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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稜對澳門有獨特情懷
遠在六十年代,我給香港的文藝雜誌《文藝世紀》投詩稿,“認識”了汪浩瀚、江思揚等名字,其中還有李心言者。由於他們是少見的澳門投稿人,所以引起我的注意。當年的李心言就是現在的凌稜,也就是林蕙,原名李艷芳。從時間上看,凌稜(或林蕙)的“寫齡”到現在,已有三十多年了,可以列入澳門的“老”作家隊伍。
她原籍廣東新會,出生於澳門,成長於澳門,是地道的澳門作家。她曾任敎師、記者,後任《華僑報》的副刊編輯副主任。三十年來,她寫了不少作品。她說:“從唸中學時向學聯出版的《澳門學生》周刊投出第一篇散文後,對寫作便樂此不疲,一直至今,業餘擠出休息時間寫寫小說散文之類,投寄到報刊上發表。”(《有情天地》後記)
如此說來,凌稜曾經寫過小說,但沒有結集,質量如何,一時難說了。她寫了三十年,祇結過散文集《有情天地》。這個集子,由受孕至誕生,有這樣的一個過程,她說:
“一九八六年,《華僑報》副刊編輯佟立章先生,囑我在副刊《華座》寫個專欄,談談已婚的事業女性,在家庭和社會所遇到的事以及一些感受;因蝸居有窗向北、佟立章先生還送我一個欄名:《北窗內外》,以作鼓勵。”(《有情天地》後記)從此,凌稜爲了興趣,也爲稻粱謀,天天在北窗前筆耕。後來,在專欄之中選取五十六則自己喜歡的作品,結成散文集《有情天地》出版。
李成俊在《凌稜<有情天地>序》裡指出《有情天地》的優點時說:“作者對人物心態的描繪,情繫筆端。她與慈祥的母親、敎文敎武的老師、駕駛小巴的年靑司機,娓娓道來,委婉溫馨,筆觸酣暢,情思秀逸。”他又說這些作品“寫得開朗、豁達、灑脫,像晶瑩剔透的工藝品,但毫無匠氣,字裡行間都是靈氣。有如火的激情,有如水的淸麗,有如吹簫踏月的淸幽,有怒濤奔馬的豪放,有山色空濛的寥廓,有花團錦簇的旖旎。”他除了說作品導人向上之外,還稱讚“作者直面人生,個性耿直,從不隨波逐流,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其文如其人,序文說盡了《有情天地》的可讀性。
李成俊的話,槪括了凌稜散文作品的精神面貌,有他的眞知卓見。凌稜和周桐、林中英三位女作家,無可置辯地被看作是成熟的本土女作家,這是由於她們由出世、求學、工作,以至執筆寫作而臻於成熟階段;她們完全地或絕大部分時間在澳門這個小小的半島上生活。這三位女作家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寫出了澳門的人和事,也寫出了自己對澳門的情懷。文學是最能暴露作家物外之物或情外之情的藝術,也是最能暴露作家潛意識藝術;而這種底蘊並非作家的刻意經營,而是寫作時在無意識的狀態下產生的。
在《樟木槓》(二四頁)一文之中,作者叙述在結婚時,甚麼嫁妝也不要,祇要個“樟木槓”的經過:
就這樣,我跑到國貨公司,一位相熟的女售員熱情地為我介紹陳列出來的樟木槓,並詳細為我講出每一類雕花的優缺點。起初,我看中了一個雕刻着“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故事的深雕中型號,但對方卻好意的勸我另選其他,她說:“凌稜,結婚嘛,別買刻上打白骨精那麼妖氣重的好嗎?老人家一定不高興你買個打白骨精的槓做嫁妝的。”
結果,為了讓兩家人的老人家也高興,我買了個雕刻着壽星公和山水花鳥的半深雕大號型的回來。
十多年來,這個樟木槓都祇有一半位置放置衣服,另一半位置卻置了別人眼中不値半分錢而我心中卻是寶貝的東西,包括了遠方好朋友的來信,朋友惠我的書畫、小時候載過的一頂由母親親手勾的毛線帽子等等。
這些事,大約發生於六十年代。作爲一個小漁港的澳門到了六十年代,雖然經過葡萄牙三百多年的“引進”西方文化,但它還是保存着十分中國式的保守文化和落後的生活方式。存在決定意識,凌稜在結婚時祇要個“樟木槓”做嫁妝的行爲,正是反映了當時澳門少女在特定的社會條件之下的樸素情懷。
在《母親的畫》(四七頁)之中,我們又發現作爲少女的凌稜的情懷的“根”:
去年我看到母親閒暇時就拿起鉛筆在白紙上繪畫,今天繪一幅“楊柳岸曉風殘月”,明天繪一幅“水殿風來暗香滿”,後天又繪一幅“踏雪尋梅”,再過幾天,繪出的又是小雞又是小鳥,不然就是雁來紅或萬年青之類花花草草。我小時候已知道母親懂得繪出好些我看來是很美很美的圖畫,在外祖母家中,我看到好些美麗的花卉剌繡,阿姨們告訴我,這都是我母親所繡的,也是她描的圖。
凌稜的母親,“今天描一幅‘楊柳岸曉風殘月’,明天繪一幅‘水殿風來暗香滿’,後天又繪一幅‘踏雪尋梅’”,這足以說明母親的高雅形象。在封建社會,琴、棋、書、畫四藝,是文人雅士不能或缺其一的;凌稜的高堂,能擇其中之一藝,兼精女紅,是典型的淸末民初的中國婦女知識分子。它除了說明凌稜出身於書香世家之外,還有力地爲澳門文化是中國文化的伸延,而不是甚麼中西文化“撞擊”而產生的文化的有力證明。
《當年那個賣魚的女孩》(五七頁)寫出了當時澳門小城中兩代人的和諧生活,絕無所謂“代溝”這回事,也寫出了市販對顧客的平和態度,他們不但沒有市儈氣習,而且敦厚友善。凌稜眞實地刻畫澳門人在特定社會背景之下的眞實面貌,也無意識地反映了自己對澳門的深厚感情。凌稜的這種感情,不但施諸中國同胞,還伸展至“非我族類”的葡萄牙“土生”之中的某些人物。她的這種感情,不論是泛愛主義、人道主義還是“愛屋及烏”的心裡使然,其思想,其感情都植根於澳門“同坐一條船,安危各繫之”的感情的土壤,這也是凌稜樸素的博愛精神的產生根源。《有情天地》之中出現的《羅莎》、《珍妮》、《瑪利亞》、《花地瑪》和《愛蓮娜》等女性,正是在澳門這個特定的社會和凌稜特有的情懷之中出現的形象。凌稜用樸素的筆觸描寫了她們,其藝術效果當然無法與魯迅的《孔乙己》和巴爾扎克的《高老頭》相提並論,但其社會效應是不可抹煞的,《愛蓮娜拜冬去》(二六頁)是其中一例:
愛蓮娜來了,是聖誕節的關係吧,她一身簇新的深棕色大褸紫紅色的衣裙,臉上脂粉比平日抹得更濃艷,卷曲的長髮向兩肩披垂,頭上還戴上一頂與大褸一般深棕色的呢帽。這個出身風塵從良後當差的葡國丈夫不幸早喪的中年寡婦,一向都是咖啡檔的熟客,每天早午都來喝一杯咖啡,吃一個西洋辣魚包,當然,沒有香煙是不行的,也吩咐小伙計來一包下價香煙。好了,喝一口咖啡,吃一個辣魚包,也抽一口香煙。同檯的茶客是她同聲同氣的中葡混血兒,她就用葡文嘩啦嘩啦的和對方交談,眼前人是中國人的話,她就用流利的粵語嘩啦嘩啦的跟對方東扯西扯一頓。
她愛談話,跟誰都有興趣閒聊它半天;她性格坦率,並不隱諱自己的身世。她是私生女,祇知有母而不知有父;她十六歲跟着中國籍的母親在波樓和俱樂部混飯吃,從此衣食住都靠每天不同的男人維持;卅二歲嫁給牛仔警察山度士,五年後卻當了寡婦;她沒有為山度士生育過子女,卻享受着山度士遺下給她的一份“糧”,清淡的兩餐倒是不愁的,但麻將輸多了那個月就要記賬飲咖啡了。但卻從不賴賬,下月頭取了丈夫的長俸後即清還。
今天,愛蓮娜甫出現咖啡檔,在座的人都為之驚艷,有男人高聲問:“愛蓮娜,打扮得這麼美麗上哪兒啊?”
她循聲向問她的人豪放地送個秋波,大聲答說:“去拜冬囉!今天是我們西人冬嘛。”
凌稜寫這些人,李成俊說她“瞭解並且同情中葡混血兒的低層生活,對被侮辱與被損害者敞開心扉,傾注感情,使人引起深沉的共鳴。”(《序》)正是一語中的。
在《有情天地》之中,凌稜選了好一些純文藝的散文作品,在與其他六位女作家的合集《七星篇》之中,凌稜選的幾乎全都屬於文藝作品。這些作品,文采斐然,充滿感性,但缺乏生活,所以祇見肌膚之形相而缺乏血肉之神采。當然,祇憑散文的一鱗半爪而評一位作家,特別是資深如凌稜者,是有欠公允的。但是,她的其他作品,並未結集,要談也無從說起了。不過,凌稜憑散文而反映了特定時代的澳門社會面貌和流露她對澳門的深情,光從這一點上看,她的技巧與澳門其他散文家,有本質的不同,那是她最可欣賞的一面。
凌稜的新作散文集《北窗內外》已經出版。
凌稜
原名:李艷芳
出生年:1939
原籍:廣東新會
職業:報館副刊副主任
著作:七星篇(合集) 有情天地(散文)
北窗內外(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