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外文稱謂Macao非借用於緬甸
鄧景濱(澳門大學中文學院)
一、伯希和的“MACAO說”
法國漢學家伯希和的“MACAO說”出自《評張天澤(明代中葡貿易考>》一文,刊於1935年之《通報》。文中提及MACAO的起源,其要點爲:
1.“十六世紀時有二MACAO,一在白古境內,1554年《權度書》所誌者即此地;別一MACAO當時尚未存在。然則可以推想此最先認識的白古地方之MACAO名稱,是否為後來珠江口之澳門所借用。”
2.“……成為葡萄牙人僑居地之澳門,應在1557至1565 年間逐漸產生發展;此時以前尚為荒地……”
3.“……澳門,蓋為純粹葡萄牙人之建設,……”①
伯希和(PAUL PELLIOT),生於1878年,逝於1945年,是法國著名的東方學家。伯希和畢業於巴黎大學。1898年參加西貢印度支那古蹟調查會,1900年任法國遠東學院(河內)漢語敎授。1904年爲配合法國殖民主義向北擴張,拋出“唐代雲南之東南部隸屬於安南都護府”的謬論。②1906至1908年在中亞進行考察,並從中國敦煌竊走公元四世紀至十世紀的珍貴文物和漢、梵、藏文文獻手稿約五千件。1911年任法蘭西學院(巴黎)中亞語言、歷史考古學第一任敎授。1920年起主編東方學雜誌《通報》。1921年成爲法國金石學院成員。1930年任哥倫比亞大學客座敎授。1931年爲科學院院士。1935年任亞細亞協會會長。主要從事中國歷史文化、蒙古文化語言、道敎史、佛敎史、中亞歷史文化的硏究。③
按伯希和的“MACAO說”,澳門在1557年前是一荒地;澳門的產生發展,純粹爲葡萄牙人的建設;澳門的外文稱謂MACAO亦借用於緬甸白古境內的MACAO。此說曾遭到中國學者的駁斥。著名歷史學家戴裔煊在其《<明史·佛郎機傳>箋正》中作過如下的批評:
關於“馬交”名稱的起源問題,還有一種非常荒謬的說法,見於法國殖民統治的御用學者伯希和(P.PELLIOT)發表於1935年《通報》的《澳門之起源》一文。(我手頭沒有這一期(通報》,未見原文,祇根據馮承釣《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五編》的摘譯)他認為澳門西語名MACAO並不是華語的名稱,毫無根據地亂猜MACAO是在下緬甸的白古(PEGU),後來借用於珠江口的澳門,並推說1554年它尚未存在。此說全無價值,不必費詞討論。
戴裔煊還在其遺著《關於葡人入據澳門的年代問題》中分析伯希和持論錯誤的原因:
……即使像現代法國的漢學家伯希和那様,能夠直接利用中國載籍,但在這一問題上所見到的中國資料,仍不外是《明史·佛郎機傳》、《澳門紀略》和《香山縣志》,因此,他根據若干傳教士書札题識的考訂,認為那些書札並非寫於澳門,竟武斷地説1556年(嘉靖三十五年)澳門尚未存在;澳門應在1557—1565年間逐漸產生和發展,在此以前,尚為荒地云云。這種考訂不但失實,甚至完全與史實不符。掌握資料不充分,用推斷代替史實根據,自然容易造成錯誤。④
伯希和“MACAO說”的第2、3點,在大量的史實面前早已不攻自破,因而早就失去其迷惑性。但第1點雖然已受到中國歷史學家的嚴厲批評,無奈礙於當時的史料不足和硏究未夠深入,故對其批判亦未夠深刻中肯,導致此說目前仍存在着一定的影響力⑤。値此澳門回歸之際,實有必要作進一步的分析論證,以正視聽。
二、全球現有六個MACAO(U)
天下偌大,有若干地名相同者並不奇怪。地名相同者之中,有些也許出自同一語源,有着傳承關係;有些也許純屬巧合,各有各的語源,其間並無任何內在聯繫。如何判別地名相同者是同源,抑或是偶合?這旣是歷史地理學的硏究範疇,也是文化語言學探討的課題。
李如龍敎授在《漢語地名學論稿》(“中國當代語言學叢書”之一)中曾論及中國對地名的硏究已經日趨成熟,逐漸發展成爲一門旣具獨立性又具綜合性的學科——地名學。“然而關於地名學的性質,歷來有種種不同的看法。……像中國,以往的地名硏究就多半集中在歷史沿革上,作為歷史地理學的組成部分。由於地名是語言中的專有名詞,有些學者把地名學列為語言學的分支,我國古典語文學對地名用字的音義考釋也是十分重視的。近代地圖學興起之後,地名作為地圖的註記,理所當然地受到地理學家的重視,有的地理學家則認為是地理學或測繪學的分支。”旣然地名學已成爲一門獨立的學科,意味着它並不是某一學科的分支;旣然地名學具有綜合性的特點,更意味着它需要綜合運用語言學、歷史學、地理學和測繪學這幾種相關學科的理論和方法。我們要對地名現象進行透徹有效的硏究,就必須摒棄門戶之見,並打破單一學科的局限,盡量吸納各相關學科的理論知識和硏究方法。這一點理應成爲地名硏究者的共識。
翻開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編輯出版的《世界地名錄》,赫然看見六個MACAO(U),包括:
位於北緯39.34°、西經8.00°的葡國MAÇÃO;
位於北緯23.10°、西經82.08°的古巴MACAO;
位於北緯45.01°、西經0.36°的法國MACAU;
位於北緯22.20°、東經113.5°的中國MACAO(葡佔);
位於南緯20.55°、西經35.05°的莫桑比克MACAU;
位於南緯5.07°、西經36.38°的巴西MACAU。
就在MACAO詞條附近,同一MABO地名者有四個,同一MACHA地名者也有四個,同一MACON地名者則有八個,……可見外文地名相同者實在爲數不少。⑥
不僅外文地名如是,中文地名亦如是。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名錄》所載,與澳門蓮花山同名者有十九個,遍佈廣東、廣西、福建、江西、湖南、安徽、山西、河南、河北、山東、甘肅、貴州、遼寧等省。又如,同以“馬祖”爲名的地名,僅在福建就有福鼎的馬祖村,連江的馬祖鄉、馬祖島、馬祖列島等。⑦
上述“馬祖”諸地名,極有可能是同一語源“媽祖”衍生而來。因“媽祖”的“媽”在福建讀如“馬”,故同音別寫爲“馬祖”。而澳門的蓮花山應屬獨立語源者:源自其山位於蓮花莖未,且山頂岩石如蓮瓣,中有奇石如觀音立於蓮瓣之上,故名。它與中國其他省份的十九個同名者,未必有直接的傳承關係。
至於地球上六個同名的MACAO(U),是否有同一的語源?有否傳承關係?那必須先弄淸其出現之先後,及其地名之來源方可作出判斷。尤其是有傳承關係者,更應弄淸何者在先,何者在後。先者方可爲源,後者衹可爲流,此不可不察。
三、巴西MACAU源於澳門
據目前掌握的史料,澳門MACAO之名最遲在1553年便出現。被葡人譽爲“澳門締造者”之一的西班牙籍神甫戈列高里奧·岡薩雷斯(GREGORIO GONZALEZ)在1553年與七名基督徒被派往澳門,後被捕入獄。翌年獲釋後爲幾個華人施洗,並建起澳門的第一座草棚敎堂。到了1555年,“又着手建一教堂,葡萄牙人則開始建屋”。他在澳門住了十二年,並在第十二年寫信給西班牙駐里斯本大使胡安·德·博爾何(JUAN DE BORJA),詳細介紹了他在澳門的情况。他在信中特別指出:“在稱為MACAO的一陸地頂端形成了一巨大的村落。”⑧此“陸地頂端”當指當時的阿媽角,其港灣則稱阿媽港,或阿媽灣,或阿媽澳。⑨
由此信可以清楚地看到:1553年前的澳門已有華人居住,否則,岡薩雷斯就不會與其他七名敎徒前往澳門傳敎。他不久“被捕入獄”,說明這時的澳門已有中國官府人員在管治,否則他不會被逮捕入獄。他在1554年獲釋後爲華人施洗,並建起澳門的第一座草棚敎堂,這也說明了當時生活在澳門的華人應該有相當的數量了。僅此例證,亦足以證明伯希和所說的1557年前的MACAO“尙爲荒地”是荒謬而不可信的。
由於1553年便有歐洲人(包括葡萄牙人⑩)前往澳門貿易和活動,因此澳門的情况亦由此傳播開去,故在1554年成書的(葡印度量衡及貨幣換算書》 (11)便將歐洲人在澳門(MACAO)貿易使用的度量衡資料編入書中。此書作者爲安東尼奧·努內斯(ANTÓNIO NUNEZ),由里斯本硏究院在1868年印行,並經費瑯(G.FERRAND)在1922年轉譯爲法文。譯者特別在法文譯本索引中註明此MACAO爲“中國之葡萄牙城MACAU”。(12)據筆者手頭的資料,葡文的澳門稱謂MACAO約在十九世紀初便逐漸轉爲MACAU的拼寫形式,後來並以此作爲現代葡文的正寫。
巴西MACAU位於巴西東北角,遙對中國的MACAU。巴西MACAU 人口約二萬五千,面積衹有一點二平方公里,海拔僅五米,於1847年10月2日建城,1871年成爲法區,1875年升爲市級,是巴西重要的鹽產地。
顯然,中國MACAU比巴西MACAU出現在先,且早了近三百年。若兩者有傳承關係,那肯定衹能以中國MACAU爲源,巴西MACAU爲流。但如何證明這兩者有傳承關係呢?據巴西地理統計學會的一份硏究報告,原來巴西MACAU的居民多爲葡萄牙人,他們原居於曼努埃爾一貢薩爾維斯島上,後受到來自大西洋的侵犯,便在葡萄牙上尉馬丁斯·費雷拉(MARTINS FERREIRA)和他的四個女婿帶領下,將居民遷移到亞蘇河口的陸連島上。是地理環境的相似?是葡萄牙人對租居澳門的效法?還是他們之中有人曾在澳門居住過而懷念舊地?他們把新居留地命名爲MACAU。
這份帶有官方色彩的硏究報告終於在篇末揭開了巴西MACAU與中國MACAU的承傳關係:“澳門的葡文名字MACAU是中國名字阿媽港譯成葡文AMA-NGAO的誤寫,媽港原意爲媽祖避風港,媽祖是航海者的保護神。”爲仿效中國MACAU,巴西MACAU亦設有“保護女神”紀念日和航海者聖母日,作爲該城市的兩大節日 (13)。
由此可見,巴西MACAU的命名確由中國MACAU而來,其承傳關係當無可置疑。
四、中國MACAO先於緬甸MACAO
至於中國MACAO與緬甸MACAO之間是否有承傳關係?是否前者“借用”後者?這必須弄淸:兩者誰出現在前?誰出現在後?兩者之間有無必然聯繫?要弄淸這些問題,必須進行全面客觀的深入考證。要使考證眞確,有兩點是必須注意的。一是採用眞實可靠的史料,即要採用可信的原始材料,包括經過驗證的直接史料和第一手史料。一些經過嚴謹考證的非原始史料亦可屬於此列。二是運用客觀科學的方法。論證過程所採用的方法往往會直接影響結論的正確性。假若在考證時採用簡單的枚舉法,衹列舉有利於自己觀點的史料,對不利於自己觀點的史料則置若罔聞,視若無睹,不予理會,這就極易陷入“訴諸個別邏輯謬誤”之中,實不宜效法。比較好的方法是採用客觀的窮盡式排列對比法,根據所能掌握的可信史料,盡行排列分析,由此而引出的結論將會比較客觀、比較接近眞實。當然,“絕對窮盡”是不可能的,但盡量的“相對窮盡”是應該而且可以做到的。
筆者曾將個人目前所能搜集到的有關中國MACAO早期外文稱謂的原始材料(包括外國人繪製的地圖、古書頁)的複印件和已有確證的古典籍、古書信,全部盡行列入《原始史料中的澳門外文稱謂》。該表羅列了一百餘件經過驗證之可信史料,包括二十多種不同的澳門外文稱謂(由於個人能力所限,遺漏和不足之處肯定在所難免,希望日後能不斷補充完善)。本文因應中緬對照的需要,中國方面衹選取與緬甸MACAO、MACHAO等相關的外文稱謂進行排列比較。至於緬甸方面的資料比較少,凡是與此有關的稱謂均全部盡列,並以史料中最後一個MACHAO爲下限以便比較分析(見表一。爲方便中緬地名比較,凡同一種寫法歸入同一直行,並各以序號1.2.3區分不同的寫法),希望從中引出比較客觀的結論(表內所列之地圖地名,均衹列地圖之出處,暫不列其題目及繪者,擬另文再述)。


縱覽上表,可以淸楚地看到:中國的MACAO最早出現於1553年。當年,戈列高里■·岡薩雷斯(GREGÓRIO GONZALEZ)神甫到澳門傳敎。十二年後,他寫了一封給西班牙駐里斯本大使胡安·德·博爾何(JUAN DE BORJA)的葡文信,提及“因此在十二年的時間內,在稱為MACAO的一陸地頂端形成了一巨大的村落。”(54)這“十二年”指的正是1553年至1565年。金國平曾指出,此爲他“所見西文文字資料中最早以MACAO這一形式描寫澳門”(55)。而緬甸的MACAO最早出現於1586年。它是伯希和在《評張天澤<明代中葡貿易考>》一文中提到的:“1586年12月RALPH FITCH所説之路途為COSMIN,MEDON,DALA,CIRION,MACAO,PEGU等地”(56)。這顯然表明中國MACAO(始見於1553年)比緬甸MACAO(始見於1586年)足足早了三十三年。除非日後能發現新的史料,證明緬甸確有比1553年更早的MACAO存在;否則,中國MACAO先於緬甸MACAO 的結論是不可推翻的。
五、《權度書》的MACAO應是澳門
伯希和在《澳門之起源》中提及《權度書》的MACAO:“MACAO名稱並見於ANTONIO NÚÑEZ1554年脫稿之《權度書》;……但是此書澳門條所誌之權度,即是東印度洋之權度,而非中國之權度。反之,與中國貿易甚繁之滿刺加(按:即今譯之馬六甲),尢其是中國本國所誌之權度,皆是中國權度。假定其地是中國之澳門,何以所用權度與中國所用者不符?”其意是說《權度書》中的MACAO不是中國的澳門,而是“位在今日下緬甸之白古(PEGU)”附近之MACAO。 (57)對此,金國平在《MACAO、MACAU 諸名考異》一文中曾列舉大量書證加以反駁。首先,金國平根據該書第9頁“中國樟腦用的婆蘭”與第39、48頁的“MACAO的1婆蘭”證明MACAO與中國所用的“婆蘭”是同一重量單位。再以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屈大均的《廣東新語》、印光任、張汝霖的(澳門紀略》等漢籍中有關“婆蘭”的記載證明一婆蘭爲三百斤;又以1556年冬曾訪問廣州的加思帕爾·達·克盧思(GASPER DA CRUZ)神甫有關“每3擔(按:即三百斤)為1婆蘭”的記述、(58)葡語文獻《天堂及印度香藥談》中有關“婆羅州樟腦按市斤出售而中國樟腦則按婆蘭出售”的記述,進行多重印證。這種利用異源史料多重論證的方法,無可置疑地確證了《權度書》中MACAO的“權度”即爲中國之“權度”;其MACAO亦即爲中國之MACAO。
此外,金國平又指出:“該書第38頁,對勃固使用的度量衡單位進行了描寫。若MACAO真係勃固一地,實無必要在有關中國的章節中加以再次叙述。”(59)這又從另一角度反證了《權度書》的MACAO必爲中國MACAO無疑。
也許正由於《權度書》對此之叙述本來就層次淸楚,不易混淆,故費瑯(G.FERRAND)在1922年轉譯爲法文時,特意在索引的“MACAO”條中淸楚註明爲“中國之葡萄牙城MACAU”。(60)
中國MACAO不源於緬甸,尙有一個極爲有力的例證。據金國平“積十餘載寒暑之功將此鴻篇鉅著漢譯並附之詳考”(61)的《遠遊記》,其葡語初版同時有“距勃固(按:即伯希和所說的“白古”)二里格”的“馬朝”(MACHAO)及中國的“澳門”(MACAO),兩者的外文拼法顯然不同。金國平在《遠遊記》中譯本583頁的註釋⑩中特別指出緬甸的“馬朝”原文爲MACHAO。並說:“作者(按:指《遠遊記》作者平托)在涉及今澳門時使用MACAO這一形式足以說明MACAO不源自MACHAO。”在同一部《遠遊記》中,作者平托在第一八八章中提到緬甸白古附近的馬朝時使用MACHAO;在第二二一章中提到中國澳門時則用MACAO,可見兩個地名的稱謂在同一著作中已以不同的拼寫形式同時出現,互不關連,足證中國的MACAO絕非借用於緬甸。
六、緬甸MACAO應為MACHAO誤寫(62)
緬甸MACAO初見於1586年,比1553年的中國MACAO遲了三十三年。後出的緬甸MACAO絕不可能成爲早出的中國MACAO之語源,這已是不爭的事實。據表一可淸楚看到緬甸MACAO之前,其地名最初作MACHAO。它是葡萄牙人費爾南·門德斯·平托(FERNÃO MENDES PINTO)在《遠遊記》(PEREGRINAÇÃO)第一八八章所提到的“馬朝”(MACHAO)。原文中譯爲:“雙方會面後,在一個距勃固二里格,名叫馬朝的空場上紮下了營寨。”這一天是1548年12月5日,星期六。(63)
後來,此MACHAO在費爾南·瓦斯·多拉杜繪於1570年的地圖中訛變爲MACHAM。該地圖的原作者在翌年1571年及其後1576年的地圖中均修正爲MACHAO。可見這段期間內,緬甸這個地方一直稱爲MACHAO。直至1606年,由荷蘭人JODOCUO HONDIUO繪製的地圖在PEGU附近及中國珠江口同時標示出MACAO。到了1641年,由安東尼·桑切斯繪製的《從印度到日本—亞洲地圖》又將它寫回MACHAO。(64)
由此可見,緬甸的MACHAO在表一之中以其始,亦以其終;旣見於古書籍,又見於古地圖;且出現次數最多,應是傳統的正確寫法。而MACHAM曾出現三次,其一亦已被原作者在翌年修正,故應是其異寫。至於最富爭議的緬甸MACAO,在接近一百年間才出現過兩次,極有可能是受到中國MACAO影響而導致的誤寫。
有關緬甸MACHAO地名在1641年之後的演變情况如何:是繼續沿用MACHAO?還是改稱MACAO?抑或兩者並存或兩者均不使用而改用另一名稱?囿於筆者未能找到新的資料,無法評說。然而有一個事實値得注意;今日緬甸的MACHAO或MACAO地名似乎已不存在,包括收錄地名最爲齊全的《世界地名詞典》(1981年)、《世界地名錄》(1984年)、《世界地名翻譯手冊》(1988年)、《外國地名譯名手冊》(1993年)等均未見其名。
至於中國澳門在這段時間內曾先後四次被寫爲MACHAO。最早一次出現在1582年的《市堡書》。後在1635年安東尼奧·博卡羅的《要塞圖冊》手稿、1636年的兩幅古地圖也使用了這一稱謂,此後就再沒有出現在澳門的地圖上。它顯然是受到緬甸的MACHAO的影響而誤寫的。
七、中國MACAO應源於阿媽信仰
關於MACAO語源,過去曾有多種不同的說法。筆者曾在《MACAO 語源新探》一文中介紹過九種,(65)再加上伯希和的“借用說”,已多達十種。目前,比較多的學者認爲澳門MACAO源於“媽港”,而AMACAO則是MACAO的早期形式,與“阿媽(亞馬)港”相對應。
筆者完全贊同澳門MACAO源於阿媽信仰,但具體說法則有所不同。上述的十種說法都在有意無意之間將澳門的外文稱謂的語源,說成是單一的。筆者則認爲:澳門早期的外文稱謂確實存在着多種不同的拼法,雖然其語源均來自阿媽信仰,但不同的外文稱謂卻應源於不同的漢語稱說。當時,十六世紀中葉的澳門,應有一系列衍生自阿媽女神的漢語稱謂。它們大同小異,有詳有略(下列稱謂前者爲全稱,括號內爲簡稱)。例如:阿媽港(媽港)、阿媽滘(媽滘)、阿媽口(媽口)、阿媽角(媽角)、阿媽灣、阿媽澳等等。
這些大同小異的漢語稱謂,由操不同方言的人(如由操粵方言、閩方言地區的通譯)說出,再由不同國籍、操不同語言的外國人筆錄口傳,自然會出現了衆多大同小異的稱謂。大同者,以“AMA”(阿媽)和“MA”(媽)爲詞頭;小異者,衹異於最後的一個音節。筆者曾將費爾南·門德斯·平托,貝爾喬爾·巴雷托神父等人的信函及其後的有關論著中提及的澳門早期外交稱謂表列,其詞頭無一不是“AMA”或“MA”。因其中有些稱謂最後一個音節的拼法尙有爭議或受到質疑,故在表一之外另列表二,以資參考。(66)

表二所列均爲十六世紀中葉至十七世紀中葉出現在函件論著(包括平托和巴雷托神父的信函)中的澳門外文稱謂,其中有英文、葡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和拉丁文等不同寫法,但其詞頭均爲“AMA”或“MA”。而以“AMA”爲詞頭者多爲早期的寫法。據筆者手頭的資料,以“AMA”爲詞頭的澳門外文稱謂在十七世紀中葉之後就似乎沒有再使用了。表中輔音一欄,按葡國語言學家白姐麗所說,其中“U”是不發音的。據此,C、CU、QU、G之發音應相同或相似,與此相拼的AO、AU應源於“滘”或“口”;凡詞尾爲AM、AN、ON均帶鼻音,應源於“港”;而以NG爲輔音者,則應源於“澳”。這正好印證了最早期的澳門外文稱謂既源於阿媽信仰,又具有不同的詞尾的特徵。這些特徵,更進一步反證“中國MACAO 借用於緬甸”之不可信:假若中國MACAO果眞從緬甸借來,它的寫法必然是單一的,更不可能出現詞頭帶“A”的寫法(AMACAO)。語言的發展具趨簡性,不可能出現由MACAO變成AMACAO再變回MACAO的演變過程。
關於澳門外文稱謂的多元性,尙有一個非常有力的證據。1579年7月,第一位被允許在中國居留的天主敎傳敎士羅明堅抵達澳門,並於其後親自繪製了多幅廣東省地圖。他在澳門的位置上分別標示MACAO 或MACAU的地名。(67)在他與利瑪竇合著的《葡中字典》手稿第170頁背面至171頁背面留下了“MAGUAO=蠔鏡澳”的手蹟(68),而蠔鏡澳正是澳門早期的中文稱謂。由此可見當時的羅明堅已在使用着三種不同的澳門外文稱謂:MACAO、MACAU、MAGUAO。它們的詞頭都是同一的“MA”。
從現存的直接史料可以淸楚地看到:在十六世紀中葉確實同時並存着帶“AMA”和“MA”詞頭的澳門外文稱謂。後來,由於語言的趨簡性,詞頭“A”漸漸失落了;原來末音節帶鼻音的輔音(NG),或帶鼻音的詞尾(AM、AN、ON),也漸漸弱化了鼻音,變成詞尾爲AO的MACAO,並成爲人們通用的澳門外文稱謂。再到了十九世紀初期,隨着葡文正字法的出現而又逐漸改用MACAU的拼法。這就是MACAO的語源及其演變的粗略軌跡。至於其中的詳細情形,筆者擬另文再議。
八、結語
筆者自1993年開始對澳門地名稱謂進行系統硏究。《澳門名勝楹聯中的澳門別稱》是這個硏究的第一項成果(69)。其後,在《澳門三島源流考》中,筆者對澳門地名稱謂作了系統性的槪括,並指出在澳門半島,其“稱謂主要有六個系列,包括澳系、門系、濠系、鏡系、蓮系和馬系”。(70)此系列硏究,已有部分硏究成果發表了,目前正在硏究“馬系”稱謂。此“馬系”即指馬交(MACAO、MACAU)系列(71)。筆者有關澳門地名硏究的成果將結集爲《澳門地名叢考》。
本文冀以時人硏究的最新成果,論證伯希和“中國MACAO借用於緬甸”之說不可信,並再次指出MACAO應源於阿媽信仰。本文第四部份“中國MACAO先於緬甸MACAO”所採用的硏究方法幾乎是最原始費勁、但也是最可信賴的方法:“儘量蒐集可能蒐集到的史料,史料蒐集齊全了,再得論證,是所謂史學上的歸納方法。西方近代史學家所標榜的INDUCTIVE METHOD,即係指此。”(72)“憑史料得結論,换言之,即憑證據得結論。證據愈多,結論愈鞏固”。(73)本文正是以此方法,根據前人及時人已經發現的有關中緬MACAO的史料,得出一個與伯希和“MACAO說”相反的結論。在沒有新的、足以推翻本文結論的可信史料之前,伯希和的“借用說”是不可能成立的。由“借用說”而引申、生發的“新說”自然就會失去其依據,並失去其可信性。
當然,鑒於實際硏究過程中無法將所有的史料蒐集齊備,所以,作爲歸納方法所得的結論,亦不能絕對化。這應是學術硏究的一項通則。本文的結論正期待着新史料的進一步驗證。
註释:
①伯希和《評張天澤<明代中葡貿易考>》,原載《通報》1935年刊第67至79頁。轉引自馮承鈞譯《澳門之起源》,載《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五編》第50頁至51頁。
②針對伯希和這一謬論,方國瑜在《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一書中特闢“專篇”加以駁斥,見該書第367至401頁。該“專篇”題爲《南寧州都督府與安南都護府的邊界〔駁斥法國伯希和的謬論〕》,內云:“(伯希和)提出雲南東南部隸於安南都護府,把漢以來設治全部紀錄否定掉,說作雲南南部自來是屬於安南的邊境。伯希和在1904年發表這本書,是法帝國主義侵略越南淪爲殖民地後二十年,正當帝國主義列強狂妄叫囂瓜分中國,劃分勢力範圍,法帝企圖從越南侵略我西南各省,雲南、貴州首當其衝,施展外交伎倆,紛至沓來。爲殖民侵略服務的所謂“學者”,也大顯身手,伯希和自命是東方學家,以考史爲名,爲侵略製造輿論而作此書。他爲侵略服務的目的,一片謊言,蠻橫無理……”
③見商務印書館編輯部編《近代現代世界名人辭典》,香港,1980年6月,第1838 頁。又見靳文翰等主編(世界歷史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年,第322頁。又見方國瑜《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中華書局,1987年,第367頁。
④戴裔煊的兩段引文分别見:《<明史·佛郎機傳>箋正》,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58、59頁;《關於葡人入據澳門的年代問題》,載蔡鴻生主編《澳門史與中西交通硏究》,廣東高等敎育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版,第3頁。
⑤譚世寳受此説影響而認爲:“是由於相同的地理和方言的因素,才使得葡人把MACAO之稱從下緬甸的白古地區移用到中國的珠江三角洲的同類地名的對譯。”見譚世寶《MACAO,MACAU(馬交)與澳門、馬角等詞的考辨》,載《文化雜誌》第35期第196頁。
⑥蕭德榮主編《世界地名錄》,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編輯出版,1984年,第1304、1305、2557頁。
⑦王際桐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名錄》,中國地名委員會、中國社會出版社,1994 年,第428、492頁。
⑧參見金國平《萊奥內爾·德·索札與汪柏》,載《澳門硏究》第7期第133頁。
⑨參見③第55頁,⑧第133頁。
⑩鄧開頌、楊仁飛在《19世紀中葉前葡人在華的歷史地位》一文中列舉了郭棐《廣東通志》、王以寧《陳條海防疏》、申良翰修《香山縣志》、周廣集輯《廣東考古輯要》、印光印、張汝霖《澳門紀事》、祝淮修(香山縣志》諸書後指出:“以上七種廣東地方志和廣東官員的奏疏一致認爲,葡萄牙進入澳門是嘉靖三十二年(1553)。我們認爲是可信的。”見《文化雜誌》第27、28期(1996年夏秋季本),澳門文化司署出版。
(11)此書原名《LYVRO DOS PESOS DA YMDIA》,作者爲安東尼奥·努內斯(ANTÓNIO NUNEZ)。該書中譯名由金國平翻譯。此書即伯希和在《澳門之起源》中提及的《權度書》。兩者比較,以金國平所譯爲佳。
(12)參見①,第49頁。
(13)參見達斯內維新《巴西人眼中的澳門》,載(文化雜誌》第22期,第51、52頁。
(14)見費爾南·門德斯·平托著,金國平譯《遠遊記》下冊第583頁註釋⑩。葡萄牙航海大發現事業紀念澳門委員會、澳門基金會、澳門文化司署、東方葡萄牙學會出版,1999年6月。
(15)見金國平《MACAO、MACAU諸名考異》,載《澳門1999》,澳門基金會出版,第294 頁。
(16)同①第49頁,又見(12)第297頁。
(17)見《澳門:從地圖繪製看東西方文化交匯》,紀念葡萄牙事業澳門地區委員會出版,1998,第96頁。筆者最初用放大鏡閱讀此圖,誤認該地名是MACHAO,故在《巴西MACAU與緬甸MACAO》(載《澳門日報》1999年2月14日學海版)中將此MACHAM寫爲MACHAO。筆者後來兩次請專業電腦操作員將一批古地圖輸入電腦,局部放大,在場觀察的電腦操作員均斷定該地圖之地名應爲MACHAM。合更正。
(18)同(17)第98頁。
(19)同(17)第100頁。
(20)(MACAU,ENSAIOS DE ANTROPOLOGIA PORTVGVESA DOS TRÓPICOS》,ALMERINDO LESSA,ADRNINISTRAÇÃO DE MACAU,LISBOO,L996,第131頁。
(21)見《市堡書》書頁,轉引自(17)第113頁。
(22)同①第50頁。
(23)見《文化雜誌》第36、37期,第77頁。
(24)同(20)第153頁。
(25)見《珠江風貌》,香港市政局出版,1996年,第61頁。
(26)同(17)第153頁。筆者曾在《巴西MACAU與緬甸MACAO》中將此圖緬甸PEGU之上的地名誤爲MACAO,其實在PEGU之下(即與上列幾幅地圖中MACHAO的同一位置:白古以南二里格)確有MACHAM之地名,此地名亦爲MACHAO之異寫。
(27)見哈爾·恩普森編《香港地圖繪製史》,卷首插圖一,香港政府新聞處,1992年。
(28)見(文化雑誌》第34期6至7頁地圖1。
(29)同(17)第103頁。
(30)同(17)第289頁。
(31)同(20)第289頁。
(32)同(17)第122頁。
(33)同(17)第112頁。
(34)《THE FORTIFICATIONS OF MACAU》,JORGE GRAÇÃO,DIREÇÃO DOS SERVICOS DE TURISMO DE MACAU,1984,第33頁。
(35)見《文化雜誌》第31期,第149頁。
(36)同(27)卷末插圖。
(37)見(文化雜誌》葡文版第34期,第9頁。
(38)見(20)第82頁。
(39)見(文化雜誌)第36、37期,第140頁。
(40)見《文化雜誌》第35期,第79頁。
(41)(MACAU ARAVÉS DOS SÉCULOS》,P.MANUEL TEIXEIRA,LITO IMPRENSA NACÍONAL DE MACAU.1977,第7頁。
(42)同(17)第118頁,130頁。
(43)見《文化雜誌》第31期,第166頁。
(44)見(17)第116頁。
(45)見(17)第117頁。
(46)《SEVENTEENTH CENTURY MACAU》,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C.R.BOXER.HEINEMANN EDUCATIONAL BOOKS(ASIA)LTD.1984,第39頁。
(47)同(39)第6頁。
(48)同(17)第128頁。
(49)同(17)第105頁。
(50)同(17)第125頁。
(51)同(17)第131頁。
(52)同(17)第108頁。
(53)同(20)第105頁。
(54)轉引自金國平(MACAO、MACAU諸名考異》,載(澳門1999》,澳門基金會出版,第294頁。
(55)見(54)第294頁。
(56)同①,第50頁。
(57)同①,第49、55頁。
(58)同(54),第297頁。
(59)同(54),第298頁。
(60)同①,第49頁。
(61)見平托著,金國平譯《遠遊記》之《中譯者序言》第Ⅱ頁。
(62)譚世寶認爲緬甸的“MACHAO應是伯希和所說的PEGU的MACAO的異寫”(見本文註釋⑤第191頁)。此說不妥。據表一可知,緬甸MACHAO始見於1548年,出現在前;緬甸MACAO始見於1586年,出現在後。按一般邏輯推理,衹可能是“後者爲前者的異寫”,而不可能是“前者爲後者的異寫”。
(63)同(61),第582頁。
(64)譚世寳在《MACAO,MACAU(馬交)與澳門、馬角等詞的考辨》(載《文化雜誌》第35 期)提及古地圖中緬甸的三個MACHAO和兩個MACAO。本文在表一列出古史料中緬甸的四個MACHAO、三個MACHAM和兩個MACAO,與譚文有同有異。參見譚文第191頁。
(65)見《澳門日報》,1999年1月3日學海版。
(66)此表按鄧景濱《MACAO語源新探》之表一《函件論著中的澳門外文稱謂》(“中國文化與澳門硏究國際硏討會(1998.11.26—27)”論文,未刊稿)增補修訂而成。表中稱謂分別參見伯希和《澳門之起源》(載《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五編》)、戴裔煊《<明史·佛郎機傳>箋正》(見注釋③)、白妲麗《澳門地名考》(載《文化雜誌》第1期)、湯開建《澳門地名淺議》(載《文化雜誌第23期)、金國平《MACAO、MACAU 諸名考異》(載《澳門1999》)。其中費爾南·門德斯·平托在1555年11月20日函件中的澳門稱謂,在不同的抄本中共有四種不同的拼法,分別爲:AMACUAO、AMAQUA、AMAQUAM、MAQUAO。
(67)見《文化雜誌》31期第6頁與第7頁之間羅明堅《中國地圖集》的“廣東省地圖”之一、之三。
(68)見吳志良、金國平《“蠔鏡”與“海鏡”》,載《澳門日報》1999年7月4日學海版。
(69)原於《澳門日報》1993年4月23日起連載,共十一篇。後收錄於《鏡海鈎沉),澳門近代文學學會出版,1997年3月初版,1997年10月增訂版。
(70)原載《澳門筆匯》第11期,1997年9月。後易名爲《澳門“澳”系地名考》,收錄於《蓮島春秋》,澳門近代文學學會出版,1999年4月。除上述文章外,筆者有關澳門地名硏究的文章尙有:《碑銘匾額中的氹仔別稱》、《碑銘匾額中的路環別稱》、《澳門“蓮”系地名考》、《媽祖讀音考》,分別收錄於《鏡海鈎沉》和《蓮島春秋》。另有《MACAU語源新探》一文,見(71)。
(71)《MACAU語源新探》原爲“中國文化與澳門硏究國際硏討會”論文,後撮要刊於《澳門日報》1999年1月3日學海版,易名爲《MACAU語源新說》。
(72)參見杜維運《史學方法論》,台灣三民書局,1992年第十二版(增訂版),第65頁。
(73)同(72)第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