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要用古音讀古詩?
——三答思放先生
思放先生在《學生朗誦比賽中聽到的誤讀》一文,列舉了十一個被“誤讀”了的字;而最後一個是“憂思難忘”的“思”。文章指出:“‘憂思難忘’的正確讀法應為‘憂駟難忘’。‘思’字要讀去聲。”
九天之後,思放先生在《答曾鳴先生》一文中卻寫道:“在粵讀裡面,如果能夠讀作‘憂駟’這就比較好”;“將‘憂思難忘’粵讀作‘憂駟難忘’這也是合理的”。
由“正確讀法應爲‘憂駟’”,改成“讀作‘憂駟’這就比較好”、“也是合理的”;這種改變說明了思放先生不再堅持“憂私”的讀法是“誤讀”,這是一個可喜的進步。
本來,在粵語尙未有公認的標準音之前,凡是當代粵音字典上通行的讀音都可以作爲一家之說,不可輕率地指爲“誤讀”。當然,不同的讀音,在對比之下,或會有一個“比較好”或“比較適宜”的讀音。至於“憂思”的“思”,由於“駟”、“私”兩種讀法在粵音字典中都有,所以,這兩個讀音都不是“誤讀”。這點共識,相信思放先生也會認同吧。現在,雙方的分歧只是哪一個讀音“比較好”。
筆者認爲“私”音比較好。因爲從當代粵音字典的對比分析,從目前人們的使用習慣,從古今語音的發展趨勢,都可看出“私”音更符合“從今從衆”的原則。
思放先生認爲“駟”音比較好。他在《答曾鳴先生》一文中先後有這樣的說明:“因為朗誦的是古詩,用粵語朗誦古詩能夠嚴按《廣韻》的讀音,念出來不是更好一點嗎?” “粵讀裡面,保留較多的古音,因此用粵語朗誦古詩詞較能保留它的音韻……”
思放先生的意思很明確,“駟”音比較好的原因就在於:讀古詩詞用《廣韻》的古音更好!
讀古詩詞是否用古音會更好呢?擅寫詩詞的朋友,對這個問題也十分關注,看來確有深入探討的必要。
“在用甚麽語音來讀古書這個問題上,在我國歷史上是存在兩種不同看法的。”由中山大學中文系潘允中、趙仲邑、李新魁等敎授編著的《古漢語基礎知識》(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四月第一版)專門有一節《用甚麼語音來讀古代作品》談及這個問題。現在就讓我們先來聽聽專家們的意見吧!
在封建社會裡,“有的人還為了所謂‘誦經讀書’的需要,抱着復古主義的陳腐觀點,研究古音,提倡要用所謂古音來說話和誦讀古代詩文”,這就像“東施效顰”一樣,“不足為法”;“因此,有些人認為讀古書應該用古音,這是不對的。”
該書還指出:“有的人認為應該以方音來讀古書,理由是方音與古音較為接近,保留有古音成分,比如說有入聲,平仄的分法也與古代大致相同,聲母和韻母系統也與古音相近。這樣,讀起古詩特別是讀起古代韻文來更有韻律和韻味。這種看法也是片面的。”“閱讀古詩詞,了解古代韻文押韻的特點也就夠了。不必追求字字押韻合轍。”
王力先生也不主張用古音去讀古詩。他在《詩經韻讀》(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零年十二月第一版)的開篇第一段就明確地指出:“這一部《詩經韻讀》的目的,就是把《詩經》入韻的字都注出古音,使讀者明白《詩經》的韻是和諧的。當然我們並不要大家用古音來讀《詩經》,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其所以不可能,因為如果要按古音來讀,那就應該全書的字都按古音,不能只把韻腳讀成古音,其他多數的字仍讀今音。如果全書的字都讀古音,那就太難了。其所以不必要,是因為我們讀《詩經》主要是了解它的詩意,不是學習它的用韻,所以仍舊可以用今音去讀,不過要心知其意,不要誤認為無韻就好了。”在一九八四年五月出版的《談談學習古代漢語》(山東敎育出版社)一書中,王力先生也強調指出:“讀古書不一定要學古人的讀音。”
以上引述的三本書籍,其閱讀對象主要是大學中文系的本科生和硏究生。對於這些專門學習和硏究古代漢語的人,王力、潘允中等著名敎授尙且不主張他們用古音去讀古文和古詩詞,更何况對於那些參加朗誦比賽的中學生?
有人擔心用今音讀古代的格律詩、詞會不合平仄,影響詩詞的音律和諧。無疑,平仄不合確實會像韻腳不協一樣,影響了詩詞的音律和諧;但是,我們也一樣可以參考王力先生的意見:我們讀古詩“主要是了解它的詩意”,不是重點學它的用韻(當然也不是重點學它的平仄),“所以仍舊可以用今音去讀”。
再說回曹操的《短歌行》。這是一首古體詩,不是格律詩,也沒有嚴格的平仄格律,所以,一個字的或平或仄對全詩根本無甚影響。此外,曹操是東漢末年人,正處於上古音時期。如果眞的“要用古音讀古詩”,那麼,曹操的《短歌行》就應該用上古音去讀,而不是用思放先生所說的“《廣韻》的讀音”去讀!因爲北宋陳彭年所編的《廣韻》,是中古音的韻書;它距離曹操的年代已經足足九百年了!而中古音與上古音的語音變化較大,有不少字音的讀法已不相同。就拿“思”字來說吧,《廣韻》有兩讀,但據唐作藩的《上古音手冊》和郭錫良的《漢字古音手冊》,上古音的“思”字均只有一個讀音:之韻,心紐,平聲,即讀如“私”。如果眞的要用上古音讀曹操的《短歌行》,那就更應該讀如“憂私難忘”了!
綜上所述,可以證明:“要用古音讀古詩”的主張是不必要,也不現實的;而“嚴按《廣韻》的讀音”,去讀曹操的《短歌行》,更是削足適履,貽笑大方!
當然,筆者並不反對在某些特定的場合下用古音來朗誦古詩文。例如:在建安文學硏討會上用漢音古韻去朗誦曹操的《短歌行》,在唐詩欣賞會上用唐韻古音去吟哦李白杜甫的名篇,甚至在中華詩詞雅集上用古音古調去誦讀新作……但是,筆者並不主張、更不提倡在中學語文敎學或以普及爲基本宗旨的中學生朗誦比賽上用古音去朗誦古詩文!
最後,需要說明一下,筆者雖然與思放先生有過多次的學術討論,但並非有意抬槓。相反,筆者倒十分欽佩思放先生的勤奮和好學;並且,非常欣賞思放先生能夠以一個朗誦評裁的身份,坦率地指出學生們在朗誦比賽中的一些誤讀。這對於糾正人們的誤讀、重視粵語的正音,都有極好的推動作用。對於某些有爭議的問題,亦能因此而引起討論;旣活躍了澳門的學術氣氛,又不斷加深了對問題的認識。
一位朋友曾戲謔地說:思放曾鳴,又放又鳴;一個“想”(思)百花齊“放”,一個要百家“爭”(曾)“鳴”,合將起來,正好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筆者十分佩服這位朋友的風趣幽默,巧解妙喻;也樂意與思放先生一道,爲澳門學術園地的活躍、繁榮而繼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