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的年代

竹溦風

  幾日行雲何處去 忘了歸來 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 香車繫在誰家樹
  淚眼倚樓頻獨語 雙燕來時 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 依依夢裡無覓處
  小城十月,秋意漸濃,涼風惻惻而翦,翦落了樹上蕭蕭的黃葉,徘徊之間,似在呼喚着冬季的到來。
  “逸,跟我走,走到世界的盡頭。”
  “對不起。世界沒有盡頭。”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祇是當時已惘然!
  穿插過浩瀚的人海,我彷彿有點疲憊,卻又沒有藉口讓自己停止這機械化的漫遊。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我就這樣子地遺忘了空間,遺忘了現實,遺忘了自己;迷失在一大片無垠無涯的壙野上,任性的狂奔騁馳,似在尋覓,猶是逃避,沒有邊際的跑得不知何從。
  “我一開始便說,我們是沒有未來的。我出身在低下階層,我不甘心跟你一樣過着以往的生活。貧窮,它使我知道甚麼叫自尊、爭取、奮鬥!我絕對不會因爲你放棄到台灣升大學。或者,在我們還沒有怨恨對方的時候,保留最好的一面,刺一點的遺憾。”縱有無限悒傷,幾許無奈,千般不捨;可是,面對出路、家庭、理想,我不得不放棄!
  “我會到台灣來,讓妳知道我的一往情深。”他沙啞的說,漂亮深邃的大眼睛,我淸楚看到它正抑壓着憤怒和脾氣。
  噢!當時光飄然遠逝,種種譬如昨日死,一切也不重要了。
  驀然,我停住步伐,發現自己竟處身在一條古舊的街道;一條迷戀在三四十年代氣息的小街道。我一愣,眼睛一陣模糊,意識中彷彿曾經踏足過這兒,但再記不起了,也許,是小時候罷。環望周遭,樸淺簡憩,有幾個風華不再,意興闌珊的老人坐在門框楷前,狀似納涼,但時値卻已時逾炎夏。
  看着面前的一切,頗有點迷失的感覺,彷如那般堕進了時間之網,跌落在荏苒年光裡某些遺失的年代。
  出於好奇,我東張西望的向前走着;眞慶幸背包中帶了點水、不然,唯恐要融入這個不屬於我的地方。徘徊其中,這條街道的建築儼然盡是雨三層高的房子,彼此之間還交雜有阡陌般的小路讓行人往來,空間狹束;而且,這兒的光線也不好,昏昏沉沉的,像一處死去的地方。
  祇是,走到盡頭,猛地一亮,面前居然穿洞着一個大大的缺口,不!看淸一點,是一座倒塌了的房子,然而,屋子結實的骨格依然可辨。
  “廢墟!”我衝口而出。從小到大,許是易感,對那些逝去的東西,總有一股莫名的感動、憐惜、遐緒。
  “它曾是一座生命力非常強的樓房,是這兒的豪門大宅,風光一時;可惜,歲月無情,不過如此狼狽。”廢墟之中,不知何時,正佇立着一個頎長穿長衫的男人,看上去大槪可以做我的祖父。
  我稍一踟躕,然後慢慢的走入廢墟。踩過瓦礫堆積的土地,跨過一條倒下的石柱,走到那老人身旁。我不經意的看一看錶,赫然嚇了一跳,腕錶居然停了!這不過昨天才由商店轉到我手的!
  “人生,莫過於此,曾經璀璨,卻如終盡塵土。人生可不知道爲甚麼要走一趟。”老人喃喃說,很快的掠過我一眼,似乎微微震動了一下。
  “爲了延續生命,肯定世界的存在。”我說。
  “這麼簡單?年輕人?”老人慢條斯理的說。花白的頭髮,曳搖風中,背影蒼涼;不知何人,我覺得他並不像其他老人,有一份濃重的書卷氣和文質彬彬的風度外,尙有說不出的灑脫味道以及滄桑的魅力,不那麼俗氣。“你的樣子像個閱世未深,玩世不恭的小女孩。”
  我聳聳肩:“人生本來就僅有短短數十年光景,對世界永遠像個小孩子。”四年了,好不容易才煞得一張大學文憑;故返斯地,感覺像丟失了許許多多說不出的東西。
  他顧首望我,似笑不笑的。頃刻,他自顧自的邁開步伐,短繞一圈,跟着彎下身子拾起一塊小小的石礫,眉宇之間,似乎在懷緬着一些過去的東西:“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巢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爲余浩歎。”他投視往那不盡邊緣的角度,眼神綿邈,無限神往,細語無數。
  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徧。
  “也許是生命快將終結,倍感年靑的歲月靑葱美麗:前事幾許燃燒,而今俱成灰燼,歲月恰流,我唯一眞正感受到的,莫過於人生那份眞實中的虛幻,彷如幽夢。”一陣嘆息,不勝欷歔。
  我彷彿感染到他那份失落、無奈、傷感,勉強言辭:“人生本來就是不斷的推陳出新,用不着過份傷感;何苦執着懷緬,拒想未來?”
  “女孩子,你可以理解走到路的盡頭的感覺嗎?”他深深地注視着我,回到我的跟前,繼續說下去:“在等待折入另一個階段,過渡之時,我惟有回憶。”
  “但仍有一些人雖年屆暮年,依然積極面對未來啊!”
  “人生各有不同,如何盡數?”他頓了頓,又說:“靑年人該有靑年人的固執和熱忱,莫爲賦新詩強說愁,休理我剛才的閒愁。”
  如夢初醒的,我專注中跑出廢墟沉澱的感覺,問:“你是屋子的主人嗎?老伯?”
  他搖頭,眼底迅速閃掠過一抹痛楚的神色。“不外是這裡的一個過客罷了?”
  不見它昨日園藝,卻見它今朝樓塌,陳痕幾度,滄桑而今,莫道前塵,僅換回斷斷憶緒。過去,是甚麼呢?——可一不可再!
  “這裡見證了我的靑春、夢想、愛情。”老人瞇起眼睛,穿過斷裂的圍牆,呆呆的望向遠處。“人一生中,要面對遺失太多東西了,遺失童年,遺失韶華,遺失盟諾,遺失情感,遺失有過的一切東西。而我生命的精華,卻永遠留在那個遺失的年代,一去不返。”最後的一句,聲音低微得幾近未聞,“她,亦不例外,一個我唯一鍾情的女人。”
  “相愛的人,爲甚麼要分開?”我問,猝地感到有點言不由衷。
  “人生聚散,猶似萍蹤,無常不定。”他簡潔意賅的說。
  我定了定神,迷茫地游視一片如斯荒煙蔓草,心頭有着不忍遽去,欲尋細嚼的滋味。地上的橫樑、墩子、殘磚、敗瓦,俱似乎在娓娓道着它的歷史和滄海桑田。
  “你叫甚麼名字?年靑人。”他隨便的問。
  “紀逸。紀律的紀,逸興遄飛的逸。”我輕然含笑道。
  “不錯的名字。”他深思似的稍蹙眉頭,側頭凝思:“她的名字和妳的有着相同的涵意;而且,無論是樣貌、談吐、性格、氣質,你們也意外地有幾分相似。”
  “是嗎?該不會是生死輪迴吧!”我笑了。“巧合,眞是一件令人眩惑的事情。”
  “有否有一點點故人的感覺?”他問。
  “不可能,我們根本從來沒有見過面。”說着,蹴然以驚,緊張的問:“今天是幾年幾月幾日?”
  他奇怪的看我:“公元1992年10月28日星期三。有甚麼不妥嗎?紀小姐?”
  我大大呼了口氣,傻笑起來:“我以爲是時光倒流了。”我拍拍牛仔褲,拂拂長髮,不經意的問:“哪裡繞出去是街頭呢?老伯?”
  “怎麼,這兒就是街頭。”我想他九成以爲我有神經病。
  “我以爲這兒是街頭呢,原來眞理給我弄錯了。”我笑意更深,心情比早前截然豁達開懷起來。
  “所謂眞理,不過是看你從甚麼角色度去衡量;世界上凡舉諸事,皆爲相對而並存的,沒有絕對的定義。”
  我看看天色,初暮靉靆,抖擻一下:“再見。你是一個特別的人物,我會記住這一天,不早了。”提起腿跟,逆風行走,感覺彷如走出另一個世界。
  “是非成敗轉頭空,靑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隱約間有人低吟,然而,當我猛地回眸,一陣沙塵,看不見任何人,祇見繁忙的馬路對面,橫亘着一虛倒塌的廢墟,以及深鎖在一大堆“遺失”中那個幻滅的故事。
  驟然,腦海浮起一雙痛楚的眼睛。
  可能嗎?四年不見了,今天居然在茫茫人海中再度重逢;而我正倚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嬉笑着。跟着,我們恰似陌路般擦肩而過。我不敢回望他。
  “這些年來他過的好嗎?該有了另一半罷?”我輾轉想着,按捺不住的煩燥。
  我搖搖頭,大踏步的奔回家,企圖甩掉一切惱事。
  一路上,我彷彿迷失了,迷失在那個遺失的年代和隨風而逝的往事的縱橫交錯間。天黑了,華燈初上,停在我家的巷子前,屛息地注視着眼前的情景。
  “逸。”那個他倚在不遠的街燈處,沉默的凝視,深情赤熱;就像四年前他跑到台灣來找我時的一樣固執。
  “你呢?”我惶惑地問。
  “不做車房仔了,正努力地希望更貼近你,晚上在讀夜校。”他走近我,輕輕的說:“我一直等待着。我可以理解,當年的錯失,是你背上的擔子和責任,而我卻又太不上進。可是,走到今天,我可以再有機會嗎?”
  我低垂下頭,淚盈於睫,囁囁的唸:
  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