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選擇“較佳”粵讀
——再與胡培周先生商榷
“較佳”粵讀,當指一個漢字在同一意義上的兩個或以上不同的粵語讀音中比較好的讀音。“較佳”粵讀的選擇,不應只憑個人的好惡或主觀的意願去決定,而應從客觀的實際去硏究分析——旣要看其語音發展的規律,又要看其實際使用的現狀。一般來說,“較佳”讀音往往是目前流行的正讀、或者將來可能成爲正讀的讀音。
一、“嶼”的古今粵讀
北宋的《廣韻》,歷來被語言學家奉爲粵讀的最早依據。我們不妨從《廣韻》開始,按時代順序,表列一些有代表性的粵語字典的注音(詳見下頁之表格):
該表淸楚地顯示出——
一、自十一世紀初的《廣韻》至廿世紀七十年代的《音形捷檢字典》,“嶼”字都只有一個注音——“序”(與“叙”、“罪”同音)。
二、約八十年代開始,“嶼”字出現“漁”(與“余”、“如”同音)和“與”的注音。但仍以“序”爲正讀,且有三本辭書只注“序”音。
三、“與”音只出現在廣州出版的《廣州音字典》,而廣州後出的《廣州話標準音字彙》則取消了“與”的“又讀”。
四、有注“漁”音的辭書,除《李氏中文字典》和《中華新字典》外,其餘均作“大嶼山”地名的特殊讀音。
五、“嶼”字的粵讀先後出現過三種讀音:傳統正讀的“序”、有邊讀邊的“與”、“大嶼山”地名的特殊讀音“漁”。
根據上述“嶼”字古今粵讀的情况,“序”音的正讀地位始終沒有改變;故此,目前“嶼”字的“較佳”粵讀,應該是“序”而不是“漁”或“與”。

二、“嶼”的粵讀現狀
考察完“嶼”字古今粵讀的情况後,讓我們再來考察一下目前粵方言區內“嶼”字粵讀的現狀。了解粵讀現狀有兩個途徑:一是參考當代的粵語字典,二是進行實地調查。
日前,筆者在文化廣場等書局翻閱了十三種當代粵語字典,其中:只注“序”音的有五種;以“序”爲正音,以“漁”爲“大嶼山”地名的特殊讀音的有五種;以“序”爲正音,以“漁”作爲“又讀”或“語讀”的只有兩種;以“序”爲正音,以“與”爲“又讀”的僅有一種。從當代粵語字典可以看出當代學者全都贊成“序”音爲正讀。
另有一個很巧合而又頗有趣的事實,完全可以作爲現場調查的一個有力例證。去年十一月八日,《語林》第一五七期刊登了胡培周先生的《再從“嶼”的讀音談起》,文中堅持“主張‘嶼’的粵音是‘魚’”;而當天下午六時和十一時半,先後兩次在亞洲電視新聞報道中播出了記者直擊採訪大嶼山居民自衛隊的情况,當記者詢問對近期大嶼山頻頻遭劫的看法時,一位中年的大嶼山居民用淸晰流利的粵語,提到了“大嶼山”和“大陸的島嶼”。前者的“嶼”,他讀如“漁”;後者的“嶼”,他卻淸楚地讀如“序”。可見,連大嶼山的本土居民也懂得將大嶼山地名的特殊讀音和一般島嶼的正常讀音區分開來。
筆者也曾在中學生和成年人之間作過口頭測試:你認爲“島嶼”的“嶼”,粵語應讀何音?在被調查的十名中學生中,僅有一名說“序”、“魚”均可,其餘均說讀“序”音。而在成年人中,則全部明確表示:應該讀如“序”。
目前,整個粵方言區對“嶼”的讀法基本是:港澳人將“大嶼山”的“嶼”讀如“漁”,將“島嶼”、“鼓浪嶼”的“嶼”讀如“序”;廣州地區有少數人將“嶼”讀如“與”;各地粵方言區(包括海外操粵方言者)絕大多數人都將“嶼”正讀如“序”。
綜合前兩部分論述,足見“序”音不僅在歷史上是傳統的正讀,而且在現實中也是大多數人的“衆讀”。故目前“嶼”的“較佳”讀音,應該讀如“序”。
三、地名特殊讀音不宜作“較佳”讀音
“大嶼山”的“嶼”讀如“魚”音的原因,有多種不同的解釋。筆者在《從“大嶼山”讀音談起》一文中曾加以考證:“大嶼山”的古稱是“大魚山”,後人將大魚山”的讀音硬套在“大嶼山”上,造成“嶼”字平白多了一個特殊讀音“魚”。
目前港澳的粵音字典,大多數已將“魚”音作爲“大嶼山”的“嶼”的特殊讀音。但它是否能像胡先生所說的,應該成爲“嶼”的“較佳”讀音呢?
筆者認爲,作爲地名的特殊讀音,一般比較生僻(否則就不叫“特殊讀音”了),除了個別地名使用外,其餘的常用詞語一般都不使用;所以,不宜以這種地名特殊讀音作爲“較佳”讀音加以推廣。
澳門八景之一的“媽閣”,本地人都習慣將它讀如“馬閣”。但查遍普通話和粵語的辭書,“媽”字均沒有讀如“馬”的。原來它是五百多年前福建莆田人在此建廟時帶來的福建音。雖然今日“馬閣”之讀已成爲本地粵語的特殊讀音,並爲全澳居民所接受;而且,“馬”音又正好是“媽”字的“有邊讀邊”;但它仍然不適宜作爲所有“媽”字的“較佳”粵讀。
又如“番禺”的“番”字,沿襲古音讀如“潘”,這也是地名的特殊讀音。“番”的常見讀音爲“翻”,如“番攤”、“番薯”、“番鬼佬”等。但也不適宜將“番禺”的“番”的讀音作爲“較佳”讀音去取代“翻”的讀音。
同理,作爲“大嶼山”地名的特殊讀音“魚”,也是不適宜作爲“較佳”讀音而取代“嶼”的傳統正讀。
四、“魚”音“較佳”難圓其說
胡先生在《也談“爭”與“嶼”的讀音》中提出:“嶼”讀成“魚”,是“人們犯了‘有邊讀邊’的錯誤”,“按‘從今、從衆’和‘與普通話語音相對應’等規則,我認爲‘嶼’在粵語中讀‘魚’較佳。”其後,胡先生在《再從“嶼”的讀音談起》中進一步直接主張“嶼”的粵音應該讀“魚”音:
我主張“嶼”的粵音是“魚”,其理由有三:一、在廣東話中,“嶼”確有“魚”的讀音。二、從“嶼”的聲旁“與”較易聯想到“魚”的讀音,有利於初學者掌握。三、與現時採用的普通話語音相對應。普通話既取消舊讀,我們為甚麼還要死纏不放?
胡先生這兩段話,顯然有不少自相矛盾、邏輯不淸的地方,實在難以自圓其說。且看——
(一)一面說要按“從衆”的原則去確定“較佳”讀音,一面又將目前仍是“成衆”的正讀“序”音置於腦後,抬出那只在有限範圍內使用的“魚”音。
(二)一面說要按“與普通話語音相對應”的規則確定“較佳”讀音,一面又對眞眞正正與普通話語音相對應的“與”音視而不見,死抱着與普通話並不對應的“魚”音。
(三)一面說要採用“有邊讀邊”的錯誤讀音作爲“較佳”讀音,但對眞正“有邊讀邊”的“與”音又不選,偏偏選中那個並非“有邊讀邊”的“魚”音。
(四)爲了強把“魚”音說成是“有邊讀邊”,便搬出了“一音之轉”的盾牌,明顯地歪曲了“有邊讀邊”的本意。如果“魚”音也算是“嶼”的“有邊讀邊”,那麼,與“魚”同一音節而聲調不同的“於”、“瘀”、“酗”、“遇”豈不也成了“有邊讀邊”的字音?!
(五)爲了硬要證明“魚”音也是“嶼”的“有邊讀邊”,便說《詩經》中的“與”可以通“歟”(音魚);所以,“嶼”的邊“與”也可以讀成“魚”。須知“大嶼山”之名是在淸代才出現,如果眞是“有邊讀邊”的誤讀;那麼,誤讀的人也決不會把“與”讀成“歟”!因爲一個知道“與”在古書中可以通“歟”的人,豈會不知道“嶼”的正讀?同理,一個連“嶼”字也誤讀的人,又豈會知道“嶼”的邊“與”在古代可以通“歟”!
(六)胡先生說:“普通話旣取消舊讀,我們爲什麼還要死纏不放?”這裡似乎抹煞了廣州話的特殊性,也忽略了對字音的具體分析。筆者已在《從“大嶼山”讀音說起》中對此加以分析,這裡不再贅述。但必須指出:如果只憑個人的主觀好惡,撇開大多數人的傳統正讀,不顧當前粵語的實際環境,勉強將一個只用於某一地名特殊讀音作爲“較佳”讀音,那只會徒然增加讀音的混亂,這實在是毫無必要的做法。
(七)胡先生一面說“和普通話對應的最正確讀音應是‘雨’”,但接着又說“‘魚’的讀音和普通話‘與’的讀音更相近”,究竟粵音的“魚”與“雨”,哪一個更接近普通話的“與”?
(八)胡先生撇開大多數人的正讀“序”,從只有少數人讀的“魚”音和“雨”音中挑選出所謂“較多”人讀的“魚”音作爲“最佳”讀音,這是否眞正在履行自己所說的“從衆”原則呢?
胡先生在《再從“嶼”的讀音談起》的篇末強調了“擇善固執”的態度。筆者認爲,“擇善”無疑是可嘉的,但“固執”則大可不必;尤其是選擇了自以爲“善”而其實不善的讀音,更沒有必要爲之“固執”。何况,“固執”會妨礙深入細緻的科學分析,更會妨礙冷靜理智的“擇善”!
如果說,胡先生在《也談“爭”和“嶼”的讀音》中,尙能以謹愼的態度提出“魚”是“嶼”的“較佳”讀音;那麼在《再從“嶼”的讀音談起》中,“主張‘嶼’的粵音是‘魚’”,其態度就是顯得有些“固執”而武斷。假若眞的有人按胡先生的“主張”,在課堂上敎學生:“‘嶼’的粵音是‘魚’!”那將會在家長和社會中引起什麼反響?
五、結論
目前,“嶼”字有三種粵讀:傳統正讀的“序”,有邊讀邊的“與”,“大嶼山”地名的特殊讀音“魚”。其“較佳”讀音理應是旣符合古今正讀、又爲大多數人使用着的“序”音。
至於“大嶼山”地名,筆者主張復其舊名“大魚山”,使字與音重歸一致,做到“名實相符”;而且可以省去“大嶼山”的“嶼”的特殊讀音,符合“漢字要逐步精簡讀音”的大方向。
有邊讀邊,且與普通話對應的“與”音,由於目前讀的人少,所以不能成爲“較佳”的讀音。如果該讀音日後逐漸被人們接受,並果然“成衆”;那麼“與”音就可能成爲“較佳”讀音,甚至會水到渠成地變爲替代“序”音的新的正讀!
綜上所述,筆者認爲:在“嶼”的三個粵讀之中,“序”音應該是目前的“較佳”讀音;“與”音也許有可能成爲未來的“較佳”讀音,但要等待時間的驗證;作爲地名特殊讀音的“魚”音則不適宜作爲“較佳”讀音。
附記:
本文第二部份提及亞視記者採訪大嶼山居民事,採訪者是鄧景輝,被採訪者是居民自衛隊的組織者之一廖健生。特此說明,並以此作為“嶼”字粵音調查的例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