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開埠前後的語言狀況與中外溝通

  澳門是南中國的一處小漁村。自從1553年葡萄牙商人獲准停留以後,至今400多年,華洋雜處。除葡萄牙人之外,還有英國、荷蘭、日本、東南亞等地商旅以及歐洲各國的傳敎士,先後涉足這塊包括離島在內才十幾平方公里的小半島。這眞是一個語言的拼盤!因而,不同語言群體之間的溝通,歷來是澳門的一大社會問題。本文着重探討開埠時期澳門的語言狀況以及中外語言溝通的渠道。

一、依靠“舌人”、“通事”間接溝通


  葡萄牙人最早與華人通商來往,在1553年之前,大多是通過第三者的中介而進行的,這些第三者稱爲“舌人”、“通事”,又稱爲“通譯”。1517年,作爲赴華的第一個葡國大使托梅·佩萊斯(Tomé Pires)就帶着五個譯員。商業活動也靠舌人。《16 世紀中國南部紀行》編者博克舍(C.R.Boxer)說:“葡萄牙人和中國本土最早的交往是由一些冒險商人實現的,他們從馬六甲乘坐當地的船隻駛抵中國南方的海洋,而且他們發現把香料運往中國,和運往葡萄牙一樣可獲大利。”
  從以上的史料來看,首先爲葡商服務的舌人,是能與華人溝通而又懂葡語的滿剌加人,後來加入了懂葡語的華人。
  滿刺加,即馬六甲,是較早與華人通商的地方,今天當地的華人華裔仍佔相當大的人口比例。公元14世紀前中國沿海省份的居民已有不少移居馬六甲、暹羅、爪哇一帶。
  1511年,葡萄牙佔領了馬六甲,建立了東方第一個商站。15、16世紀不少華人已在馬六甲定居。明末淸初,那裏已有華人公墓,明代黃衷的《海語》說,那裏“有奶街,爲華人流寓者之居”。1511年攻佔馬六甲的葡將達·阿爾布爾克(D.al-buquerque)寫的《紀事》中,已有馬六甲第二國王沙肯達爾薩(Xaquendarsa)娶當地“中國船長大王”女兒的記載。
  1549年(明嘉靖二18年)華人通事楊林曾編輯了一本《滿剌加國釋語》,即馬來語和漢語的詞典,收482個詞,內容廣泛,滿足當地人和華人通商的溝通需要。滿剌加人在葡人和中國人的最早交往中,起了中介作用。
  葡人與華人的早期接觸,大多是商業活動。依靠舌人祇是一個過渡階段,不久即可直接對話,討價還價,貿易成交。但是,作爲外交活動,如前所述的葡使赴京,就必須備有通雙語的舌人、通事,雙語的人才是非常需要的。
  《明史·佛朗機傳》記載托梅·佩萊斯使團東來一事比較完整。使團在未獲准北上之際,獲知明武宗南巡到南京,於是打通了宦官江彬的關節,托梅·佩菜斯即和通事“火者亞三”謁見皇帝。“火者亞三”通葡漢雙語,能說會道,頗獲皇帝的歡心。
  學者考證,“火者”是穆斯林,是當年這位通事自報的國籍。後來查明“火者亞三”實爲華人。他可能是久居海外的華人後裔,生活在海上商旅之中,能通雙語或多語,被聘爲葡使團翻譯,實際上是僞裝的阿拉伯人,或者是相當阿拉伯化的海外華裔。

二、華人與葡人的直接溝通


  中國是多民族、多方言的國家。歐洲人最早接觸的華人華語多來自廣東、福建兩省,有幾種不同的方言和口語。
  英國人博克舍(C.R.Boxer)編了《16世紀中國南部紀行》一書,書後特別附錄了一篇《廈門的方言及其同系語》。他已經體會到中國的書面語是一致的,但口語各不相同,官話、客家話、廣東話和廈門話都有差異。他把這些方言上的差異關係,比作西方拼音文字中英、德、荷、法等語之間的關係。他還認爲廣東省潮州府地區的語言很接近廈門土話,猶如荷蘭語與德語、西班牙語與葡萄牙語。當然,歐洲人當年祇接觸中國沿海地區語言,還未眞正了解全中國各地的語言情況,而作這不大恰當的比喩。
  茶葉是中國外銷最早、最廣的商品之一。“茶”這個詞在拉丁語系西方語言文字中有多種不同的譯音:英語爲 tea[ti:],法語爲 thé[t],德語爲 tee[te:],葡語爲 chá[a:]。葡語 chá 的發音顯然來自粵語“茶”,它的發音與日語“茶”一樣。這正好反映了16世紀初葡-中-日三地間的貿易聯繫。英語的tea據說來自福建福州口音,德語 tee、法語 thé 很淸楚是廈門和潮州的口音,據說是經馬六甲或臺灣傳入的。
  在澳門,操粵語的大多是本地人,講官話的大多是北方商人和朝廷派來的官員。由於福建人在外貿上十分活躍,外國人接觸到閩南話的機會就多。博克舍在《廈門的方言及其同系語》一文中認爲,在葡萄牙、西班牙與中國交往的歷史中,福建人起了突出的作用。1593年在馬尼拉出版的《天主敎敎義》的中譯本是天主敎傳敎士高母羨翻譯的,比利瑪竇的《天主實義》刊刻成書還早三年。全書的西班牙專有名詞的音譯,據方豪敎授考證,是閩南音。例如“聖十字”(Santa Cruz)譯作“山礁居律氏”,“亞孟耶穌”譯成“啞民西士”,高母羨三字也是西班牙語 Juan Cobo 按閩南音譯出的。可見歐洲人,特別是16 世紀從事遠東貿易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最早直接接觸到的華人,不少是操閩南口音的華人,他們心目中的漢語,大多指閩南語。
  曁南大學陳華先生考證《海國圖志》,發現這部輯錄世界地理知識的百卷專集,譯名有閩南話、官話和粵語。《四洲志》就是林則徐在澳門請梁進德等執筆翻譯的。
  福建的漁民、商人很早就在澳門進行漁業和商業的活動,超過500年歷史的媽閣廟就是歷史的見證。漳州、泉州人還曾在媽閣廟內開辦“漳泉義學”,這是澳門漁民子弟敎育的一部份。澳門葡語的譯名 Macau 以及英語 Macao 的得名由來有多種說法,不少學者贊同是“媽祖閣”的閩南音譯,也是有一定根據的。
  綜上所述,博克舍認爲福建閩南人在中外交流中起突出作用的結論是可信的。
  1584年,利瑪竇從中國致信西班牙稅務司司長羅曼,他描寫當年中國沿海的對外往來時說:“印度、日本、蘇門答臘、爪哇、交趾支那、暹羅、摩鹿加……無不來中國貿易。”可見當時的外貿,已是多邊的關係。多邊的貿易,自然接觸多種語言,先接觸亞洲各地的語言,逐漸接觸西班牙語、葡萄牙語,不久,又接觸荷蘭語、英語等等。因此,華人接觸到的歐洲語言也是多樣的,但以葡語爲主。

三、澳門港的建立和多語社會的形成


  從1553年葡人獲準在澳門暫時居留開始,到1557年,澳門港逐步建立,葡人開始築室居留。1605年、1622年廣東官員兩次下令拆毀這些建築,但乘明淸交迭之隙,葡人終於在澳門築起城牆,定居的已不祇商人和水手了。1563年,澳門總人口5,000 人,葡人祇佔900人,次年葡人則增至10,000人,華人也相應驟增。因爲除了原居民、流動漁民和商人之外,還逐漸增加了附近村民。他們攜帶食物來賣給葡人,貿易和生活上的接觸更加頻繁,自然學懂少許對方的語言。
  到了17世紀末,在澳門中、葡雙方都出現了能通雙語的人。釋跡刪在《寓普濟禪院寄東林諸子》詩中說:“番童久住諳華語,嬰母初來學音。”“嬰母”即鸚鵡。  淸代印光任、張汝霖合著的《澳門紀畧》還論及華洋雜處的相互影響:“西洋語雖侏,然居中國久,華人與之習,多能言其言者,故可以華語釋之。”意思是說華人與葡人接觸多了,學會了葡語,可以直接溝通了。該書下卷還介紹了一位葡人呂武勞,說他“尤黠慧,往來澳門十三行,先後20年,土語、華語及漢文字皆諳曉。”有了語言環境,加上文字天才,20年就可以成就精通雙語的人才了。

四、澳門開埠初期的語言狀況


  從使用人口來看,澳門地區16世紀前後應以粵語爲主,閩南語次之,還有作爲外語的葡萄牙語、馬來語等等。
  漢語是唯一的官方語言。明、淸兩代香山縣治下達的文告全用漢語,官員巡視也是用漢語的。其中不少官員來自其他省份,講的自然是官話,葡方必備翻譯才能與中方官員溝通。雙語人才直到18世紀還是十分缺乏的,但中國官方也曾以雙語公佈條例、守則。例如1748年,葡人晏些嚧殺死華人陳輝千事件後,淸廷官員在議事亭就以中、葡雙語勒石頒佈。祇可惜葡文本有不盡、不確之處。
  華人、葡人在日常生活中漸漸能直接溝通。明末官方規定中、葡人隔居,實爲雜處,商人有貿易來往,當地居民向葡人供應食物和日用物。除了不良分子的詐騙和海盜搶掠外,在一般情況下,這些商業活動都是互利的。在相互溝通中,不少漢語詞滲入了葡語,例如“茶”“絲”等名詞;也有不少葡語詞爲華人所使用,例如葡語 não tem,是沒錢的意思;澳門華人早就流行一句“荷包燶丁”——荷包裏沒錢了,顯然是把葡語詞引進了口語(詳見筆者與程祥徽先生合寫的論文《澳門的三語流通與中文的健康發展》,載《中國語文》1991.1)。
  還有一些是輾轉傳入的外來詞語,也反映不同語言群體之間的交往,例如“咖啡”、“喳喳”。漢語詞“苦力”源於印度南部泰米爾語,是指出賣體力爲生的人。19世紀後期,世界性的廢除奴隸運動造成勞動力缺乏,因而人口販子紛紛從中國(特別是廈門和澳門)、印度運送契約勞工到夏威夷、錫蘭、馬來西亞和加勒比海地區,從事採礦和搬運工作。歐洲人對這些陌生的亞洲人,特別是搬運工人,按泰米爾語音譯爲“cule”(葡語),coolie/cooly”(英語),是一種輕蔑的稱呼。“coolie/coo-ly”通過澳門葡人又傳給華人。1751年完稿的《澳門紀畧》,書後的葡語單詞分類音譯表中,有一條“挑夫-姑利”。今天,我們從任何一部漢語詞典都不難找出“苦力”這個詞。不知哪位高手譯得如此音、義雙絕!
  通過宗敎特別是通婚,中外的溝通得以加速實現。葡國商人、水手和士兵到了澳門,不少與當地的中國女性結合。女方很快能學懂日用葡語,男的學些粵語的條件更好,社會和家庭都是很好的語言環境。《澳門紀畧》對華人入敎、葡華通婚等社會現象都有記載。張汝霖《請封唐人廟奏記》中叙述:“澳門一處,唐夷雜處……其在澳進敎者,久居澳地,集染已深,語言習尙漸化爲夷。”筆者曾在土生葡人中進行調查,了解到差不多有華人血統的葡人家庭都有過農曆年的習慣,漢化程度相當高。
  到了17、18世紀,出現了對中葡雙語進行對比硏究的學術活動。傳敎士羅明堅、利瑪竇、郭居靜等不但掌握了漢語,能把《四書》譯成拉丁文,把《幾何原本》等譯成中文,還用中文寫下《交友論》等書。利瑪竇等對漢語作過比較分析,有不少獨到的見解。(見拙作《利瑪竇的漢語觀》。)非宗敎人士也開始了對漢語的零散的硏究,如博克舍的《廈門的方言及其同系語》。淸代印光任和張汝霖合寫的《澳門紀畧》,也來了個“澳譯殿後”篇,把常用的葡語單詞305個分爲天地、人物、衣食、器數和通用五類,注音解義,採用漢字注音的方法,是一份常用詞匯表。例如,天(消吾)、夜(亞內的)、冷(非了)、街(爐也)、議事亭(事打的)、唐人(支那)、兵頭(個患多慮)。美中不足的,是沒有列出葡文原字。即使如此,它仍是華葡字典的雛型。這些早期的比較硏究,錯訛難免,但仍是珍貴的史料,値得進一步硏究。
  1992“澳門過渡期語言發展路向國際學術硏討會”論文。曾刊於《中國語文》1994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