想找一個避風塘,好讓我靜靜的等待幾十年後的死亡。我們活着不也就爲了等待死亡的那一天麽?死亡一到來,萬事皆空,永遠平靜,永遠的安息,不再有煩惱,不再擔心那漫漫長路應該如何正確不錯;如何小心翼翼的走下去;如何不再遇上某一天的某一個意外。
你可記得我們玩過的一個心理測驗?如果前面真的有那一面牆,我會毫不猶豫就躺下來睡着。
文素,別說我傻。我知道許多人都會說我傻。我很清醒,而且想了很久;我總覺得自己可以一睡不醒是最理想的結局。也許失眠太久,我現在很想躺下來。文素,不用為我擔心,應該為我感到高興,因為我可以永遠的解脱。我擁有的是無限,這是你們所沒有的。
我和小雪下車後,便從澳氹大橋的九+九條大燈柱朝葡京走過去。我們行了近一小時,才把澳氹大橋行完。小雪依然很沉默。
“小茹幾時下葬?”
“明天上午。”
“葬在哪?”
“新西洋墳場。”
“我們現在去靈堂拜她,順便看看伯父伯母,好嗎?”
“好。爸媽一直很疼小茹,說她聰明,有氣質。現在她甚麼也不理就離我們而去,她可想過我們的感受?”
“小茹死得不値。但是,她旣然選擇死亡,必定有她的原因。”
“她總有她的理由,她太自私了。她可曾考慮父母的感受?她有勇氣從大橋跳下去,爲甚麼沒有勇氣面對生活?面對挫折?爲甚麼?姐姐,你爲甚麼那麼蠢?全家人都爲你難過,更爲你感到失望。”
小雪說得沒錯,小茹,你爲甚麼如此弱?
“小雪,你恨姐姐嗎?”
“有點。她不爭氣。”
“小茹太弱,如果我在她身邊,她應該不會跳下去。”
“算了,一切已矣。”
靈堂冷冷淸淸。小茹生前卻很孤獨,沒幾個朋友,來拜祭的人也很少。小雪的父母坐在一旁,眼紅紅。我鼻子一酸也想哭,但卻忍住了。上前鞠了幾個躬後,我走向小雪的父母。他們控制了一下情緒後才正視我的憐憫。小茹,我除了擁抱你母親外,我不知道還可以爲他們做些甚麼。
第三天,小茹出殯,陽光普照。我買了小茹生前最喜歡的一束百合,跟車去到新西洋墳場,看小茹的棺木落葬。我很想看小茹的最後一面,不過已經不可能。我的腦裡一片空白,祇聽到小茹父母的哭聲。
小茹,今天天氣眞的很好,我想跟你再一次去旅行,享受你我最喜歡的藍天白雲,吹吹大自然的風。不過,你現在已經長眠,永遠和大自然融爲一體,希望你能永遠的安息,別再擔憂任何東西。
泥土封好後,葬禮也完畢。我向小茹父母告辭後,再次坐車經過澳氹大橋,彷彿看到小茹最後的身影。車子朝港澳碼頭猛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