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語言環境中探討《畫皮》的原意
一
《畫皮》的原意是甚麼?已有三說。
一是“動賓說”:認爲“畫”是動詞,《畫皮》是動賓結構短語,解作“描繪人皮”①
二是“偏正說”:認爲“畫”是名詞作形容用,《晝皮》是偏正結構合成詞,解作“繪了眉目手足的人皮”②,或簡作“圖畫人皮”。
三是“並存說”:認爲前兩說均“符合題意”③,可以並存。
究竟哪一種說法比較符合作者蒲松齡的原意呢?
二
有人爲了證明《畫皮》的“畫”不是名詞,便說:“該小說的人皮上晝的不是甚麽圖晝,而是美女的眉目手足……”④
繪在人皮上的“美女的眉目手足”不算是“圖畫”,這種說法,筆者還是第一次聽到。甚麼是“圖畫”?《現代漢語詞典》說得很淸楚:“圖畫,用線條或色彩構成的形象。”用彩筆繪在人皮上的“美女的眉目手足”,不正是用線條和色彩所構成的形象嗎?爲甚麼竟然不是“圖畫”呢?不要說“眉目手足,無不備具”,就算是一眉一目,一手一足,也可以說是“圖畫”!
“至於說‘畫皮’可以解為‘繪了美女面目的人皮’,這個‘繪’字不正是作為動詞的‘晝’字嗎?這樣,到頭來不是要讀為‘畫(或)皮’嗎?”(5)
不錯,“繪”字的確可以解作動詞的“晝”;但“晝了美女面目的人皮”卻絕對不能簡讀爲“畫(或)皮”。因爲“畫了美女面目的”已成了修飾“人皮”的定語,故由此而得出的“畫皮”便成了偏正結構,讀如“話皮”;而決不能當作動賓結構,讀如“或皮”。如果硬要把“繪了美女面目的人皮”讀作“或皮”,那麼,“畫(或)皮”豈不是有兩解:旣可解作“描繪人皮”,又可解作“繪了美女面目的人皮”?
有人曾列舉了一連串帶有“畫(或)”字的詞組和成語,然後說:“以上的‘晝’字,我們都讀作‘或’……為甚麼‘畫皮’就不能讀作‘或皮’?”
這種推論,表面看來似乎很有邏輯性,但實際上卻是脫離了具體“語言環境”的“空中樓閱”。用同樣的推理方法,別人也可以列舉一連串帶有“畫(話)”字的合成詞,如畫屏、畫幛、晝船、晝舫、畫楝、晝樓、畫閱、畫廊、畫堂、畫橋、晝簷、畫瓶、晝燭、晝燈、畫戟、畫角、畫卵、晝衣等等,然後又說:“以上的‘晝’字,我們都讀作‘話’……爲甚麼‘晝皮’就不能讀作‘話皮’?”類似這樣的“空對空”的爭論,豈不是爭一萬年也沒有結論?最切實的方法,還是將《畫皮》放到具體特定的“語言環境”中去分析;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找到確切的含義和讀音。
三
所謂“語言環境”,是指一個詞語所在的具體環境。它包括詞語所在的句子、上下文甚至全篇內容及作者的創作意圖、藝術構思以至作者的其他著作及當時社會的語言運用情况。利用“語言環境”去探求詞語的確切含義,是歷代訓詁學家的經驗結晶,也是訓詁學的一個重要而可靠的方法。
這種方法,正如前人所說的“字不離句,句不離段,段不離篇,篇不離題”。它與“斷章取義”、“望文生義”的方法截然不同。已故的王力先生曾將它稱爲“因文定義”,又稱“據文定義”。
如何“因”小說的“文”意,而去確“定”《晝皮》的本“義”呢?
綜覽《晝皮》全篇,我們可以淸楚地看到:小說是以“人皮”爲描寫的重點。作者以先暗後明的手法,反覆細緻地刻畫了這張“人皮”。明的描寫有三處——
(一)“躡跡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爲女。”(6)
(二)“嫗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嫗仆,人皮劃然而脫;化爲厲鬼,卧嗥如豬。”
(三)“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
暗的描寫有兩處——
一是在篇首,獰鬼已披着繪了美女眉目手足的人皮,迷惑了王生。
二是當獰鬼掏去了王生的心臟後,又換上另一張繪了老嫗眉目手足的人皮,騙了王生之弟二郎的妻子。
通過上述的細緻描寫,讀者淸晰地看到了這張“人皮”,可以“鋪”於榻上,可以執彩筆而“繪”之,可以“舉”如振衣狀,可以“披”於身,可以劃然而“脫”,可以“卷”之如捲畫軸,可以“囊”之……可見,這張具有種種圖畫性質、特點的“人皮”,正是一張如假包換的“圖畫人皮”,也正是題目《畫皮》的確切含意!
這張“圖晝人皮”,不但是小說描寫的重點,而且也是貫串了小說全文的中心道具。作者在小說中,有意識地讓讀者依次看到了“畫皮”的一連串驚心動魄的鏡頭——
“畫皮”的迷惑作用:披着繪了美女畫皮的獰鬼,能化爲“二八姝麗”,令王生“心相愛樂”,“乃與寢合”;披着繪了老嫗畫皮的獰鬼,能令王生之弟二郎的妻子留牠在家裡當傭人。
“畫皮”的繪製過程:獰鬼“鋪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
“畫皮”的使用情况:獰鬼“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
“晝皮”的剝落情景:“嫗仆,人皮劃然而脱。”
“畫皮”的精緻畫面:“眉目手足,無不備具。”
“畫皮”的收藏方法:“卷之,如卷畫軸聲”,“囊之”。
“畫皮”不僅貫串了全文,在結構上起着前呼後應的作用;而且還成爲篇未作者議論的重要依據。
作者蒲松齡,效法《史記》中的“太史公曰”,每於篇未發表一些言簡意賅、文理並茂的議論,名爲“異史氏曰”。在《聊齋誌異》的四百九十六篇作品中,有一百九十四則“異史氏曰”的議論。其中絕大多數的議論都能針對篇目及內容,作出精彩的點撥,起到了畫龍點睛、闡發題旨的作用。《畫皮》篇末的“異史氏曰”也正是這樣。
作者在“異史氏曰”中寫道:“異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世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這些議論,正好體現了作者的創作意圖:勸諭、告誡世人不要被美麗的表象所欺騙、迷惑而不智不悟。這美麗的表象,這使人誤“妖”爲“美”、誤“忠”爲“妄”的是甚麼呢?正是篇目所說的那張繪了美女面目的“畫皮”!如果將題目解爲“描繪人皮”,就不能與作者的議論互相呼應;作者的議論,也就失去了畫龍點睛的藝術光彩!
作者的創作意圖,不僅體現在篇末的議論,而且也體現在小說中的重要人物——道士的一句話。當王生被披着美女晝皮的獰鬼迷住的時候,身上“邪氣縈繞”,道士問王生“何所遇”?王先生答“無之”,後“又力白”不肯明告。於是,道士喟然長歎曰:“迷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是甚麼令王生“迷”至“死將臨而不悟”?是獰鬼所化的“二八姝麗”!其實也正是獰鬼所披的“畫皮”!道士這一句話,既呼應了題目,也照應了篇未的作者議論。可見,作者的創作意圖和小說的題旨,已通過題目——道士的話——“異史氏”的議論,淸晰呈現在讀者的眼前!
四
綜上所述,筆者從小說的具體語言環境中——包括人皮的描寫、道士的感嘆、篇末的議論,以及作品的寫作技巧,去領悟、探求小說的題旨及作者的意圖,並從中得出了《畫皮》的原意應爲“圖畫人皮”的結論。
但也有人從小說中找出一段原文,然後找出其中的一句,再抓住其中的一個“繪”字,便說“所謂‘畫皮’就是‘鋪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執彩筆而繪之’就是‘畫’的意思,這個‘畫’字不是動詞是甚麽?”⑦
顯然,這種說法旣沒有顧及全篇,也沒有顧及上下文的原意。因爲從全篇來看,小說描寫的重點在“人皮”而非“描繪”。再就這一句的上下文(即本文第三部份所引的第一段原文)來看,除了有“繪”人皮的動作外,更有“繪”人皮的結果——“繪了眉目手足的人皮”;以及“舉”人皮、“披”人皮等動作。可見,貫串這上下文的仍然是“人皮”而不是“繪”!“繪”只是這段文字裡衆多動作中的一個。既然如此,爲何只抓住一個“繪”字而不顧及其他呢?
如果有人一定要抓一個“點題”的字,筆者認爲,這個“點題”的字只能是“卷之,如卷晝軸聲”的“晝”字!它是小說內文中唯一的一個“畫”字。它旣可點明人皮的特點,又可呼應題目《晝皮》中的“晝”字。至於那個“繪”字,先要解爲“畫”,然後才能與題目扯上關係,顯然是隔了一層,不及“畫”字來得直接和妥貼。如果作者眞的是以“描繪人皮”爲題意,何不直捷了當地將題目寫作《繪皮》,以便與“執彩筆而繪之”的“繪”字相呼應?
再說回第一段原文吧。早在淸代道光年間,就有一位著名的小說評點家但明倫,對這段文字作過精彩而中肯的評注:
“明明麗人也,而乃翠面鋸齒,徒披彩繪之人皮者乎?世之妖治惑人者,固日日鋪人皮,執彩筆而繪者也。吁!可畏矣!”⑧
但明倫是淸代以來評注《聊齋誌異》的最佳者。他對作者原意的領會最爲深刻,闡述最爲精確,故被學術界公認爲“較諸家更全面、細緻、深刻,也更接近作品的原意。”⑨
細品但明倫此段評注,有三層意思。
一是說明這段文字是作者有意用來解決王生在前文中的疑惑:“明明麗人,何至爲妖”?——原來此“麗人”,“乃翠面鋸齒”的獰鬼,牠由“妖”化爲“麗人”,只不過披上了“彩繪之人皮”罷了!
二是點出了《畫皮》的題意——“彩繪之人皮”。
三是怒斥世上那些日日製造假面、“以妖治惑人者”!
這三層意思,正是此段文字的精髓!
稍後,有一位鐵城廣百宋齋主人,刊行了一部《詳注聊齋誌異圖詠》。這是最早給《聊齋誌異》配以圖詠的版本。廣百宋齋主人請名家爲每一篇目繪圖,並題七絕一首。這些詠詩,其實就是解題詩。其中《晝皮》一題詠曰:
驀見羅剎變西施,
只要娥眉樣入時;
如此妍皮如此骨,
箇中色相試參之。
首句的“羅刹”是佛經中惡鬼的通稱。第三句的“姸皮”,即“美麗的人皮”,也正是點明篇目原意的妙詞!詩中直把“姸皮”當“畫皮”,與但明倫的“彩繪的人皮”有異曲同工之妙!此詩勸誡世人不要被外表的“姸皮”、“色相”所迷,小心那些變作“西施”的“羅剎”。詩中的意旨與蒲松齡作此小說的本意也完全一致。
可見,古人早已將《畫皮》理解爲“姸皮”、“彩繪之人皮”,與我們今天所說的偏正結構暗合。至於今人,對《畫皮》原意的闡述就更爲明確了。請看如下數例——
“《畫皮》揭露了惡鬼披着美麗的畫皮,化為女子前去害人的伎倆。”⑩
“《晝皮》從一獰鬼以美麗外衣迷人的故事啟發了人們對許多社會現象的深思猛省。”(11)
“人們常常用‘畫皮’來比方兩面派陰謀的偽裝。把拆穿偽裝叫作揭畫皮,是很形象化的。‘畫皮’的出處,就在這篇聊齋故事裡。”(12)
五
有人說:“還有一些語文老師仍然認為‘晝皮’的‘畫’字是名詞,粵讀要作‘話’或‘剮’。……因為讀作‘話皮’,比較容易上口,讀作‘或皮’不夠順口。……習慣了讀‘話皮’,先入為主,習非成是,要改變這個觀念是比較困難的。”(13)
把語文敎師將“晝皮”讀如“話皮”的原因歸結爲“順口”、“習慣”,這未免過於武斷和片面了。筆者曾詢問過多位語文敎師,他們說,將“畫皮”讀如“話皮”,是因爲這比較符合小說的原意,而不是貪圖“順口”。難道幾百年來,凡是將“畫皮”理解爲“圖畫人皮”的人,都是因爲貪圖“順口”?都是“先入爲主、習非成是”?
有人堅持認爲:《畫皮》的意思就是“繪畫人皮”,“至於獰鬼繪晝人皮以後,如何披上人皮去騙人那是故事以後的發展,它仍然可以在《晝皮》這個題目下加以鋪叙的。”(14)
不錯,孤立來看,以小說中的某一細節作爲題目,無疑是可以的。具體到《畫皮》這一篇小說,以“描畫人皮”作題目,也可以說得通。但比較起來,作爲題目的原意,“圖畫人皮”確確實實比“描畫人皮”更切合小說的內容、題旨和作者在篇末的議論,即更符合作者蒲松齡的原意!因爲“圖畫人皮”可以貫串全文,可以槪括全文的內容,可與文中道士的話(“迷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及作者在篇末的議論(“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緊密呼應;而“描畫人皮”則不可以有如此緊密呼應的藝術效果。
此外,“描畫人皮”的重點在“描畫”;“圖畫人皮”的中心在“人皮”。將兩者證之小說的內容,亦可以看到“圖畫人皮”比“描畫人皮”更爲貼切、更爲合理!
旣然偏正式的“晝皮”比動賓式的“畫皮”更切合作者的本意,更符合《畫皮》的原意;那麼,我們爲甚麼不採用這更好的說法呢!
附記:
《聊齊誌異》共496篇作品,題目帶“晝”字的有4篇,依次為:《晝壁》、《晝皮》、《吳門畫工》、《畫馬》。據小說內容分析,無一例外,“畫”字均作形容詞,修飾“畫”後的名詞。施仲謀先生在《關於“畫皮”結構的看法》一文中提到:“實際上,‘書壁’就是‘壁書’,‘書馬’就是‘馬圖’”;而“‘畫皮’和‘畫壁’、‘畫馬’一様,都是偏正結構”。這是極為中肯的見解。筆者由此而聯想到:在蒲松齡對小說命題的大語言環境中,不是也可以看到蒲氏的命题風格和語言運用的習慣嗎?從偏正結構的《畫壁》、《畫馬》、《吳門晝工》不也可以反證《晝皮》的偏正結構嗎?這篇小說旨在勸誡那些以“妖”為“美”、“迷”而不“悟”的世人,蒲氏不把它命题為《繪皮》而命題為《晝皮》,不正蘊含着他那警世、醒世、勸世的深意嗎!
注釋
①思放《“畫皮”和“閃爍”》,澳門日報《新園地》版1988年3月8日
②曾鳴《也說“畫皮”》,澳門日報《語林》39期。施其謀《關於“晝皮”結構的看法》,澳門日報《語林》41期
③魯茂《談“畫皮”之辯》,澳門日報《新園地》版6月3日
④⑤(13)(14)思放《習非成是難擺脫》,澳門日報《語林》41期
⑥蒲松齡《聊齋誌異》(三會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0頁。本文凡引用《晝皮》原文者,均照此版本
⑦思放《再談“晝皮”》,澳門日報《語林》40期
⑧見《聊齋誌異》(三會本)第120頁
⑨孫一珍《聊齋誌異叢論》,齋魯出版社1984年版第212頁
⑩中國科學院文學硏究所《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045 頁
(11)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第420頁
(12)于在春《聊齋故事選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73頁、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