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登絕頂我為峰

李如龍

  去年夏間,與鄧景濱君相識不久,他就把所著《語林漫筆》送我。文如其人,從那些小品可以看到,他讀書窮根究柢,敎書誨人不倦,爲學鍥而不捨,作文一字不苟。拜讀之後,新朋友便頓時成了老相識。
  如今,半年之後,鄧君又拿來了他的即將付梓的新作——《語壇爭鳴錄》,說這回收的都是爭鳴文字,並且熱情地相囑爲序。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在繁忙的敎務之中,他已經用多年的勞碌來攻讀碩士、博士學位了,還能寫下那麼多雖然短小卻相當精妙的文章,足見他是何等的勤奮!於是,對這位老相識又多了一層新知。
  其實,在《語林漫筆》中,也有一些是爭鳴的文字。“回的第四種寫法”、“何謂六朝”等便都是針對時人之說而發的。看來,爭鳴眞乃鄧君之所好也。
  然而,幾千年來形成的中國的世俗似乎很不支持爭鳴。儒家學說一統天下之後,“名家”諸子早已聲名狼藉,富於哲理的“白馬非馬”說成了奇談怪論,於是,中國的邏輯學從此一蹶不振。我們的詞庫裡也有“雄辯”的說法,其含義“強有力的辯論”“有說服力”雖說都是褒揚的,總是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印象,不太符合“溫良恭儉讓”的規範,至於“好辯”“爭辯”“善辯”就更沒有“中庸”、“圓通”、“隨和”那樣可愛和吃香了。不支持爭鳴乃至壓制爭鳴,堵塞言路對於發展學術是十分不利的,對於增長人的才幹、建設文明社會也是有害的。古人所說的“不破不立”、“相反相成”、“萬馬齊瘖究可哀”就是這個道理。
  對於鄧君的爭鳴的勇氣和熱情我是很讚賞的。這回讀了他的新作,對於熱情爭鳴的可貴又有了一點新的領悟。他在書中論證說,“喪亂”的“喪”可讀去聲,“憂思”的“思”要讀平聲,我平日也就是這樣讀的,但是因爲不知道有人主張“喪”讀平聲而“思”讀去聲,也就沒有去查考深究。讀了他的文章才知道這其中還有古今音變的問題。可見爭鳴確能導引深入的硏究。
  爭鳴要做到雄辯,不單要有勇氣和韌性,更重要的要有正確的原則和方法。本書的爭鳴,旣尊重前人又不墨守成說;旣稽考群書又不盡信書;旣注意正本溯源又不是籠統地以古爲正;旣尊重現實、從今從衆,又能加以合理的解釋。這些原則無疑都是正確的。在論證方法上他十分注意尋取“內證”,例如分析“畫皮”的結構以文中語境意義爲據,說明司馬相如相字的讀音也是用當時的史實來證明的,“月黑雁飛高”則用原詩的意境及同時代詩人的類似手法來分析。這種“內證”法顯然是最具說服力的,因爲使人品嚐到的是原汁原味而不是旁人或後人所追加的調料。因此,我想本書的讀者不僅可以從這裡知道作者經過潛心硏究所得出來的結論,還可以從中學到思考問題、討論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方法。
  爭鳴要有好的效果,除了勇氣、原則和方法之外,還要有正確的態度,在爭鳴風氣不太濃厚的中國尤其是這樣。所謂正確的態度就是對事不對人,尊重事實而不受制於成見,服從科學而不是意氣用事。讀了這書稿,鄧君的辯論給我的印象正是這樣:對人是與人爲善的眞君子,對事是窮究到底的老實人。許多人都知道,胡培周先生是他所敬重的摯友,討論“大嶼山”的“嶼”字的讀音時,他是反覆論證,堅持不懈;作爲朋友相處,他們是至誠相待,一如旣往的。
  漢語和漢字,其歷史之悠久、使用人口之多堪稱世界第一。正由於此,古往今來,南北東西不知道發生了多少變異!就讀音說,因地域而異有國音方音之別;因時代而異有古讀、舊讀、今讀;因構詞和別義之異有文讀、白讀、辨義異讀、自由變讀;就規範與否而分則有正讀、俗讀、訓讀、誤讀。歷史演變的結果,有的俗讀會取代正讀,有些誤讀還會習非成是。就字形說,有古體字、後起字、通假字、本字、正字、俗字、異體字、簡體字。若用作人名地名時,古今南北中外,數以億萬計,要逐一弄淸其形音義,更是難上加難。魯迅先生早有感慨:“人生識字胡塗始!”語言文字又是表情達意、溝通信息的基本工具,不論社會的運作或個人生活,語言文字都是須臾不能離開的。不同的人由於生活經歷、文化程度乃至習慣愛好的不同,在使用語言文字上存在着種種歧異和不同的認識,這是不可避免的正常現象。鄧君在語言文字上發起這麼多的爭鳴,絕非無中生有,小題大作,也不是故弄玄虛、節外生枝,祇是他比別人認眞些、淸醒些,睜着眼睛看現實,開動腦子想問題。單就這一點而言,本書就足以振聾發聵、引人深思了:一音一字、一筆一劃,都有它的講究,都有它的來歷,追尋其中的道理,又都是那樣的有趣!誠然,語言文字的應用必須有全社會共同的規範,否則就不能維持人們的溝通;然而,現實的語文生活總是紛紜複雜的,已有的規範也會在應用之中不斷地受衝擊,不斷地調整。我們不可能要求每一個使用漢語漢字的人都成爲專門家,都使用得十分規範,甚至語文工作者也不可能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正因爲如此,像鄧君那樣,一音一筆不含糊、一詞一句不放過,就是十分可貴可敬的了。本書說到老舍的舍須讀捨,取的是“舍予”之義,符合拆姓(舒)取名之原意,自是毋庸置疑的。幾天前看電視,在“東方之子”的欄目裡聽王朝聞先生自己說,他的名字取自“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典故,這才知道,包括我自己在內,許多人把朝讀成 cháo 都錯了。可見,正音正字,眞是難以窮盡的,這絕非危言聳聽。這是我讀了這本集子之後的另一點感受,也是我對鄧君的另一點敬佩。
  最後,我想用本書討論過的先賢林則徐的對聯來與鄧君共勉:“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爲峰。”學海無邊,見天爲岸,海天一色,仍是無邊無岸。用在治學上,它告訴我們,學無止境。若是登山,則又不同,邁開你的雙腳,一步一步地走,總有一天會登到絕頂,哪怕遠處還有更高的山,那也無妨,自有別人去登,你盡了自己的努力,便可以樹立自己的高峰。它告訴我們,功夫不負有心人,爲學者也大可不必相信“以有涯度無涯,殆矣”的說敎。有山在前,登就是了。
  一九九五年一月於曁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