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戰爭時期的澳日關係
——關於日軍不佔領澳門的初步考察
宜野座伸治(澳門大學日本硏究中心)
1.序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葡國是中立國,而它的殖民地澳門也沒有被日軍佔領過,一直維持着中立的狀態。但是當時同樣是葡國殖民地的東蒂文島則在1942年被日軍佔領,日軍在該島一直駐軍到停戰爲止。因此,說是因葡國的中立所以日本沒有佔領澳門是一種膚淺的想法。
和澳門鄰接的廣東省也有日本駐軍,而珠江對岸的香港則於1941 年12月爲日軍佔領,一直到停戰爲止都爲日軍所統治。此外,澳門亦被日軍封鎖,控制了其和其他鄰接地區的貿易,在如此狀况下日軍想佔領澳門可說是輕而舉的事。在此,我們可以試探討日軍之所以不佔領澳門的幾個原因。
有一種說法是說其原因在於巴西給日本的一照會上。照會內容說若果日本侵佔澳門的話,巴西將遣返所有住在巴西的日本人以作報復。
對於上述的說法的信憑性,筆者抱有一定的疑問。時至今日在澳門的報紙或演講會之類的場所亦曾談及此問題,而對於對澳門史有興趣的人來說,這是一個依然留有疑點的問題。在本文將討論上述說法的出處,此外也檢討巴西和日本,日本、澳門和葡國的關係以及以蒂汶島和澳門在軍事方面的重要性差別,進而考察日本沒有佔領澳門的原因。
2.巴西的照會
2-1.在澳門流傳下來的一種說法
現在在澳門該種說法依然流傳着,首先在這裡簡單地介紹該種說法是如何被採用起來的。
1994年7月16日的《澳門日報》裡刊登有題爲“澳門與巴西的交往”的記事,該記事的主要動機是由於澳門和巴西簽定了航空條約而簡單地介紹了澳門和巴西的關係。在此記事中提及上述說法時說“由於日本僑民在巴西有幾百萬,當時處於中立國地位而與巴西密切的葡國,透過巴西向日方提出,倘若日軍佔據澳門,則對居巴西的日僑不利,於是日本放棄軍事佔領澳門”①。
而1994年6月5日的《澳門日報》的題爲“抗戰期間三個迷”的記事中亦提到:“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已有三百多萬日本人移居巴西,抗戰期間,葡萄牙政府爲保住澳門佔地,及時照會日本政府,如日軍武力侵佔澳門,巴西政府則將三百萬日僑全部送回日本。葡日的秘密交易,才使澳門免遭日寇的血腥入侵”②。
此外,在1992年8月24日的《澳門日報》中的“日軍爲何不進駐澳門”一記事則如此述說當時情况:“至入侵中國時,在巴西的日本移民已有四十多萬人。巴西曾被葡國長期佔據,兩國素有交往,關係密切,巴西有不少葡人後裔。中日戰爭爆發後,葡萄牙人懼怕日軍進侵澳門,遂由巴西照會日本,如日本出兵侵佔澳門,巴西則以牙還牙,必盡將日僑遣走。故此八年抗戰中,日軍一直未侵佔澳門”③。
從上面三則記事中明顯地可以看到其間各有多少出入。在“澳門與巴西的交往”中說照會是由葡國政府透過巴西向日方提出的,而當時在巴西住的日本人爲幾百萬;“抗戰期間三個謎”中則說是由葡國政府照會日本政府的,而日本人的數目在三百萬以上。最後的“日軍爲何不進駐澳門”中又說是由巴西照會日本的,但日本人的數量卻爲四十萬。
如上述三則記事的出入點可見此說法的含糊之處。
筆者在公共場所聽見此說法的是在1990年在澳門大學舉辦的演講會上,當時對於此說話的信憑性,就有疑問,後來多方面尋求答案但當時一直未得證實。
2-2.說法的出處
在澳門的政府歷史檔案館存有1948年2月6日(6-2,48)的香港報紙 Seng Pou 的葡譯。在附屬說明中說 Shanghai News 的執筆者 Mr.Lau Seng U 寫下關於日本沒侵略澳門有關的巴西和日本之間的秘密協定的記事④。
此外,劉禺生在《世戴堂雜憶》中以他自己本身直接在澳門從葡國辦理外交事務人員口中打聽到的消息爲根據,叙述了“葡、日秘密外交”的說法。上述記事和內容也差不多符合,且劉禺生又叫做劉成禺(Lau Seng U)⑤,因此 Shanghai News 的記事的筆者與劉禺生必是同一人。在下段介紹其重要部分。
“抗戰期間,日寇對於香港、廣州、安南等英,法佔領地,皆以兵力佔取。獨於澳門彈丸一地,始終未加侵犯。如云葡萄牙爲中立國,則南洋蒂芬島,亦半屬葡領,又可以佔領使用;予對此久懷疑問。今歲……,在澳門向葡國之辦理外交者詢及此事,彼曰,此中自有其故,因爲詳述如次。……日寇入據中國時,日本人移民巴西之數,已達三百餘萬。葡萄牙懼日本人侵入澳門也,由同出一元之巴西,照會日本云:如日本用兵力侵佔澳門,巴西亦必盡送日本所移住巴西之日僑回國。故八年抗戰中,日本始終不敢絲毫侵略澳門主權。此種葡、日秘密外交,中國人知者甚尠,故特揭而出,亦一史料也”⑥。
在劉禺生的記事之前應該沒有這“秘密外交”的說法,故可推測此說法應是出自1948年當時在澳門的葡國的辦理外交事務人員處,而劉禺生則是將此說法推廣之人。而如果追尋最近的報紙來源,大槪也會歸根於劉禺生的記事。
2-3.說法的可疑之處
上述的說法中本應是日本和葡國之間的問題,但卻鑽進了巴西這第三國。就算葡國和巴西之間有密切的血緣關係,可是巴西是否會爲了葡國而向日本發送那樣的照會是個疑問。作爲一獨立國,當然優先考慮的是本國的利益,而當時的情勢往日本發送照會是否附合巴西的利益是一個疑問。
此外,巴西往日本發送照會這一說法上更存在着其他疑問點。首先,說日中戰爭爆發時在巴西的日本人已達三百萬人這數據應該並不正確。日本人往巴西的移民從1908年起而中止於1941年,根據巴西勞動商工省移民局的統計,日本人移民者的總數爲十八萬八仟三百零九人⑦。此外,巴西日本公館的調查亦顯示1935年在巴西的日本人爲十九萬二仟八百二十五人,而1940年則爲二十萬二仟五百十四人⑧。考慮到人口的自然增化,可以判斷巴西移民局和日本公館的調查結果應相當正確的數據。從移民開始到日中戰爭暴發的29年之間如果巴西有三百萬日本人的話,等於每年非往巴西送出十萬人的移民不可。以每艘船可載客一仟人來計算,須每年有一百艘船開往巴西。考慮當時的運輸能力,可以判斷這並非一個容易做到的數字。此外,如果眞實行照會所述內容,又如何能將三百萬的日本人從巴西遣回日本?
其次,考慮到巴西和日本間的斷絕國交和巴西的對日宣戰佈告這些事實,遣回日本人是否對日本構成威脅或報復是個疑問。該照會的內容應該在平時(平常狀態時)方可構成報復,而當兩國間在戰爭狀態或斷絕國交的狀况下,應沒令到日本停止佔領澳門的效力。事實上,從1942年的巴西北部地區全地區的軸心國國民被收容到阿馬遜的阿加拉殖民地以及新包露市某地區一帶的日本人被命令撤走等被迫害的狀况⑨來判斷,日本是不會因爲爲了保護在巴西的日本人而放棄佔領澳門的。因此,日本沒有佔領澳門應該有其他原因理由,或判斷日本不佔領澳門是因爲和自己的利益一致的結果會更妥當。
再者,太平洋戰爭時期駐葡國公使森島守人的著書《珍珠灣·里斯本·東京》中沒有寫到關於這照會的任何叙述⑩。此外,巴西通告日本斷絕國交當時駐巴西大使石射豬太郎的著書《外交官的一生》中也沒有提及該照會(11)。兩氏如果知情應該多少會有記述,且駐在關係國大使、公使不可能對此事毫不知情。故推測此說法是虚構之說。
3.不佔領的原因
3-1.作為情報收集基地的里斯本和澳門
葡國的首都里斯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作爲“歐美的窗口”在情報收集上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由於是中立國,故此不論是軸心國的德國或意大利,或是聯盟一方的美國或英國都和里斯本之間有定期的海、空航線。因此,在里斯本,英國報紙在當天,而美國的報紙、雜誌也是兩三天便能買到。軸心、聯盟雙方都十分重視作爲情報基地的里斯本。日本政府也擴大並加強里斯本公使館的機能作爲英美方面的資料收集基地。而在公使館編成的各種報告更被稱爲“里斯本情報”在日本各方面作爲貴重資料被相當珍重(12)。
澳門亦和里斯本一樣作爲一個情報收集基地佔有十分重要的位置。1941年之所以在澳門設置了日本領事館,也是因爲日本政府認識到作爲情報收集基地的澳門的重要性所致。1939年9月16日的岡崎總領事從廣東發出的電文中說“考慮到今後澳門有被中國方面各機構各團體利用作爲抗日反汪策動的傾向”(13),建議阿部大臣在澳門設置駐在員。此外1940年9月23日的岡崎總領事從香港發出的電文中亦見有叙述說“在澳門發生任何問題都與我軍的軍事行動有密切關係”(14)。
1945年和澳門的最後日本領事淀川總領事一起來澳門的和田規矩夫說當時的澳門領事館把重慶方面的情報以暗號形式送往日本(15)。此外,在1941年春並開設了陸軍的情報機關“澳門機關”開始收集情報(16)。
就這樣,由於葡國是中立國,對於日本來說,里斯本和澳門便分別承擔了英美方面的情報收集基地和蔣介石的國民政府方面的情報收集基地的角色。如果日軍軍事性地佔領澳門的話,澳門就失去了其情報之機能,且很有可能導致和葡國的國交的斷絕,這樣一來更會失去里斯本,這一情報收集基地。
3-2.經濟封鎖——實質上的佔領
鄰接澳門的廣東省自1938年以來便爲日軍所控制。香港也已1941年12月25日陷落,爲日本軍政所統治。此外,澳門附近的水域也被日軍封鎖。
從波集團司令部發行的1942年9月的“經濟封鎖月報”中可以看到澳門——廣東、澳門——中山、澳門——香港、澳門——廣州灣的物質流通的狀况。以下做簡單的介紹(17)。
澳門與廣東之間的交易由特定的商人利用內河運營公司的定期航線進行。由澳門輸出草蓆、豆類和藥品等,而由廣東方面則輸入中藥材、乾菜乾魚類和蔬菜類的東西。
澳門中山之間通過拱北海關由澳門輸出海產品,麵類等,而由中山縣輸入雞鴨類、蔬菜和鮮魚等。兩地之間的走私活動相當頻繁,從澳門運出藥品等,而從中山運入米糧、蔬菜和薪炭等。
澳門香港之間的公認貿易規模極之細小,但由散佈在澳門香港之間的小島以接力形式有大量的小船在進行走私活動。由澳門運出蔬菜,水果和海產品等,而由香港運入藥品,海綿和油類等。
澳門和廣州灣之間由新興洋行和內河運營所屬的船隻運營,由澳門輸出藥品、布匹綢緞和砂糖等,而由廣州灣則輸入砂糖、豬和豆類等物品。
像這樣,雖有多少突破日本的封鎖的走私活動,但日軍對澳門的物資流通的管制是相當嚴厲的。
此外,關於日本的軍票方面,如資料所示“在澳門的貨幣中作爲外來貨幣佔有絕對優勢,再加上一般民衆對軍票的熱潮,故此通過旅行者,船員暗地帶進了不少軍票,現在澳門應有軍票達10萬圓。而澳門政府也爲了定量供應米或地區性貿易支付資金努力收集軍票,現在應該持有相當的數量”(18),作爲圈外通用貨幣被廣泛使用,甚至是澳門政府也不得已要持有它,以作供應米和貿易支付等資金之用。又如資料所示“最近已是半公開性的流通,而錢莊等也設定了對換價來進行交易,而半數以上的旅行者在購入船票時也使用軍票”(19),秘密被帶進的軍票有不少,可見在澳門內日本也有絕大的影響力。
因此,在經濟方面可以說日本幾乎完全控制了澳門。換句話說澳門的生存是掌握在日軍手裡。如此狀况就算不以軍事性來佔領澳門,但事實上和佔領並沒有兩樣。由於日本對澳門的影響絕大,故已不存在以軍事佔領的必要性。
3-3.佔領蒂文島——其戰略上的不同之處
1942年2月,日軍佔領蒂汶島。2月20日,日本政府發表蒂汶島作戰聲明。資料所述如下:“去年12月17日英荷兩國軍隊無視葡領蒂汶總督的拒絕,侵入並佔有該地。……目前隨着我方對荷領蒂汶的作戰的進展,作爲自衛帝國鄆須驅逐駐葡國領蒂汶的英荷軍兵力”(20)。在這之前的1月28日在大本營聯絡會議上軍令部總長主張說:“雖說蒂汶作戰祇是局限性的,但在長期戰來說明用作控制澳洲是具有相當的重要性。即使葡國的態度可能因我方的作戰而轉爲反樞軸,但這在歐洲戰局並不會起很大的變化”(21)。而2月2日大本營聯絡會議上的“關於對葡領蒂文作戰相伴的對葡措置一件”中提及如下決定“在掃蕩英澳荷軍之後,祇要葡國保持中立,帝國軍隊便撒離該地區。但若由於葡方態度或整體作戰上的情勢所迫,應繼續使用作作戰基地”(22),“祇要葡方保持中立態度對澳門維持現狀”(23),“儘管侵入葡領蒂文帝國軍隊亦應盡量少與葡軍敵對”(24)
整理上述資料,可見日本是作爲對荷蘭領蒂文作戰的進展結果而攻擊佔領當時爲英荷軍所佔領的葡領蒂文。且其過程更盡量避免與葡軍的衝突。祇要葡國是中立的,日本更打算從葡領蒂文撤兵,對澳門也如至當時爲止般不採取軍事行動。但是蒂文在控制澳洲一戰略上相當重要,在整體作戰上不得已必須使用葡領蒂文作爲作戰基地,且判斷儘管其結果可能導致葡國歸依聯合國方對歐洲戰局也不會有影響。
之後日軍沒有撤兵蒂文戰爭便結束了。剛佔領之後是爲了控制澳洲這整體戰上的需要日軍才繼續佔領蒂文的。也就是說,戰略上需要持續佔領蒂文,爲了重視整體的作戰,就算因此葡國歸依聯合國也無所謂。換句話說,尊重葡國是中立國祇是其次而已。如果在戰略上有必要的話日軍應該也會佔領澳門的,但由於澳門在戰略上不如蒂文般値得佔領,故日軍沒有佔領澳門。
4.總結
關於巴西的說法至今在澳門依然流傳着。其源本是劉禺生發表在 Shanghai News 的葡國之辦理外交事務人員的一番說話。但這說法中如在往巴西的日本人數目,內容實行的可能性,還有考慮到巴西給日本的斷絕國交,宣戰佈告等事實,依然留有不少可疑之點。日本之所以沒有佔領澳門是因爲里斯本和澳門分別擔當了英美關係,重慶關係的情報收集基地的角色;且對澳門的經濟封鎖和事實上的佔領無異,沒有軍事佔領的必要性;再考慮到和葡領蒂文的關係,澳門和在戰略上的重要性和蒂文是不同的。
大槪在歷史上根本不存在所謂巴西的照會,且日本沒有佔領澳門和有沒有照會是沒有關係的,應該考慮因佔領,日本失去的東西會更多,而且戰略上也沒有必要或會較爲妥當。
(此文章最初是在1994年11月香港城市大學舉行的“第一屆日本語敎育·日本硏究硏討會”,用日語發表的。而最近在翻譯成中文的同時,採新資料以改正內容。)
註釋
①梅士敏,“澳門與巴西的交往”,《澳門日報》,1994年7月16日,30頁。
②笙秀,“抗戰期間三個謎”,《澳門日報》,1994年6月5日,31頁。
③濠江客,“日軍爲何不進駐澳門”,《澳門日報》,1992年8月24日,29頁。
④澳門政府歷史檔案館資料,有記述說 Lau Seng U 是廣東、廣西兩省的 Inspector (兩廣督察)。此外,此資料英譯得到了澳門大學日本硏究中心硏究助理陳慧卿的協助。
⑤中外名人硏究中心,《中華文化名人錄》,(北京:中國靑年出版社,1993年),頁274。
⑥劉禺生,《世載堂雜憶》,(北京:中華書局,1960),頁254~255。
⑦日本移民80年史編纂委員會編,《ブラジル日本移民八十年史》(サンパウロ:移民80年祭祭典委員會·ブラジル日本文化協會,1991),頁85。
⑧同上,頁113。
⑨同上,頁149。
⑩森島守人,《眞珠灣·リスボン·東京》,(東京:岩波書店,1950)。
(11)石射豬太郎,《外交官の一生》,(東京:中央公論社,1992)。
(12)同註⑩,頁80~83。
(13)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記錄,《在外帝國公館關係雜件設置關係葡國丿部》。
(14)同上。
(15)訪問和田規矩夫,日本巴西中央協會,東京,1993年8月26日。
(16)中野校友會編,《陸軍中野學校》,(東京:中野校友會,1978),頁340~341。
(17)日本防衛廳防衛硏究所戰史室記錄,波集團司令部,《經濟封鎖月報》,1942年9月30日。
(18)同上。
(19)同上。
(20)鹿島平和硏究所編,《日本外交史·24·大東亞戰爭戰時外交》,(東京:鹿島硏究所出版會,1971),頁83。
(21)同上。
(22)同上。
(23)同上。
(24)同上,頁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