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情結
林中英
做個中性人
自從失去了被追求的權利後,性別意識於己已是日漸淡薄,以至有時會剎那間模糊。要不是要進入公共場所的洗手間的話,老記着自己的性別是沒多大意思的。
漸漸行止言談間減去些女兒氣,本已經是不擅嫵媚的了,此時更對嫵媚絕望,若然能達到淸俊,已屬佳境。那些散發濃濃女人味的秋波流轉、佯怒嬌叱、含嗔帶羞等等,儘管覺得很有可觀之處,卻好像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並非刻意傾向男性化,完全的男子風格、男子氣質是刻意模仿不成的,硬充更加非驢非馬,祇是向男士們借鑑一點東西,走向中性化
中性化不強調自己的性別屬性,男女特質都有一些,跟同性接觸,是好姊妹;與男性打交道,被視作哥兒們中的一員,沒有較多因性別不同帶來的歧視、提防與顧忌,這時節才眞是自由、瀟灑呢。這理想境界在嚮往中。
女性天然的稟性、氣質和風度本來就是美的東西,溫婉、慈愛、柔和,是哺育人類世界的不可缺的元素。從女性特質中衍生出來的種種女兒態,爲這個枯燥的世界增添斑斕的色彩。單看含羞答答這一種吧,臉泛紅霞,低首默認,便覺風光無限。假如一個女性可以直面各種在當日令自己臉紅、羞不可仰的環境場合,而且能夠一笑置之,甚至以幽默來化解或進而反戈一擊的,那麼,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的女兒氣已減去四、五分了。
放眼周圍,中性化的女子是比從前多了,有的化在性格裡,有的還化在外觀上,穿西裝、拿公事包,多了些雄赳赳的帥氣。這是女子們參與社會工作、事務後促成的一場性別改造的革命。工作女性要應付各種各樣的複雜刁鑽緊急繁重以及競爭激烈的業務、難題,如水的溫柔與忍讓並不管用,必須以爽快麻利果斷剛強沉着來應付。她們還學會堅持,遇有分歧,少不免有一場爭論;她們學會強攻進逼,去達到目標。不管她掉轉身時是如何的柔,然而站在崗位上時,她會是一塊鐵,鐵的身體,鐵的意志。
做中性人並無不好,不誇飾和利用女性的特性,可能得不到異性的遷就與優待,得不到偸工減料的好處,但促使才智能力的培養和發揮。做中性人,對事物的觀點旣不女性主義也不男性主義,會比較持平。然則做中性人怎樣拿捏得準,不出“偏差”?關鍵是學會做人而已,而且不濫用男子的剛,不全部丟棄女子的柔。
女性新人類
我提出做個“中性人”,那是在多年工作裡總結出來的一種需要。做中性人會使自己處於有利的職業生活情境中。
中性人,你可以理解爲衣飾打扮趨向男性化的人,然而我指的中性主要還是在氣質上。
女性天生的生理特點,賦予其氣質是嬌柔、溫婉、依賴、依戀,高度女性化便衍生出“婆婆媽媽”四個字。這種氣質並不適合我的工作情境。將自己的性別色彩改造,來個雄性化吧,沒有必要,而且這種改造其艱巨處等同於“靈魂深處鬧革命”,有些與生俱來的東西不可以想連根拔起便拔起,遂在女性氣質與男性氣質的夾縫中,選了一個定點——中性。這種折衷主義値得推介,沒有單一性的張揚,卻是雙性化的滲透,旣吸收男性氣質的優點,又不抹去女性的色彩。
至於滲透是成少敗多,或者是屬於驢馬雜交,變了非驢非馬,也不想去界說了,總之,男性氣質中的堅強、果斷和雄心壯志、豪情盛槪,是我心儀仰慕的東西,拿來補貼補貼自己,減去一些自己性別的弱點,祇會更有利立足於現社會中。
中性人的女性魅力雖不會蕩然無存,但若然留戀的話,不免仍要傷逝,獨立自信果敢的崛起,自然使柔媚、嬌怯、讓人愛憐的楚楚動人丰姿失色,這是以一換一的代價。但中性人是以女性的底色來吸附男性氣質,使女性氣質豐富、複雜起來,轉化出一種淸新、明快、剛健的風致來,成爲中性魅力。
做中性人,應注重的是氣質的修煉,並非處處向男性靠攏,模擬男性的行爲模式。做中性人,自由度大,自我感覺良好,在不拘束於自己是個女性時便不會自我期望降低,會更好地掌握機遇,充滿信心,施展能力。
中性人是女性的理想新人類。
說了一通中性人的優點,更不敢自誇是個中性人了。
眼色朦朧
在何家英的作品前,我貪婪地欣賞畫幅裡人物在遐想、凝思、期待中的寧靜柔和的美態,尤其愛戀這一干少女的眼神。
這種眼神,朦朦朧朧地,像罩着一層淡淡的濕霧,帶着點幽微神秘;然而,這種眼神不摻一絲雜質,又活像兩泓秋水般純淨、淸澈。在凝眸中,有些卻分明又泛着隱隱的愁緒,也許是少女們連自己也說不淸道不白的微鬱;也許是欲愛卻又無所寄託的煩惱;也許是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看到這種眼神,耳畔便響起了鋼琴名曲《少女的祈禱》;少女心事,是婉妙的,不得說,唯有靜默於神祇前作內心的獨白吧。
這種眼神,要神思落進幽遠的境地中才會自然顯現,在獨自憑欄,獨守窗兒,倚着樹榦仰首藍天,坐在案前托腮凝睇,她們的眼光是沒有焦點的,好像望得好遠,卻又落在很近。其實她們對外像甚麼也沒有看到,祇是內視着屬於自己的一片心田;甚或乾脆空茫一片,甚麼也沒有看,甚麼也沒想。
這原是祇應屬於靑春少艾的眼神,在我的歲月流程裡曾多麼熟悉。
對這種神情現在有點陌生了,如今幽靜的女子並不多,更多的女孩子示人以飛揚的神采、富於變化的鮮活的表情,她們目標彰明,眼神是自信的,挑戰的,迷於五色的,誘惑的。早談愛的女孩,眼神裡則像灌了蜜,膩膩地,媚媚地,都不會是何家英筆下少女的眼神。
這種朦朦朧朧眼色,在大齡女人的眸子中不配出現,即使再出現也說不上動人了,一切遐想與沉思,凝眸的剎那是智慧高度的凝聚;“四十而不惑”,眼裡閃射的是洞察世情的睿智之光,它銳利,穿透力強。她們的眼神裡雖然偶爾有瞬間的憧憬,卻不朦朧也非虛幻了
摭拾何家英筆下少女的眼神,猶如摭拾自己靑春行迹上遺落的碎片,在新的歲月現實中它無多少價値,但是它仍在遠處閃光。
女人四十
女人四十,是個令人心驚肉跳的話題。
一腳跳離了鮮花盛放的三十年華,跨入四十境地,突然意識到從此便走上下半生的路。
回望,逝去的歲月壓縮成若干個色彩斑斕的影像,在眼前歷歷如見。四十年祇剩下這些畫面?就這樣便溜過了四十年?原來人生易老,到了四十這個門檻上才有摧心刻骨的體會。此中有更多的不甘心。
女人四十,旣精明,又痴獃。不相信日子曾經過去,明明少女的心跳仍好像在激蕩,深情的眼睛依然濕潤地注視着,可是都成了遙遙舊事了。逝去的日子,是劃下的一道閃電,你曾看見過,卻無法證實。凝眸追尋時,虛虛實實,似幻似眞,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
女人四十,陸陸續續多了一些“叔婆,、“妗婆”、“姨婆”之類的稱謂,不管願意不願意,總得綻開慈祥的笑臉面對,頗有點“逆來順受”。假如子女一不小心,三下五落二地讓你做了岳母或家姑,你便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來藹然接受一聲聲的“嫲嫲”、“婆婆”,在驚魂未定中學習怎樣回應得更有長者風範。女人四十,還做着父母眼中長不大的女兒,做着年靑同事的“姐姐”,在多種角色之間游移,駕馭得頭頭是道,原來女人四十的可塑性有那麼大。
女人四十,是一個成熟女人的初生,活得自有面目。她早已不相信“女人三十爛茶渣”這句曾視之爲喪鐘的說話,因爲在“爛茶渣”之後的十年,她仍好好地活着。女人四十也不相信自己是一枝花。她有鮮花以外的自信。女人四十的聰穎,在於現實地、確切地認識了自己——是一枚果。你可以看到她寬容的一笑,觸到溫熱的肝膽,她有坐看雲起的淡然,也有寶劍出鞘的勇銳。女人四十,進可以攻,退可以守。
女人四十,喜呼喚舊友,不以酒爲樂,不以食爲樂,以談爲樂,一起作回憶的壯遊,循着逶迤的足跡,撿拾零碎的一星一點,每一個發現,便是一次快樂的悲涼,如汽球脫手而去,尙能看到空中的黑點。
一雙冷足
“到了冬天,無論如何,要抓住一個男人過寒冬。”這是香港女作家張小嫻的妙句。
固然,它是戲言。如果一個男人,你祇圖他替你烘熱被窩、溫暖雙足的話,何不購用電熱氈、暖水袋,更有乾淨利索的溫暖效果。不過張小嫻此說亦道出了體溫偏低、“冰肌玉骨”的女子在寒冷天氣時的苦處與需要。
從小便是體溫偏低的人,入秋已是“玉臂生寒”,及冬四肢頓成冰棍。在交際場合怕把手伸出來作友誼的一握,因爲一觸之下,常惹來螫着了一般的驚叫:噢,你的手很冷!跟着便是好意地勸進補品。可是豬羊狗貓蛇吃進肚裡,熱氣祇會升騰到嘴角化爲疱疹二型或者口腔內膜的潰瘍,而不會氣貫雙掌、直抵雙足。小趾頭一樣冷得發麻。
獨睡的時候,常思睡在一個溫暖的被窩裡眞是無比幸福。一個溫熱的鋪蓋,讓人坦然地舒展着四肢,放鬆了神經,融化了疲乏,很快便得到酣然一夢。在無法靠自力營造一個暖和的被窩時,卻又偏不肯求助於暖水袋、電熱氈,總以爲這是年紀老大者以及病號們的行爲,它一如擦驅風油般發放着一種衰老的訊息。祇好一咬牙齦,掀被上床,在冰冷如雪洞的被筒內蜷縮打顫,顫得心頭發緊,微微疼痛。睡着了,夢裡仍懸記一雙冰冷的腳掌,被窩的下截寒氣森森,還有點發潮的黏膩;穿一雙襪子,那冷凝的感覺仍傳到心裡,時爲冷足睡眠不佳。
到了眞的“抓”到一個男人過冬,任憑高天滾滾寒流急,身畔微微暖氣吹。他接受了我這個人,連帶我的一雙冰足。“伸過來吧!”他叫我挨過去取暖,冷熱相觸,幾乎“滋”一聲地冒煙,令他覺得自己很偉大。
足仍然冷,至今卻未添電熱氈,反正他比我早睡下幾個小時,早已經營出一個暖洋洋的被窩來了。當我裏挾一身寒氣插足進被筒時,不經意的一碰,仍會冷醒酣夢中的人,祇好自重,小心翼翼地分淸楚河漢界,自設雷池,不想踰越。但他人在朦朧中仍是發着那句話:“伸過來吧!”
抓住一個男人過冬,開始他會不遺巨細地關切你的冷暖,你總會從一雙冷足上體會到一片心意。可是以後呢?以後假如他嫌棄你的冷足的話,那麼他嫌棄的已不僅僅是一雙腳了。一雙冷足,好讓它來作爲情感冷熱的訊號燈吧。
沉甸甸的家
一位朋友到美術學院探友回來,對自己的現存環境產生了懷疑。
他的一位舊同學因爲沒有走上婚姻之途,在無掛牽、無羈絆之下,儲夠了一筆生活費,便以超齡學生的身份,毅然踏入學府,闖進藝術殿堂,實現自己的夢想。
朋友看過舊同學的作品,驚嘆於對方的創作才華。他欣羨對方身處藝術的桃花源裡,不理會塵土的炎涼寒暑,心無二用,盛載的全是對藝術的追求。
朋友驀然驚察,倘若對方走的是一條普遍的人生路——結婚、生子,爲了妻兒活得好,拚死拚活爲生活費鑽營,今天他還不是一個平平庸庸的人嗎?原來,家庭是可以將人的潛質埋沒的。朋友在反觀自己之時,不無怏怏,對自己的選擇有了重新的估計。
得要承認,無論婚姻是怎樣的一種需要,它怎樣溫馨美好,但始終是需要兩個人以一定量的自由去換取的,有等價交換,也有不等價的交換。組織了一個家庭,人雖走到大洋的彼岸,天空的另一頭,沉甸甸的家仍裝在自己的心房,心靈仍然得不到眞眞正正的充分自由。家庭已成了一切行動的主宰,婚姻的兩個人不能超越它的權威,爲了家的利益甚至作最大程度的犧牲。
這樣,我們換來了兩心的契合,換來了扶持的臂彎、可依靠的肩膀,換來了兒女纏擾的麻煩的歡樂的溫馨,換來了希望的延續。
旣然我們是平凡的人,當初選擇了婚姻,就要在這條不歸路上走下去,不要作“如果怎麼怎麼”的假設,這世上祇有“如果”這兩個字,原沒有“如果”這回事;旣然我們享受着家庭的溫暖,也不好反過來又埋怨它是個甜蜜的羅網,束手束腳了。
有了家,就要歷數家的好處。家催人成熟,變得踏實、有深度。家是人生的港灣,也是揚帆升火的新起點。負上了家而要揚帆,當然更要開大馬力。這是必然的,這才是公平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