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觀應的憂國新詩
鄧景濱 (澳門大學中文學院語言文學課程主任，助理敎授)
鄭觀應在《七十生日感懷》中曾對自己的詩歌作了一句極爲中肯的槪括：“憂國新詩懷杜甫。”到了79歲高齡，他寫下了《庚申己未兩歲秋感》組詩四十三首，回顧了自己的一生，並再次強調：“新詩多是劫邊來!”誠然，鄭觀應的“憂國新詩”，正如當年的杜甫詩一樣，充滿了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而且，憂患的內涵顯得更深、更廣、更新。他的全部詩作，貫穿着“反帝禦侮”與“富強救國”的兩大主題。
近代的中國，飽受帝國主義列強的侵略；抵禦外侮，已成爲中華民族的首要任務。每一個愛國者，無不以抵抗外敵的軍事入侵爲己任。鄭觀應作爲時代的愛國者，亦寫下了不少反對帝國主義侵略的禦侮詩。從鴉片戰爭到中法戰爭、中日戰爭，一直到八國聯軍入侵，這一頁頁近代戰爭史，都在鄭觀應的詩篇中留下了炮火硝煙!
1857年，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英法聯軍攻陷廣州，原因之一是粤督葉名琛誤聽扶乩，不作防備。當時鄭觀應16歲，但記憶猶存，直至79歲時仍不忘將它寫入《庚申己未兩歲秋感》第三十五首之中：
乩手誑人世鮮知，昔年粤督事尤奇。
神仙垂示無庸戰，英艦傅聞有退期。
沙面船中忽放炮，觀音山上豎降旗。
通番得賄應天譴，底事逍遙任所之。
1884年春，中法戰爭一觸即發，鄭觀應奉彭玉麟奏調，由上海急赴廣東，乘法國輪船往南洋刺探軍情。《次彭雪琴宮保師見贈原韵》一詩紀述了這段史實：
探敵偏乘敵國舟，瀾滄江外溯雙流。
班生不信無奇骨，馮翼今思奮遠謀。
萬里秋心馳鹿塞，卌年迂論劃鴻溝。
越王難縶冠纓短，慚愧終軍志未酬。
十年後，中日甲午海戰爆發。鄭觀應連接寫下多首描寫中日戰爭的史詩。例如，在《聞大東溝戰事感作》一詩中，一方面歌頌爲國殉難的將士，一方面讉責“曳兵棄甲”的逃兵，並一針見血地指出導致中日海戰慘敗的原因就在於“粉飾因循若養癰”!
東溝海戰天如墨，炮震煙迷船掀側。
致遠鼓楫衝重圍，萬火震中呼殺賊。
勇哉壯節首捐躯，無愧同袍夸膽識。
梁宏立志果不虚，生當封侯死廟食。
愧煞遼東衆將弁，曳兵棄甲無人色。
喧傅中外盡驚奇，兵饷虚縻尚滅克。
那堪平旅如金湯，拱手讓人千萬億。
措置乖方咎孰歸，春秋大義為賢責。
粉飾因循若養癰，堂堂師挫彈丸國。……
大東溝海戰失利，國內“戰敗求和”之輿論甚囂一時。鄭觀應一反衆議，於甲午年底提出“戰、守、備”三策，堅決反對乞和。他指出：如果屈膝求和，“臣恐中日戰局甫從此終，中原之禍方從此始”。然而，懦怯的淸廷，終於翌年(乙未)一月與日本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賠款、開放商埠、讓朝鲜“自主”、割讓台灣澎湖列島、遼東半島……。鄭觀應目睹時局，不禁悲從中來，又想起爲反對侵略、捍衛國家主權而殉難的鄧世昌。就在1896年的元旦，寫下另一首歌頌鄧世昌的五言排律《乙未元旦作》：
撫年五十四，旅食滬江濱。淮勇羞降敵，台灣恨屬人。
鬢斑心益壯，血熱語嫌頻。棋局因循誤，樞垣粉飾新。
忠貞懷鄧左，豪氣羞吳陳。何日逢知己，乘時荐國賓。
危言隨毁譽，愤世獨悲辛。北望雲天近，東瞻島國鄰。
求成當歲首，史筆記王春。
詩中有兩個小注。一是“鄧左”下的小註：“鄧世昌、左寳貴血戰障亡”。二是“吳随”下的小注：“吳劍華、陳次亮”。註中的“左寳貴”是回族人，中日甲午戰爭時，率所部六營自遼東渡鴨綠江進援朝鲜，守平壤城北玄武門。日軍來犯，平壤守軍總統葉志超企圖棄城逃竄，他即派親兵監視，並登城指挥，身受重傷仍堅持督戰，後中炮犧牲。詩中不僅抒發了對“降敵”的“淮勇”、割讓台灣給日本的淸廷充滿了憤慨之情；而且，還對忠貞報國，誓死禦敵的鄧世昌、左寳貴表示了無限深切的懷念之情!
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義和團憤起迎擊。鄭觀應雖然出於階級的局限，稱義和團爲“拳匪”，且把八國聯軍的侵略行爲歸罪於義和團；但在《拳匪》詩中，卻深刻而眞實地揭露了八國聯軍的侵略罪行：
始緃焼教堂，繼則殺公使。震動五大洲，八雄乘勢起。
俄德兵最兇，殺人如犬豕。淫奸復槍斃，婦孺全慘死。
京津遭毒炮，屋宇成棘积。玉石谁為分，蘭艾同時毁。
春秋救鄰國，大義豈如此。列邦各懷私，強秦更奇詭。……
對於帝國主義的侵略行徑，鄭觀應在其他的篇什中亦多有揭露，其中《讀波蘭衰亡戰史書感》一詩顯得份外激憤：
令我扼腕更拊髀，鷹瞵虎視心愴惻。
借詞保護干內政，不獨官為彼黜陟。
纷索租界歸自治，執柯伐柯計狡極。
庚子辛丑約尤甚，江山慘淡無人色。
在外侮之中，鄭觀應最痛恨帝俄，每每以“強秦”代稱，直斥這個“鄰國”完全不講“大義”，懷抱“奇詭”之志，“心狠若豺狼”。他在《書東三省俄兵暴虐事》中便揭露其虚偽面目，並一一歷數其“暴虐事”：
俄志圖北省，法欲據南方。昔創興亞會，兩國頗驚惶。
俄詢日領事，何故意參商。中西皆友睦，邦交不可傷。
冀我會不成，迭問誰主張。佯言廣貿易，不貪人土疆。
假我旅大口，修葺乃舟航。言甘似仁義，心狠若豺狼。
動輒肆陰謀，遑恤背盟章。所謀如弗遂，壓以兵力強。
朝廷惟忍辱，日月暗無光。驅人下河海，視我如犬羊。
兵來佔官署，兵去毁民房。暴虐竟如此，何時天罰彰。……
帝俄不僅“佔官署”、“毀民房”、“驅人下河海”，而且“戮屠如犬羊，焚掠甚馬賊”(《哀黃人》)，極盡“殘刻”、“虐民”之能事。在《贈日本伊藤侯相三十六韵》中，進一步揭露帝俄“得隴望蜀”，企圖鯨吞席捲的狼子野心：
痛哉列國議瓜分，虎視眈眈伺我隙。
俄人陰謀更恣肆，直欲包舉如捲席。
非特得隴還望蜀，不啻假途先滅虢。
各國纷紛競效尤，要求不得肆恫嚇。
帝俄不僅妄圖佔我疆土，而且還想獨霸天下，成其“霸主”之夢，對此，鄭觀應在《霸主歌》中有極爲深刻的揭露：
中華五千年，歷受外人侮。王者撫四夷，何反畏如虎。
矢口稱黃禍，調兵保商贾。實欲繼強秦，志在占疆土。
反是以為非，傷人說自取。緃兵毀民房，暴虐奚堪數。
只圖略地多，不計殃民苦。復想匡天下，奉渠為霸主。
懋遷恃勢力，欺人如乳豎。婪索不從心，強奪兼用武。
群雄競效尤，輕藐我政府。……
對於列強的恣意侵略，應如何抵禦呢?當時有人主張多引進堅船利炮，實行硬碰硬的兵戰。鄭觀應則認爲只憑兵戰並不足夠，購買堅船利炮硬碰硬，這只是治標的方法，並非治本的良方。鄭觀應認爲治本的良方是“富強救國”。強兵固然重要，但強兵必須有富裕的國力作後盾，而這富裕的國力必須振興實業才能眞正達至。1909年中秋，在澳門鄭家大院賦居了幾年的鄭觀應，編著成十六冊的《盛世危言後編》，並將他從十九世紀六十年代起“究心政治、實業之學”的寳貴經驗總結在序言之中，將抵禦外侮、圖強致富、振興實業和加強敎育、改良政治等關係作了極爲精闢的論述：
有國者苟欲攘外，亟須自強；欲自強，必先致富；欲至富，必首在振工商；欲振工商，必先講求學校、速立憲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①
與鄭觀應同時代的思想家、政治家、實業家們，有的主張抵禦外侮必須振興實業，有的主張振興實業必須改良政治；但如鄭觀應這樣將抵禦外侮、振興實業、改良政治三者統一並有機地聯繫起來的，卻如鳳毛麟角，實屬罕見。洋務派雖然主張引進和學習西方先進科技，但不願意在政治上實行民主制度，所以其洋務運動最終以失敗的悲劇告終。鄭觀應則從洋務活動實踐中，憑着冷靜的觀察和客觀的分析，獲得了超越洋務派的認識，主張在近代的中國只有建立與新型工商業相適應的民主政治，才能保障實業的振興，才能達至眞正的“富強救國”。
鄭觀應這種系統的“富強救國”的思想，集中體現在自強致富振工商的實業詩之中!這些實業詩所反映的內容非常廣泛，也非常深刻，常常閃現出同時代哲人、詩人、實業家所沒有的光輝智慧和超前意識，下面試從四個方面加以剖析。
一、揭示振興實案的目的
鄭觀應在多首實業詩中強調了振興實業的目的在於富民強國，以利商戰。他在《讀<管子>有感》中開宗明義：“非富不能強，非強不能富。富強互爲根，當國宜兼顧。”要富強，就要振工商，重商戰，故在《答黃幼農黃花農蔡毅若岑馥莊四觀察論時事》詩中明確指出：“富強從此卜，商戰共籌邊。”商戰的作用，在鄭觀應的心目中是非常重要的，他多次強調“商戰重於兵戰”，“習兵戰不如習商戰”。因爲只有通過商戰，才能在經濟上戰勝列強；也只有富裕的經濟力量作後盾，才能做到眞正的強兵、強國!“好憑經濟紓時難，夜半聞雞起舞同。”(《寄懷鄭幼惺大守》)正是這種思想的眞實寫照：詩人將發展經濟實力作爲紓解時難的重要策略，它與枕戈待旦、聞雞起舞的愛國將士的衛國、救國具有同樣的重要性!
二、反映振興實業的內容
鄭觀應的實業詩所反映的實業項目，旣具廣泛性，又具先進性。在整個近代詩壇中，沒有任何一位詩人像他那樣，在詩中展現出如此多姿多彩、琳琅滿目的實業名詞。諸如：
《五十自述》的“德律風傳百里音，電桿線捷飛輪駛”所提到的“德律風”，即telephone(電話)的英文音譯。
《上禮部尙書孫燮臣師四十韻》的“飛郵挾雷電，織軌走星虹”分別指電報和火車。
《上合淝傅相七排四十二韻》的“激輪飛電收權利，織露開山救困貧”分別指鄭觀應親自經辦的四項企業：輪船招商局、電報局、織布局、開平採礦局。
在《勸農歌》詩中，更提到農業機械化的好處：“機器製新巧，便捷勝人手。”還提到類似今日的展覽會，或稱博覽會的“賽珍會”：“復設賽珍會，奬勵較姸醜。”在詩中自註提到俗稱“肥田餅”的化肥：“美國新酵田餅肥田，豐收數倍”。
有些實業詩，僅是詩題，就展示了一連串的新事物。例如——
《水陸師學堂各藝大書院博物會機器製造廠棲流工作所皆富強始基急宜創辦賦此志感》一詩，在詩題中分別介紹了水陸師學堂、各種専藝書院、博物會、機器製造廠、棲流工作所。其中的“棲流工作所”收養與敎藝兼備：“別有工作所，專敎貧家兒。人各習一藝，餬口免仳離。”
《廣州商務總會告成擬設工藝院紀事》在詩題中顯示了商務總會和工藝院，詩內則表明它們的功能和作用：“商會今告成，扶中籌制外。擬創工藝院，收養及窮丐。”
三、總結振興實業的措施
鄭觀應在他的實業詩中提出了振興實業的多項措施，這些措施都是幾十年“究心政治、實業之學”的經驗結晶，其中有些見解甚至是超前意識的産物，直至今日仍然閃爍着他的先哲光芒!
鄭觀應在詩中強調要振興實業，必須從資金、人才、管理這三個方面着手。其中資金是第一要素，而資金的籌集可以打破傳統的獨資方式，改用集股的方法，擴大資本，有利企業的建立和發展。例如，在《粤漢鐵路風潮歌和大埔李穀生韵》詩中，就有“廣東集路股，協衆運同籌”，“股款若招足，潔身入羅浮”之句。在《自任路政備受謗言大局已定潔身而退賦長歌一章見志並示同人》中也有“路政賴維持，股款資擘畫”，“公舉總辦後，入股更踴躍”的紀述，詩中還有自註：“未舉總協理時，共計招得一百六十五萬股，現已得八百數十萬股。”
鄭觀應在集資方面最具慧眼的是最早提出“中外合資”的新槪念。他首先在《莫若篇》中提出：“旣知難固守，舊章須改蠲。莫若參外股，合力庶保全。得暇以圖治，榷稅助籌邊。”又在《答英國廣學會董李提摩太及世爵貝思福論中外時事》強調合股要注意掌握“利源”：“華夏礦路約同盟，合股舉辦利源握。達權通變互得益，解紛排難須從速”。在《上孫燮臣師相鄧小赤師帥論時事》詩中更指出“中西合股”可挽救某些難以維持的礦産企業：“昔言礦産恐難守，中西合股或可久。”這些意見，和他在《盛世危言》中主張福建船廠“改官造爲商造”、“與洋人合股承辦”的觀點完全吻合。在解決漢陽鐵廠資金時，他也曾提出“與其借洋款，不如與洋人合股”的辦法。可見鄭觀應的“中西合股”確實開創了“中外合資”的先河!爲加速實業的振興，鄭觀應還在《與周壽臣觀察書》中大膽地提出了“萬國公共商場”的設想：“聞東三省西藏各省強鄰時欲侵佔，與其留爲外人蠶食鯨呑，不若大開門戶，凡與列強毗連之邊境及瓊、廉地方，均闢爲萬國公共商場，如有外人願入我國籍者，准其雜居，招集公司開辦各項實業，吸收外人財力，振興我國農工，或藉彼合力以保疆土，免爲外人侵奪”②。這裡所提到的“萬國公共商場”實質上就是現在“經濟特區”的雛型!鄭觀應能在一百多年前提出如此大膽的設想，可見其膽識非同凡響!
振興實業除了資金之外，還需要大量實業人材。鄭觀應在詩中充分表明了他的人才觀。當時爲了創辦各種新式企業，學習西方的先進科技，吸納西方科學的管理方法，故不少企業購買了西方的機器，聘請了西方的人員，鄭觀應稱此爲“楚材晉用”。這種借用人材的方法對於短期救急確有一定的好處。鄭觀應在《贈日本駐滬小田切總領事論時事歌》中便說過：“楚材晉用大可恃，袞職聊以資補闕。”在《與通邃道友談時事感作》中也說：“楚材晉用資援助，興利屯兵借翼扶。”然而，任用西人必須小心謹愼：“中外亦有良歹人”(《保主權》)，“楚材晉用防奸慝”(《讀波蘭衰亡戰史書感》)。這是鄭觀應經管實業數十年的經驗所得。事實上，也確有一些被聘用的西人不守本份，恃勢凌人，諸多刁難，甚至反客爲主，頤指氣使，一如鄭觀應在《客卿》中所揭露的：
客卿竟用我，非我用客卿。所以聘顧問，各國無不爭。
干預我政事，反說因交情。非騙即恐嚇，動輒要出京。
洞識我肺腑，視我如孩嬰。……
所以，要從根本上解決振興實業的人才問題，必須廣設學堂，大量培養自己的人才!“倚人終失算，須求自強策。”“更闢大書院，文武當循轍”，“富強從此肇，外侮自可絕”!(《題何沃生、胡翼南<新政眞詮>》)。
振興實業除了資金和人才之外，管理也是非常重要的。本來一些很有潛質的企業，如管理不善，就會虧蝕甚至破産。一些因循守舊、不思進取的官辦企業就更易蹈此覆轍。針對官辦企業道種因循腐敗，不合“商賈之道”的經營，鄭觀應主張改官辦爲民辦，以重新煥發企業的生機。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當時號稱“東亞最大的鋼鐵廠”——漢陽鐵廠。漢陽鐵廠是湖廣總督張之洞督辦，於1889年籌備，1891年興建，1893 年投產。它“兼採礦、煉鐵、開煤三大端”，是一個官辦的鋼鐵聯合企業。由於經營不善，加上廠址與原料、燃料産地相距較遠，運費昂貴，銷路不廣等原因，沒法維持下去。此正如鄭觀應在《鐵廠歌》所寫的：
漢陽建廠地勢卑，襄河水刷磯頭窄。
大冶採礦鐵質良，轉運終嫌一水隔。……
馬山煤劣強開爐，烈炬焼天天且泣。
器成價较西來昂，停工待料作復輟。
洋匠挾制多纷更，總辦無權費經營。
翻譯舞弊失物重，司農不允調水衡。
斯時英雄氣忽短，仰屋無聊但扼腕。……
由於虧損嚴重，官辦的漢陽鐵廠終告停産，於1896年改爲民辦，鄭觀應被委任爲“總辦”。他抓了三個關鍵：一是解決焦炭來源，二是解決産品銷路，三是解決人才培訓。結果，迅速扭轉頽勢，起死回生，此正如詩中所說：“奇謀猛得變通法，改官爲商機可轉。”後來，漢陽鐵廠還將鋼鐵出口外銷，令西方學者爲之震驚，撰文《論漢陽鐵廠裝運鋼鐵出口將爲歐美兩洲實在之中國黃禍》，將這一事件視作“使人寢不安席”的“黃禍”，甚至比“強兵勁旅”更爲可怕：
曩者華人夢昧醰醰，略無知覺，棄財於地，不足顧惜。今則狂睡初醒，昭光霍霍，振刷其精神，磨礪其膽略，以搜羅遺利，步武西法，宏興工業，百廢俱興，一鳴驚人，加以選派學子，遊習西方，以備將來回國，開浚利源，其處心積慮，大足使人寢不安席。
嗚呼!中國醒矣，此種之黃禍，較之強兵勁旅，蹂躪老羸之軍隊尤其盧也。③
西方人對中國振興實業成功的驚恐心態，正好印證了鄭觀應“商戰重於兵戰”的正確論斷!
四、提出振興實業的保障
鄭觀應不僅是一個傑出的經濟實業家，而且也是傑出的思想敎育家。他提出“振興實業”的一系列主張，絕非單純的“實業救國”；而是將實業、敎育、道德、政治密切聯繫在一起。這正如前述的“欲振工商，必先講求學校、建立憲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他還強調：“蓋憲法乃國家之基礎，道德爲學問之根柢，學校爲人材之本源。”④換言之，要保證實業的振興，必須有敎育、道德、憲法、民主作堅實的基礎。
振興實業，首先必須重視教育。鄭觀應認爲，治國需要人材，振興實業更迫切需要人材。“楚材晋用”，聘用西人固然可以紓緩燃眉之急，但非長遠之計，倘不狠抓敎育、自培人材這個根本關鍵，那就等於捨本求末，始終未能達到眞正的“富強救國”。所以，他反覆強調：“敎育爲立國之本”，“自強之道，以作育人材爲本；求才之道，以設學堂爲先。”⑤鄭觀應還強調：敎育必須培養新型的人材，才能適應新型企業、新型社會的需要，所以他極力抨擊封建科舉制度的弊端：“五言試帖八股文，陳陳相因肆點竄。共知所學非所用，時運亨通擢仕宦。”(《治亂歌》)又在《時文歡》中指出八股文的危害：“一統好河山，八股人材送，前轍旣已誤，後車宜彌縫。”他呼籲“文士棄帖括，武卒改石弩”，要從新學堂中學眞本領。他借鑑西方的經驗，指出：“泰西大書院，富強之所基”(《水陸師學堂各藝大書院博物會機器製造廠棲流工作所皆富強始基急宜創辦賦此 志感》)，“黎群須敎養，義塾開萬千。更建大書院，聘彼名師傳。程式仿 英法，所學貴精専。人才日蔚起，製造萬物全。”(《答黃幼農黃花農蔡毅 若岑馥莊四觀察論時事》)在各類學堂中，鄭觀應最重視的是専科學校， 因爲専科學校各有専攻，最適合振興各種實業所用。他曾說過：“凡每 一事，必有一専業以敎之。”文則有文學院，武則有武學院，農則有農學 院，工則有技藝院，商則有商學院，欲爲師者有師道院，此外還可設格物 院、船政院、丹靑院、律樂院等等，旣有専長，又有利於發明創造。“各藝 設專科，省試勞鼓舞。從此智慧開，製作超歐土。”(《與小田切領事擬聯 中日在滬合設各種書院》)“專門學校多，人材自然盛。百藝無不精，氣 雄兵力競。”(《答汪甘卿孝廉》)“學校貴専門，不専藝不精。人材從此 出，富國亦強兵。”(《次潘蘭史徽君論變政原韻》)“廣開實學館，硏究農 工商。肄業分門類，功専器自良。”(《與潘蘭史徵君論時事感懷得五絕 二十六首》之十一)“經濟法律設專科，學優還資閱歷多。”(《上孫燮臣師 相鄧小赤師帥論時事》)
爲了有效地加快人才的培養，鄭觀應一面提倡廣設學堂，另一方面 主張多派留學生往外國留學、實地去“師夷長技”。他尤其羡慕日本廣 派留學生，迅速振興國力的做法。他在《美國肄業諸生並容沅浦鄺容階 兩敎習》詩中表示：“翻羡東瀛佳子弟，日新月盛愧吾華。”詩中自註還 說：“日本肄業歐美子弟日新月盛，望之感愧。”後來他在《贈廣東製造局 總辦溫瓞園觀察》詩中建議：“宜派學生赴歐美，各専一藝返國中。”鄭觀 應堅信，只要切實抓好各項敎育，培養各類人材，中國就定會強盛，炎黃 子孫就一定會創造奇蹟，《時事感懷》之六，正表達了他的期望：
廣設學堂資訓練，多延教習勵辛勤。
會看四億黃人種，奮起邊庭樹偉勛。
振興實業，除了要培養専業人材的知識技能外，還必須注重道德的 培養。因爲社會的道德風氣非常重要，它會影響整個國家、民族的質 素；而個人的品德修養，更會直接影響到對事業、對家庭、對朋友、甚至 對國家的態度。有些人往往在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見利忘義，只顧自 己利益而不顧他人利益、民族利益；或只求個人利益而不顧廉耻，不顧道義。這種情况，鄭觀應深有警惕。他曾多次強調，敎育必須注重道德 敎育，要培養愛國的精神。他在《答汪甘卿孝廉》詩中淸楚地表明了“敎 育首德性”的重要：
小中大學堂，課本宜編正。由淺而入深，教育首德性。
小學知所愛，中学知所敬。大學窮哲理，有道砥其行。
日本為俄欺，蒙學作歌詠。自少入腦根，老來愤其橫。
所以無貴賤，愛國不惜命。名留天地間，戰死以為慶。
不僅學校要注重道德敎育，在任用西人時也要注意考察他的人品， 量才量德而用：“中外亦有良歹人，惟在權衡操諸己。”西人“薪水十倍厚 華人，自應立品端行耻。”(《保主權》)
不僅振興實業的中外人材要注重道德，管治國家的各級官員更要 注重道德。鄭觀應在《答吳瀚濤觀察》中強調：“先言人格舉賢才。”又在 《與潘蘭史徵君論時事感懷五絕二十六首》之四，借歐洲議員爲例，說明 爲官品格之重要：
歐洲舉議員，首要問人格。品學兼優者，方能備選擇。
由此，鄭觀應對中國的某些官員十分不滿，強烈讉責他們“政出私 門爭黨系，不言道德重權勢。”“上下憑公乃濟私”、“民生塗炭幾時休”。 (《庚申己未兩歲秋感》)
鄭觀應對道德極其重視，還體現在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他之所以 成爲先進的思想家、愛國的實業家、傑出的敎育家、博施的慈善家，和他 注重道德培養、修身立品有密切的關係。在他的憂國新詩中，就有相當 數量的修身詩。他反覆強調“處世先端品，修身貴意誠”(《雜感》)；“尊 崇道德重文明”(《伍秩庸先生辭總裁仍護法鞏固共和賦此志喜》)；在 《乙酉還家書以自勉》詩中告誡自己“不貪富與貴，但願救同胞”；且以松 柏不畏霜雪自勉：“誠恐滿招損，居處常謙恭。霜雪任交加，不改柏與 松。”一生與錢銀經濟打交道，更要淸廉潔身：“冰心自矢盟天日，楊震淸 廉是我師。”(《乙酉道經香港有感》
鄭觀應不僅嚴於律己，還嚴於訓誡子侄。他在《訓子》一詩中強調 指出：“立志須求一等人，尊崇道德莫憂貧。英雄出處多窮困，功業由來 儉與勤。”在另一首《訓子》詩中又告誡：“須求顏子簞瓢樂，勿受人間作孽錢。”並告誡肄業於日本的子侄要戒煙、戒賭、戒奢、戒色：“失業因鴉片，傾家爲賭錢。富由勤儉積，花酒勿流連。”爲甚麼鄭觀應如此重視培養道德、修身立品呢?他在《訓子》詩的末章說得好：“人生富貴似雲煙，道德能留億萬年!”
振興實業，教育、道德固然不能少，但最根本的還必須改良政治!要適應企業的發展，要適應社會的不斷進步，不改良政治、不革故鼎新是無法達至“富強救國”的目的。他曾尖銳地指出：“政治關係於實業之盛衰，政治不改良，實業萬難興盛。”⑥誠然，在改良政治方面，鄭觀應是一個溫和的改良派。他認爲當時的百姓，民智未開，不可急進，在君主専制、君民共主、民主共和這三種政治體制中，他最初是選擇君民共主這條最適合中國國情的道路。他在《呈張歐冶眞人書》中寫道：“歷查中外史冊，皆由君主而變君民共主，而君民共主而變民主。我中國民智未開，程度尙淺，欲由君主一躋民主，恐如法國革命流血必多。”⑦直至辛亥革命成功後，袁世凱之流企圖破壊民主共和，恢復君主専制時，他才在君主専制和民主共和兩者之間選擇了“民主共和”的道路。而在辛亥革命之前的數十年間，鄭觀應都在積極鼓吹設議院、立憲法的君民共主式的民主。他在《時事孔亟殊抱杞憂妄陳管見以備採擇》中指出：“危急存亡秋，變法宜決斷。”又在《書憤》中呼籲：“救時共發憤，變法尤貴速。”他多次強調立憲的重要：“憲法不行政難變”(《大舞台曲》)，“政歸立憲始文明”(《和何梅生太守感事詩》)；“合群立憲維新本，獨守成規創業微”(《花甲初周感懷兩律承諸親朋賜和賦此志谢》)；“立憲維新本，安民定國基”(《駐俄法日各公使奏立憲法不成有感》)；“愛國立憲法，民情知鼓舞。”(《答朝鲜劉淸嵐並寄奉天陶在東孝廉》)。
鄭觀應非常欣賞英美的“三占從二”，即少數服從多數的民主原則，並極力將他引進，作爲律例規條。他在《商務歎》中說：“律載大事應會議，三占從二有規矩。”爲了迅速有效地振興實業，在鼓吹立法的過程中，鄭觀應十分注重商務法例的制訂。他在《海禁大開利權外溢甲午以後事變日亟盛杏蓀京卿關心時局因賦長歌借相質證》一詩中，針對當時利權外溢的嚴重情况，向朝廷獻上五策，其中第二策和第五策，就提出了商務立例的建議：
割地更償費，痛深而創巨。何以當軸者，束手無建樹。
僨事誤因循，寇將入堂廡。微臣獨憤切，聞雞夜起舞。
為獻治安策，條陳計有五：其一設學校，士途宜寛取。
肄業専一門，材藝不踰矩。其二農工商，振興有法度。
丕但獎製造，礦務資鐵路。其三練將才，兵強由將馭。
巡捕兼民團，內地可安堵。其四製軍器，工師慎選僱。
弗受外人脅，腹省尤宜顧。其五定律例，中外無偏護。
日報與議院，公論如秉炬。……
詩中還有小註：“西例凡有製造新器給予執照，准其専利若干年，名曰丕但。”“丕但”即英文patent(専利)的音譯。道種保障専利權益的主張，在另一詩中也曾提及：“心裁果獨出，國家與維持。專利若干歲，他人莫倣爲。於國有大益，定例奬厚資。日新而月異，百物足自資。”(《水陸師學堂各藝大書院博物會機器製造廠棲流工作所皆富強始基急宜創辦賦此志感》之後，他又在《答英國廣學會董李提摩太及世爵具思福論中外時事》詩中提出：“整頓工商開利源，重訂律例懲翻覆”。又在《上孫燮臣師相鄧小赤師帥論時事》詩中強調“不頒商律嚴賞罰，外侮頻仍難折沖。”一再主張“省刑薄稅欲，商律宜早設。”(《題何沃生、胡翼南<新政眞詮>》)設立商律之後，還需要精通企業管理和商務律法的人去負責執行：“商律頒行宜認眞，精其事者管商部。”(《商務歡》)如果這些做法果能被朝廷接納並切實執行，那麼，對振興實業必會有更大的裨益。
註釋：
①鄭觀應《盛世危言後編·自序》，見夏東元《鄭觀應集》下冊第11頁。
②見夏東元《鄭觀應集》下冊第414頁。
③原戴上海《萬國商業月報》譯稿，轉引自《湘潭大學學報》1994年第2期第75頁。
④同①。
⑤鄭觀應《致盛宣懷函》光緒二十二年十月初八日，上海圖書館藏盛宣懷檔案資料，轉引自《學術月刊》1981年第4期《試論鄭觀應的啓蒙敎育思想》。
⑥同①。
⑦見夏東元《鄭觀應集》下冊第37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