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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編】 《鏡海妙思》的五個青年詩人
五月詩社成立初期,我們幾個創辦人的一個願望是“培養出澳門詩壇的新一代”(見《澳門現代詩刊·創刊號·<五月詩社的成立和發展>》),每一次理監事會議強調這一點,而且貫徹到詩社的實際行動。這幾年來,詩社步履維艱地朝着這個方向走。一九九一年六月,詩社出版《澳門新生代詩鈔》,那是培養澳門詩壇新一代初見成效的一舉。編者之一的黃曉峰在《詩鈔》的序中說,《詩鈔》的出版,是“預告一個澳門新生代詩作的成熟季節已爲期不遠的訊息。”他的“預告”並非憑空而說,而是根據《詩鈔》四十多個靑少年詩人的潛質而下的判斷。兩年之後,用黃曉峰的話來說,“‘成熟季節’竟然提前來臨”。《鏡海妙思》出版,是《五月詩叢》系列的第九本,時維九三年七月。
《鏡海妙思》的作者,是五個正在上大學或即將上大學的靑少年,他們沒有太重的傳統文學包袱,一開始就比較熟練地運用現代詩的手法來表現自我心靈與客體對話的方式,那是相當難得的。現代詩是一種表現個別特徵的多元思維、多元意義的文學體裁,要認識和掌握其表現手段,需要一個學習過程,絕不能一蹴而就,一般文藝愛好者難以爲之,也不是博學者之所能爲。西謬說:“博學不等於睿智”,現代人要懂現代詩,需要一點現代睿智。一個靑年詩人告訴我,中文系的一個導師對他說:“你別再寫現代詩,否則,你會走火入魔。”這話體現了學者與現代詩的距離,也體現了傳統文藝觀影響之大。但是靑少年鍾愛現代詩已成爲一種潮流,傳統文藝學的力量雖大,還是阻擋不了。
以下,談談《鏡海妙思》五個靑少年詩人的現代手法。首先是黃文輝的《這一天》(一八四頁),此詩有三節:
世界大戰遥遥無期/阿媽去街邊拾子彈/一粒子彈可換一筆葬屍費/我們家裡窮/不得不撿破爛
阿媽又和阿嬸爭論/布殊和薩特姆哪個是好人/明年是羊年三羊啟泰/阿妹要做個聽話的淑女/火災中有四具幼童的屍體/石油氣又加價
窗在下雨窗在啲啲嗒嗒/看着在水珠中掙扎的燈光/我想起明天要買/希特拉漫畫精裝本/還要申請簽證去巴格達/拾子彈天又黑了臉/這一天沒完
從文字可以看出,這首詩寫於海灣戰爭時期。詩從世界大事寫到身邊小事,但不用叙事方式,那不是現代詩的手法;現代詩所表現的是客體投影在詩人心靈上所起的無規則效應。《這一天》的心靈效應是現實與表象的對立和假象與事理的對立:戰爭能殺死人,但戰爭工具之一的子彈卻“可換一筆葬屍費”,“明年是羊年三羊啓泰”,但“火災中有四具幼童的屍體”,這些尖銳的對立,帶出了震撼的效果。由“布殊和薩特姆哪個是好人”到“阿妹要做個聽話的淑女”,由“石油氣又加價”到“還要申請簽證去巴格達”,是現代詩不可或缺的意象跳躍手法,這跳躍有極大的隨意性,但它們都是環繞着與海灣戰爭有關的事件展開。這場戰爭的哪一方是正義的?那不是現代詩要探索的問題。席德尼在《爲詩辯護》中說:“至於詩人,他不對任何事情下斷言。”詩,是感性的,它出現於特定時空的詩人審美觀之下,缺乏理性邏輯。
《這一天》的結尾是詩人思維空間的無限開拓,用“要買希特拉漫畫精裝本”發揮奇想,對殘酷的現實作出無情的反諷。
馮傾城的詩風傾向傳統多於現代。她的詩,節奏感強,用詞準確和講究意境,這與她懂古典詩音律有關。《給晨曦的小箋》(七十八頁)不分節,共十四行、十句:
我是一株野生的草本植物/偶爾作息於荒山靦覥的一隅/當冰川紀開始溶化/我便感受/風雲雨露的佈施/或許某天/你將踏暝色而來/那時 你可會注意/我葉梢流湍的一脈心事/若你驀然回盼/在滿眸花影流動間/必定發現我抖落的夢魂/正如蒲公英飄飛的羽絮/輕輕拴住你的視線
這是一首小詩。小詩需要情韻,情韻屬於性靈。詩人着眼於現實,但不停留於現實而將它提升爲心靈的指標;詩人有特定的客體思維據點,但又抽離據點向外作有限或無限的伸延,使之形象豐滿而成爲有審美價値的世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景,必鄰於理想。”馮傾城的《小箋》正是這一類詩。
有人說現代詩缺乏節奏感,其實現代詩的節奏不在乎語音的抑揚頓挫,而在於意象單位所引起的情緒起伏。《小箋》不完全屬於現代詩,但它的節奏感仍是“意象型”的,每一句基本是四個節奏的,例如:我——是一株——新生的——草木植物,你——可會注意——我葉梢流湍的——一脈心事。
用傳統眼光看,《小箋》是直抒胸臆之作,詩眼是“心事”;有幾個動詞與其有關事物,配搭得極好,那是“葉梢”與“心事”之間的“流湍”,“花影浮動”與“夢魂”之間的“抖落”和“蒲公英”與“視線”之間的“拴住”。這可能與作者的古典詩詞有較好的基礎有關,在現代詩的創作過程中,適當地運用古典詩詞的某些技法,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謝小冰的《擺渡》(五十七頁)有意或無意地帶着古詩詞技巧,很耐咀嚼。五月詩社成員以《擺渡》賦詩的,先後有汪浩瀚、凌楚楓和胡曉風,文采不凡,各領風騷。謝小冰居然襲題“挑戰”,寫出媲美老將們的詩來,可謂“詩門有幸”了!這首詩分三節:
船蓬載滿昏瞑的投影 盪來/招惹一池漣漪的思慮/聽說風的片軀遺失方向/我不得不涉水過灘尋回/給你 遠山的一抹微黛
請你/別記掛我的行蹤/我自會從雲層深處朝你朝望/知道麼/落雁的歸處是我不願停泊的驛站/載我到湖心吧/我願意在荷葉的嫩綠下/詢問一顆年輕的心/我願意和露珠在同樣的顛動中/認識波紋的深情
靠岸 楫子的瞳孔泣訴一泓湖藍的思憶/畢竟這湖濱容不下太多的憂愁/請你別離去/留在這裡/餘暉將盡未盡 我來尋你
葉慈在《自傳》中說:“在我們把生命想成悲劇的時候,我們才開始存在。”謝小冰的《擺渡》瀰漫着悲劇意識的審美觀,寫盡離情別緒的複雜內心感受,也體現了友情(或愛情)長存的可貴。
詩一開始,船影、漣漪、風、山景、暝色、思慮、愛意等景象和情緒同時出現,叠加在一起,使讀者產生離情別意千頭萬緒,無從細說的感受;所說的“風”已不是正常的風,而是一種即將隨風消散、莫可言狀的東西;詩人願爲“你”涉水過灘,不辭萬難去尋回那失去的一切,但唯一可以給你的是“遠山的一抹微黛”!交代得含蓄,瀟灑得動人。
第二節,詩意濃到化不開。詩人以奇想妙筆,超塵脫俗地表現別離時候內心翻騰的情感波浪,但它並不排山倒海而來,而是山溪細流,北雁南飛,夜靜聲遠,在在都表現別離那一刻的深情,這是抽象情感的藝術形象升華,功夫不淺。人人都知道寫詩需要形象思維,寫現代詩完全需要形象思維。謝小冰在這裡作出了屬於靑年詩人的卓越示範。
第三節,言已盡而意未了,餘音嬝嬝,詩人旣受人送別,卻又叫人“留在這裡”,因爲“我來找你”,眞是難分難捨;“餘暉將盡未盡”,人約黃昏後,別有情韻在後頭呢!
也許有人要問,《擺渡》寫得那麼深刻,是否謝小冰曾有那樣的經歷呢?傳統文論,注重知人論詩,硏究作品首先硏究作者和作者在怎樣的時代背景底下完成作品。現代批評否定了這一點,主張讀者的積極加入,充分發揮讀者的主觀能動性,雖然以作品爲客體,但讀者完全有權根據個人的生活經驗、文化水平和藝術修養給作品評價。著名新批評家巴特在《作家之死》的終結時說:“讀者的誕生,必須以作者的死亡作代價”,言論偏激。但硏究現代詩,正是需要“讀者的誕生”。讀林玉鳳的《我在那裡描畫》(《鏡海妙思》一一二頁),我們彷彿聽到一個少女對一個薄倖兒的深痛斥責。我們不必追究詩人的動機,更不應問眞假,因爲我們面對的是以文字爲符號、爲橋樑以達成詩人與客體對話的藝術。
《我在那裡描畫》的分節多變而活潑。
在你應有的弧度/交叠若干個感嘆號/成為屏棄的另一弧度
我在那裡描畫
我不在那裡描畫/你正在溶化/成最原始的一點/一點已是永恆
我仍在那裡描畫
我不能在那裡描畫/因為溶化後不再永恆/是種子的再生/再生成三年的感情空隙/我還在那裡描畫
縱使我不希望繼績/腐蝕性的空隙/仍給我描畫/你給我的屏棄與弧度與感情
我祇能在那裡描畫/我的素描/不是甚麼/是空白的美麗
現代主義是寫實主義的反動。現代詩不以反映現實爲己任,一切現代藝術都以表現自我爲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利。林玉鳳的《我在那裡描畫》表面上是對“正在溶化”的“你”的失望和譴責,但骨子裡卻是蘊藏着極度倔強的自我意識,突出了完全出於以自我爲中心的審美觀。這是現代藝術的特徵之一。
詩以“弧度”開始,弧度比直線美,但去到第二個弧度卻成爲“摒棄的”,其間還有“交叠着若干個感嘆號”,詩人用文字爲符號,僞裝了情感,隱晦地否定了你,是十分明顯的。
“我在那裡描畫”,獨立一行爲一節,接着又來一句獨立爲一行的“我仍在那裡描畫”,這是在否定你的同時,以斬釘截鐵的語言力量使自我無限度地產生張力、不斷膨脹,企圖在意識上、精神上壓倒“你”,擺脫“繼續腐蝕性的空隙”,得到自我寬解,自我歡愉。詩裡接二連三的出現“我還在那裡描畫”、“我祇能在那裡描畫”,是自我肯定,又是一種自我執着——對藝術的執着,對情操的執着,對人生的執着。結尾處寫:“我的素描……是空白的美麗”,旣執着又豁達,這正是詩人的胸懷,也是全詩鋼筋水泥式的精神架構。
讀現代詩正如寫現代詩,沒有模式可仿,也沒有法規可循,祇可從客體所引起的心靈效應而作出符合自我需要的領悟和形式。有的現代詩的確是不可解或不易解的,下面我們來欣賞郭頌揚的《啓示》(《鏡海妙思》一七二頁),這首詩可帶我們走進完全屬於現代詩的境界。
當愚昧掠過叢林/原始時代在暮色中減褪/懸在空中的那泓清水/席捲將要升起的那個大陸/文化低頭摸索/戮破頭上的爛瘡疤/薰陶整個時空的是那股腥臭味/冷板床上躺着一具啟示/惹紅千萬雙眼睛/凹凸透鏡和顯微鏡混濁不清/古人無紙刻上一筆象形/換來史書上一串無力的喧嘩/把話含在嘴裡是一種荒誕/但偏偏我們又是那麼荒誕/腐朽被發酵被鈹亮/牙醫勞師動眾鉗出一顆帶血的傳說/呻吟打出讀文科的眼睛/騷動着另一個靈魂的開始/枯燥無味的啟示/砰然射出精子/要孕育另一具雄偉的輪廓/響徹每一滴浮雕/嚎啕飲泣是無聲的餽贈嗎/古銅色的肉體請道出你的名字
詩共廿四行,是一首典型的現代詩。這出於它語言的無序性、意象的跳躍性、思維表面的紊亂性、事理的欠邏輯性和詩義的含糊多元性。“古人無紙刻上一筆象形”、“騷動着另一個靈魂的開始”,是語言的無序性;“文化低頭摸索/戮破頭上的爛瘡疤”、“牙醫勞師動衆鉗出一顆帶血的傳說”,是事理的欠邏輯性等等。
雖然思維表面紊亂,雖然詩義含糊多元,但從“將要升起的那個大陸”、時空的“腥臭味”到“史書上一串無力的喧嘩”、“腐朽被發酵被鍍亮”以“砰然射出精子”、“古銅色的肉體請道出你的名字”等意象的交替出現,正體現了詩人內心選擇對話的對象和內容,有的裸露,有的是暗示或象徵。由於詩人情緒的動蕩不安,因此詩的容量也龐雜廣泛,讀者完全可以憑個人睿智去作出符合自己內心需要的領悟。
以上評論,祇“讚”不“彈”,可能不滿足包括作者在內的讀者。在名詩人作品之中找瑕疵,並非難事,何況這五位“made in Macau”的小詩人?假如一定要說出他們個人作品的不足之處,那就是黃文輝的語言稍嫌粗糙,郭頌揚較爲雜沓,馮傾城過於拘謹,謝小冰纖弱了些,林玉鳳有心干預生活卻偏偏又少了生活。但回過頭來說,他們的出現,是澳門文學的喜訊,應該肯定。
我是從傳統裡走出來的人,揹負着一定的舊包袱。我幾乎經過十年的摸索才掌握到現代詩技巧和理論。但我始終認爲,文學應該有繼承才有發展,要寫好現代詩,不能拋棄“五四”以來的新詩,更不能一口否定古典詩,未知小將們是否同意我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