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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老在風浪中觀魚躍鳶飛
“雪老”或“梁老”,是澳門人對梁雪予先生的尊稱。在澳門文化界之中,說雪老是德高望重的人,相信沒有人表示異議。雪老一生不懈奮鬥,靑年時期,從家鄕永春出發,曾北上武昌師範大學求學,翌年轉入上海大學。五卅慘案發生後,南下宣傳反帝,期間曾寄讀廣東大學數月;上海大學畢業後,兩次東渡日本深造。及長,四下南洋,在馬來亞、印尼辦學、辦報;太平洋戰爭期間,在危難中,從星馬逃至印度,多次往返中緬邊境之間。他的一生,與中國國運息息相關,也與南洋華僑和歸國僑胞的命運繫在一起。近年,他在澳門跡近隱居,還被推選爲全國政協委員、福建泉州黎明大學校長、澳門歸僑總會會長、澳門筆會會長等職。
雪老心懷邦國,但甘於淡泊,他的《八十自壽》(《雪廬詩稿》二三○頁)就是這種胸襟的最好寫照:
八十虛生夫婦,天涯海角相隨。經慣風高浪急,靜觀魚躍鳶飛。陋室曲肱足樂,看雲聽雨何為?三徑猶存松菊,霸陵耕織知歸。
這首詩,槪括了詩人一生的經歷和抱負。它旣有親情的溫馨,又有世途險惡的縮影。不過,它主要還是表達了詩人豁達樂觀的自我意識和心存古賢的閑適優雅,不爲名利困擾的高風亮節。整部《雪廬詩稿》體現了詩人的這種精神。雪老以彩筆寫濃情,體現了詩人對特定時間的國事、世局和友情的熱切關懷,幾乎每一首詩都是時代的回響,絕不是一般的唱和之作;它旣有藝術價値,又有社會功能。《詩稿》第一首《西湖秋泛》就散發着濃厚的藝術氣息,形象的傳達了當時覺悟的知識分子的心聲:
尋遍舊游長短隄,畫船燈火岸東西。樓台簾卷天如水,荻蓼花踈路轉迷。
箫聲月色有無間,煙柳空濛露漸寒。莫向怒潮翻舊曲,荷花桂子說臨安。
這首詩寫於一九二八年,有明顯的借景抒情的痕跡。“畫船”與“樓台”是繁華景象,“路轉迷”是詩人的感受。詩人爲甚麼感到迷惘?讀到“莫向怒潮翻舊曲,荷花桂子說臨安”兩句,不禁想起柳永《望海潮》對南宋偏安江南的慨嘆。雪老遊西湖,目睹當時南京政府達官顯要的奢侈糜爛生活,滿懷憂慮與憤慨,於是賦詩諷斥。
雪老曾向筆者表示,他對當權者的不滿,完全由於當權者腐敗無能和作爲一個知識分子的愛國良知所引起,並非由某一種政治力量或某一個人的影響和啓發。當他還是一個中學生的時候,由於學校吊打一個犯規學生,他便組織學生罷課抗議,因此被開除學籍,北上武昌大學(武漢大學前身)、南下廣東大學又轉上海大學,轉來轉去,都與鬧學潮有關。後來畢業於上海大學,校長于右任賞識年輕雪老的膽色才智,寵愛有加;教授之中,陳望道、鄭振鐸、任中敏、邵力子、朱湘、沈雁冰等亦與雪老有深厚的師友交誼。
雪老第二次東渡日本,進早稻田大學修讀,與馮乃超、黃鼎臣(致公黨主席)同時期。回國後,在福建泉州辦黎明高級中學。不久,匪軍受編入搜城邑,殘殺異己,他逃離家鄕到廈門,寫了《鷺江除夕》(十二頁)兩首,第二首是:“不是長離便短離,隔江兵阻歲除時。家憐爐畔痴兒女,那解阿孃又歛眉。”詩中的“隔江兵阻”和“爐畔兒女”成爲強烈的對照,國事與家事糅合在一起,詩人的情和義由此可見一斑。
一九三三年寫的《重遊閩江》(十七頁)是雪老早期重要作品之一。當時,蔣光鼐辭去十九路軍總指揮的職務,由蔡廷楷將軍接替。蔣出任福建省主席,邀雪老做省府參議,嗣改委以縣政重任,雪老遂應宿諾前往上任,賦詩曰:
又向閩江鼓櫂行,數峰搖紫片帆輕。閒雲欲踐溪山約,去住何心計雨睛。
詩人守信重義,躍然紙上。但不到一年,所謂閩變事起,福建樹起人民政府旗幟,成立“中華共和國”,蔣介石糾集數倍大軍進攻,人民政府內部意見分歧,終於瓦解。雪老旣參與其事,祇得遠走陝西。老校長于右任當時以監察長兼西北農林專科學校校長身份,要雪老留下敎書,但雪老認爲西北並非久留之地,而且又接到南洋友人之邀,決心出國,於是留書老校長而行,寫了《南行過潼關》(二十頁)一詩:
已是投林鳥,翻如出岫雲。悠悠天地裡,此意共誰論?
雪老到了馬來亞,在尊孔中學敎書,並兼任《群益報》總編輯。後來轉去印尼,任棉蘭蘇東中學校長,爲時不久,被當時統治印尼的荷蘭當局勒令出境,於是重返吉隆坡尊孔中學當敎師。在這一段往返赤道上的奔波生涯之中,雪老寫了一些詩,其中以《登麻坡桃源俱樂部》(廿三頁)一詩最能代表詩人去國懷鄕的複雜心情:
煙海雲山一望收,危闌高處獨凝眸。去家何止三千里?許國空餘萬斛愁!莫問人間成底事,但看春水向東流。庾郎別有傷心在,江浪無情也白頭!
三十年代後期,雪老曾在吉隆坡倡辦中華中學,被推爲校長,頗多建樹,但遭殖民地政府猜忌,被當局吊銷執照,祇得離開敎育界。一九四○年,愛國僑領陳嘉庚組織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組織南僑慰勞團北歸勞軍,雪老應邀參加,隨團到了戰時陪都重慶,並且逗留了一年。在這段期間,他寫了《北歸有日感作》、《點蒼山下》、《過怒江》、《渝州同蔣大遊中山公園》、《感時步周士觀原韵》、《腰支》、《渝州雜詠》等詩,都是憂國憂民之作,例如:
悲風臘臘送斜曛,逝水滔滔咽雁群。斷楫中流誰共濟?殘棋一角尚三分,狂歌欲嘔心頭血,強笑翻添額上紋。卻喜民魂终不死,江潮澎湃正堪聞。(《雪廬詩稿》三十二頁《感時步周士觀原韵》)
《渝州雜詠》(卅三頁)八首,首首迴腸蕩氣,一唱三嘆,堪稱繼承魏漢悲風而延續唐宋骨格,以下是其中的一首七絕:
浮圖關上不勝寒,紫陌瑶台路幾盤。星月滿天刁斗急,翠眉鶴髮話衝冠。
雪老住在重慶一年,國難當頭,他看到、聽到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也看到、聽到醉生夢死的敗類生活面貌,《腰支》(卅三頁)就是其中的一首:
燈紅酒綠夜何其,燕語鶯飛又幾時?壯士軍前酣戰死,諸公負重撫腰支。
離開重慶之後,雪老重返馬來亞,竟被扣留。四個月後,南進日軍攻打馬來亞,柔佛危急,雪老因而獲釋,經新加坡、孟買、加爾各答、拉索(緬甸)、昆明,返回重慶。這段期間,他寫了《馬來黑獄追記》、《印度農村所見》、《滇邊報警書憤》等詩。在重慶,當上了軍委會設計委員,與朱家驊、顧頡剛等知名之士共事,又設立華僑建設公司。一九四三年返回福建,出任國立福建音樂學校校長,一九四九年出任福建省敎育廳長,不久又再次出國,一九五○年到印尼,一九六六年回國,後來定居澳門。
雪老不但是一個愛國詩人,而且又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和國際主義者,他的目光遠及全球,情懷與各地人民共悲喜。一九五九年,印尼排華,雪老寫《送同僑集體歸國》(《詩廬詩草》九十六頁),又以《蔓草》(一○一頁)、《霧穢》(一二五頁)等詩諷刺印尼當時政權的倒行逆施和民不聊生現象。《美國黑人近事志感》(一四五頁),直斥美國白人政權的種族歧視和號召美國黑人起來爭取應有的人權。《越事書憤》(一八六頁),說出了中國人的心聲:
蹈火趨湯血未乾,恩將仇報誓仍寒。扶危枉共生和死;反噬全無肺與肝!諂事鯨鯢張爪嘴,忍充梟獍肆凶殘。多行不義將奚適,覆轍昭昭好自看。
雪老對於兄弟、朋友的遭遇,感同身受,懷人寄意,情濃筆酣,感人至深。《有懷二弟靈光江南》(六十三頁)一詩寫於一九四八年,其時,野戰軍主力移師魯南,靈光先生轉戰蘇北,雪老歲暮懷弟,因而成詩:“山海雲橫雨更風,夢中大被喜還同。談兵我亦慚諸季,百戰江南氣吐虹。”
一九六二年寫的《京中暢晤楚耘返椰日驚知墜樓而殞》(一○八頁)是一首悼亡詩:“把袂臨歧出肺肝,重來誰復與盤桓?落英長憶傲霜影,獨撿遺箋淚不乾!”楚耘曾在印尼巴城主編《新生活報》,與雪老交誼甚篤,其歸國以至墜樓,與當年個別歸僑有相同之處。雪老搉肝裂膽之哀,其實也是歸僑之哀和華僑之哀!
雪老有兩首詠金陵的詩,一九四七年《金陵聞歌》(六十三頁)寫道:“燕子磯頭浪拍天,雨花台畔草含煙。孤城落日蒼茫裡,隱隱春風入管弦。”
一九八六年《金陵讀遊》(四五頁)兩首之一寫道:“十年夢斷秣陵秋,尋夢重來續勝游。虎踞龍蟠金碧裡,豪華依舊帝王州。”兩詩對照,細心欣賞,抓其含蓄,回味無窮。
雪老在澳門定居,差不多就要三十年了,他的詩越寫越精煉,詩的主題還是離不開對社會、對祖國和對人類的關懷;他的淡泊意志和豁達胸懷不但沒有改變,而且更堅定,他的詠懷之作《莫年》(二四五頁)足以說明一切:
過盡崎嶇入莫年,縱橫意氣逐風煙。宴居空抱扶危策;退食仍思種樹篇。有子有孫聊自足;無趨無競更何牽?餘生儻許長乘興,一杖千岩作散仙。
雪老“無趨無競”和“作散仙”的爲人態度,正是受人尊敬的原因。
披雲
原名:梁雪予
出生年:1907
原籍:福建永春
著作:雪盧詩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