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平義

  在朱自淸那篇著名的散文中,處處瀰散着一股雨意,讓我們感到雨才是春天眞正的力量。春天這個新生的娃娃,如果不是從雨中獲得充分的滋養,又如何可能在陽光之下,歡笑着走向前去呢?再說王安石的名句,仔細品味之下,那“春風”是飽含雨水的,否則,乾巴巴的風,即使溫暖,也不能讓江南的草重新生長;祇不過雨被深深隱藏在句子的背後,被一個頗有神韵的“綠”字融和了。雨是生機,是生命的源頭,所以哲學之父泰勒斯才一口咬定萬物的始基是水,在他看來,濕潤的地方才可能生長東西,沒有水的世界是不可思議,無法想像的,其存在就値得懷疑。
  然而,在世界各民族的神話傳說中,有一個大洪水的時代。《聖經·創世紀》說人被逐出樂園之後變得越來越邪惡,他們互相殘殺欺詐,完全忘記了上帝的旨意,踐踏公理和正義,祇憑肉慾和貪婪的衝動行事。上帝後悔造出這樣的生物,決定毀滅他們,但他卻唯獨喜歡挪亞。他便指示挪亞造一隻大船,選出各類生物的代表放在船內。上帝降了四十晝夜大雨,世界一時洪水滔天,變成一片汪洋。地球上的生物在這次懲罰中滅絕,祇有挪亞駕着方舟帶着選中的生物逃過大難。中國的神話也有洪水的時代,而禹則因治水的功勞名傳史冊。在此,雨似乎是生命的毀滅者。但是這種毀滅卻和新生緊密相聯。
  細讀《聖經》和其他有關洪水的傳說,我們會發現一個具有雙重身份的雨:作爲毀滅身份的雨呼喚着作爲復生者身份的雨,被毀滅的是不公正和邪惡,毀滅正是爲光明和正義新的世界淸理了一個空間,而美與善的神意才得以實現,新的人類才得以復活。雨作爲復活者的意義也自然昭明若揭了。
  雨是天空降落下的水。水是富於變幻的物質,因此一種仇視女性的文化便創造出“水性楊花”這個詞,攻擊她們多姿的豐富性。水更是循環不息的。它可以匯聚成江河、湖泊、海洋,也可以消散於無形,混在空氣和淸風之中。如果不是這些無形的水份,人類的肺一定會變得跟石頭一樣堅硬。雲和霧又是水的另一種變化;更奇的是它更可以成爲雪花和冰,形成另一種奇觀。不過,無論水怎樣變,大地受益於水者,是要它返回地下。祇有與地下的泥土混和的水才能被植物利用,泥土中的養料也祇有溶解於水才能被植物吸收,成長出植物的枝葉和莖榦,最後結出美味的果實。雨是天上的水。在人看來,天空是永恆的神的居住地,是幸福和極樂的地方,沒有死亡。從神話的意義來看,水從天空下落到地面有英雄蒙難拯救衆生的象徵含義。英雄是被神選定的要肩負一定使命的人物,他要在世俗世界中進行各種歷險,造福於民衆。而水進入地下滋養萬物就具有了同一種意蘊。與死亡的對抗是要經歷眞正的死亡,因此“水中的死亡”的語義就表示另一種生,甚至是取得永生的必要歷程。聖人與英雄最終會與上帝合一,復歸於天堂,一旦完成塵世的冒險事業,經過死亡的挑戰之後,他們的目的就達成了。水的循環所表達的正是這一探索的過程,升天與入地,必死而後生,正是雨所傳達的深刻文化含義。
  生命的甘泉貯存於地下,地下是陰間地府,是冥王的領地,黑暗、死寂、無聲無息。水承擔着沉重的壓力,忍受沉默和寂靜的苦役,卻爲地上的生命提供着源源不絕的滋潤。它從地下被樹木和靑草的根鬚吸吮而上,終於在它們的枝葉間逃逸而去,進入流動的風中,在陽光和其他氣象因素的催動下,積聚成雲,以雷電造成壯觀的氣勢,浩浩蕩蕩滾過天際,所到之處,降下傾盆的大雨。這是一個狂歡的時刻:靑蛙鼓噪而鳴,魚群游弋不止。
  雨是繁殖的力量。中國古人喜歡用雲雨兩字隱喻陰陽的交合,因爲正是在這雨中,包括着宇宙最強盛的創造。雨是一切生物的恩賜,是人類文明最深厚的歡悅,它隱藏在所有人的內心,作爲一種“原型”,一直影響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