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祝賀對聯”解說勘誤

  一九八九年一月十日下午五時三十分,用一枚雙魚硬幣,換了一張入場券;穿過圓月拱門,步過池邊曲徑,筆者來到了盧廉若公園的春草堂。
  這裡正展出着一批“中國祝賀對聯”。據悉,這批展品的主人是李鑾坡先生,原籍新會。他在淸未擔任過刑部郎中,即刑部中一種稍低於侍郎、丞的高級部員。其家族甚大,繁衍各地。其孫李壽儂在澳門經商,於一九八六年仙逝。李壽儂之婿謝賢俊先生在淸理遺物時,發現了這批文物;便於同年七月二十一日,捐贈與賈梅士博物院。幾經籌備,這批文物終於在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三十日正式展覽給市民欣賞了。
  今天是展期的最後一天,離閉幕還有一個半鐘頭。
  步入中堂,偌大的展室,張掛着八件精緻華美的展品,頗有富麗堂皇、氣勢不凡的感覺。淸幽恬靜的環境,古樸典雅的佈置,配合着古色古香的中國掛軸,果然散發着一派華夏文化的風韻。甫入展室,管理員便遞來一張印刷精美的場刊。在展品的前面,擺着精巧的小几,几上貼着葡、中、英文的解說詞……
  這時,筆者想起展覽開幕的那天,市政廳的官員和新任的博物院代院長及有關嘉賓,還隆而重之,舉行了開幕典禮……
  心中不由湧起了讚賞之情——對主辦者選擇展場的眼光和介紹華夏文化的熱誠!
  然而,當筆者開始接觸到那些解說詞和場刊之後,原來那股欣賞讚美的心情,逐漸被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所替代了。
  原來,在這隆而重之的華美包裝之下,在這別致精巧的解說詞和場刊之中,竟充斥着謬誤百出、笑話連篇的內容!
  這些謬誤,有些屬於專業性的,有些則屬於常識性的。這些謬誤,對於一個實質上代表着澳門水準的官方博物院,實在是不應該有的!
  原來被這些頗具文物價值和欣賞價値的展品所引起的興致,已讓這些謬誤百出的解說詞破壞殆盡了。這感受就像正在欣賞紅線女美妙的粵曲時,突然傳來了群犬相鬥的吠聲;也像正在進食佳餚時,突然發現了一隻蒼蠅……
  爲了尊重展品的眞貌及其價値,也爲了不讓錯誤的解說愚弄市民;筆者認爲,實有必要撰文加以澄淸和匡正!

误將丁酉當辛亥


  “江淸華贈其世伯李鑾坡及其世伯母高夫人,慶祝兩人壽辰。時年丁酉(一九一一),約為一九一三年。……”
  這是第一件展品的解說詞。
  其一,語法不通,邏輯混亂。究竟此聯是作於一九一一年,還是作於一九一三年?一會兒說“時年……”,一會兒又說“約爲……”,模棱兩可,不知所云。
  其二,張冠李戴,風馬牛不相及。“丁酉”兩字後面加括號注明一九一一,這是常識性的錯誤。一九一一年根本不可能是陰曆的丁酉年,丁酉年也絕不會是一九一一年。
  爲甚麼呢?因爲一九一一年一月一日至二十九日,仍屬陰曆的庚戌年;一九一一年一月三十日直至除夕,都是辛亥年。所以,一九一一年只可能有庚戌、辛亥兩個陰曆年份,絕不會是丁酉年的。
  既然一九一一年不可能是丁酉年,那麼,爲何解說詞又會把它誤爲一九一一年的陰曆年份呢?筆者細看展品中的題跋,終於替它找到了“病源”。原來,寫解說詞的人,把撰寫賀聯的“丁酉科舉人世侄江淸華”的銜頭——“丁酉科舉人”的“丁酉”,誤作撰聯的年份。其實,“丁酉科舉人”,是指江淸華在丁酉那一年考科舉,中了舉人,故有此稱。這正如一些學校的“××年(或屆)畢業生”一樣,無論畢業後多少年,這“××年(或屆)畢業生”卻是不變的。寫解說詞的人不察,看見一個陰曆的干支紀年,便誤以爲是撰寫對聯時的年份。這是誤把科期的年份當作撰聯時的年份。
  那麼,撰寫此聯的正確年份應是哪一年呢?解說詞上有三個年份:丁酉年、一九一一年、一九一三年。究竟哪一個才是正確的?
  可惜,僅就這幅對聯上的所有文字來看,是不能得出答案的,不信?兹將全聯的所有文字錄出,供各位讀者參詳。聯語是:
  六子象乾坤四代孫曾咸繞膝
  八旬偕壽考一雙夫婦慶齊眉
  對聯的上款是:
  刑部郎中鑾坡考廉世伯大人
  誥封宜人李世伯母高太夫人
  八袠雙壽大慶
  對聯的下款是:
  花翎三品銜奉天即補道隨帶加四級丁酉科舉人世姪江淸華頓首拜祝
  要知道此聯的撰寫年份,只有參照其它的展品,再加以分析推斷,才可以得出一個正確的結論。

誤將八一當九一


  要推斷展覽中各件展品的確切年代,最穩妥的辦法就是根據展品所提供的文字資料。綜觀全室的八件展品,最容易確定年代的是第三件和第五件展品。因爲它們都題署了撰文的年份。
  第三件展品是祝賀李鑾坡老先生“八秩開四”壽辰的,年份是“中華民國六年”,即一九一七年。
  第五件展品是祝賀李鑾坡老先生“九秩開一”壽辰的,年份是“中華民國十三年”,即一九二四年。
  知道了這兩件展品的確切日期,便可以推斷第一件展品的日期了;但需要一個媒介,這個媒介就是壽辰的歲數。
  在這批展品中,要知道壽辰的歲數就必須正確理解一個關鍵性的字——“秩”,也寫作“袠”。
  “秩”字何解?翻開辭書一查,便知是“十年爲一秩”。寫解說詞的人也許是根據這一點吧,便把“九秩開一”解說爲“九十一歲”。例如第五件展品的解說詞便將展品中的“九秩開一”解說爲“恭賀李鑾坡先生九十一歲生辰”。
  這種解說對嗎?不對!“九秩開一”不是九十一歲,而是八十一歲。最好的證明是第六件展品。它在題跋的上款寫道:
  “鑾坡老先生九秩開一重宴鹿鳴榮慶”
  而在賀聯的聯語中則寫道:
  以國朝遺老作湖海真仙最難八十有一齡花甲重開苹野宴
  望碩德耆英祝無量壽佛卻喜同堂酬四代桐孫齊獻桂香杯
  可見,題跋的“九秩開一”正是聯語中的“八十有一齡”。所以,“九秩開一”指八十一歲是確鑿無疑的了。
  也許讀者會問:爲甚麼八十一歲又稱“九秩開一”呢?因爲一秩十年,這“九秩開一”意謂進入第九秩的第一年。一至十是第一秩,十一至二十是第二秩……八十一至九十便是第九秩。第九秩的第一年,正是“八十一”!
  明白了這個道理,就可以知道解說詞中將“九秩開一”解爲“九十一”是錯誤的,應該是“八十一”!

誤將民初當淸末


  展覽中的第三件展品是恭賀李鑾坡先生“八秩開四”壽辰的,撰寫日期是“中國民國六年”。即李鑾坡先生的七十四壽辰是在一九一七年。
  第五件展品是恭賀李鑾坡“九秩開一”的,撰寫日期是“中華民國十三年”,即一九二四年是李鑾坡的八十一壽辰。
  這兩件展品的賀壽歲數和撰寫日期十分明確,而且也非常吻合。
  現在再回看第一件展品。它的題跋有“八袠雙壽大慶”字句,聯語也有“八旬”字樣。“八袠”的“袠”,同秩。作爲整數的“八秩”與“八旬”,按傳統的用法,均指“八十”。如:
  弧帨同懸年齊八秩
  極媊並耀光照千秋
  這是賀八十雙壽的傳統壽聯,聯中的“八秩”作“八十”解。也有賀九十雙壽的:
  七代兒孫繞膝
  九旬夫婦齊眉
  這“九旬”是指“九十”。而第一件展品的聯語與此聯頗爲相似,只是“代”和“旬”的數目不同罷了。“九旬”是九十。那麼,聯語中的“八旬”便是八十;題跋中的“八袠”也是八十。可見第一件展品“八袠”正是賀八十歲生辰,而撰期的日期則應該是一九二三年而決不是解說詞所寫的丁酉年,一九一一年或一九一三年。
  下面接着談一個出現在場刊上的常識性錯誤。
  由署名“胡紀倫”的“藝術歷史學家”所撰寫的場刊說明,有一句是這樣的:首件作品由一九一一年起至一九二四年間同屬淸代末年所作……”
  稍具歷史知識的人,甚至是小學六年級的小學生,都會知道一九一一年的中國,爆發了震驚世界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淸朝的統治。中華民國也於一九一二年元旦正式成立。換言之,由一九一二年起,中國已進入民國時期。
  可見,“由一九一一年起至一九二四年”,應是淸末民初時期,而絕不能是“同屬淸代末年”。
  値得一提的是,在發佈“中國祝賀對聯”展覽消息時,有些報紙也照抄場刊的錯誤:“首批作品由一九一一年起至一九二四年同屬淸代末年所作……而《華僑報》在一月十日的報道則能避免這個錯誤。它寫道:“展出的展品創作年份由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二四年,屬淸末民初作品……”這位華僑報記者能正確地加上了“民初”二字,行文準確,値得一讚!
  如果我們再綜覽全場的展品年代,就會進一步發現場刊所說的“首件作品由一九一一年起”,也是錯的。因爲場刊此語是根據第一件展品的撰寫年代而來。前面已分析證明了該件展品作於一九二三年,而其餘四件有年代的展品,亦均在一九一七年之後。這四件展品的具體年份是:
  展品三賀李鑾坡“八秩開四”,寫於“民國六年”,即一九一七年。
  展品五、六賀李鑾坡“九秩開一”,寫於“民國十三年”,即一九二四年。
  展品四賀李鑾坡“九秩晉一”,即九十一歲壽辰,應寫於一九三四年。
  可見,有年代可查的展品都在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三四年之間。所以,場刊這句話應該改爲“該批展品作於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三四年間,同屬民國初期的作品”!

誤將壽序當喜聯


  整個“中國祝賀對聯”展覽共八件展品,只有五件展品是對聯,另外有兩件是典型的“壽序”——第三件及第五件展品,各有八幅掛軸。
  壽序,是祝壽的文章,盛行於明代中葉以後。一般多用騈文,或用騈散相間的古文;好用典雅、華麗的詞藻,多有頌讚、祝福的字眼。明代著名文學家歸有光的《震川集》正集、補集共有壽序一百十六篇,實爲罕見。淸代著名學者袁枚在《嚴道甫侍讀五十壽序》中說過:“雖然有公壽之文,而無期賢昌熾尋常祝嘏之詞,則自余始也。”可見,明淸以來,壽序之風氣甚盛。
  在第三件展品的篇首,已有“恭祝外舅鑾坡李公八秩開四岳母高太夫人八秩開二雙壽序”之語,明顯知道此賀文是一篇壽序。可是,解說詞中卻把它當作“雙壽喜聯”,還說“全套對聯共八幅”云云,眞令人忍俊不禁。
  第五件展品也是壽序。它在篇首亦淸楚地寫明“恭祝誥中憲大夫刑部郎中加二級鑾坡李老先生重宴鹿鳴九秩開一壽序”。壽序內有不少四六騈文,盡顯善頌善禱之意。如:“斑衣起舞,相醻鳥哺之恩;紫裘來前,為奏鶴飛之曲。”這裡用了周朝老萊子著彩衣爲兒戲以娛親的典故,宋代劉克莊亦有《賀新郎》詞句云:“老去聊攀萊子例,倒著斑衣戲舞。”
  該壽序是東華醫院的董事及員工所送,鄧肇堅博士也是其中之一位賀壽者。但在解說詞中,卻將壽序誤作“壽辰喜聯”;還說“每聯227CM×45CM”。
  這兩篇洋洋灑灑、富麗堂皇的壽序,不但被解說詞誤爲“喜聯”,而且有一篇還被誤寫了稱謂。
  第三件展品本是盧興原撰寫並書,贈給他的岳父李鑾坡及岳母高太夫人的壽序。而且,在題跋的上款已淸楚地寫明恭祝“外舅”和“岳母”的稱謂。但解說詞中卻說“由盧興原贈送與其世伯李鑾坡先生及其岳母高夫人”,竟將“外舅”誤作“世伯”。
  外舅,本是岳父的書面雅稱,早在上古時代已經通行。《爾雅·釋親》:“妻之父爲外舅,妻之母爲外姑。”其實,岳父只是俗稱而已。岳父的書面雅稱還有:外父、岳翁、冰翁、泰山等;也可稱作岳丈、丈人、老丈人、丈老等。
  也許是寫解說詞的人不曉得外舅的含意,故以“世伯”一詞含混應付。可惜,“世伯”配“岳母”,立即露出了馬腳,眞令人啼笑皆非!

誤將傳統當異端


  在“中國祝賀對聯”展覽中的全部展品共八件,但書寫的材料及方法各有不同。計有:
  用墨寫於白色的宣紙上(第七、八件展品);
  用墨寫於紅紙上(第一、二件展品);
  用墨寫於金紙上(第三件展品);
  用金色顏料寫於紅色絲布上(第五件展品);
  用金色絲線繡於紅色絲布上(第四、六件展品)。
  這幾種書寫對聯或壽序的方法,是我國常見的傳統方法。在許多的家庭、廟宇、祠堂中,都會經常看到些不同類型的對聯或壽序。但李鑾坡老先生一人就擁有這麼多種類型的對聯和壽序,確屬難得之至!
  然而,“藝術歷史學家”的胡紀倫,似乎從未領略過如此豐富多彩的華夏文化,故在場刊的說明中,煞有介事地寫出了如此可笑的話語(此段文字雖然語法不通、邏輯混亂,但作爲一篇奇文,倒也値得硬着頭皮欣賞下去):
  這批對聯所用的書法是異於傳統的書法,是由於它表現出它的技巧在不同的物料上,如紙張及絲綢上,因它不僅用墨去書寫,而時有用刺繡等其他的技巧,作者畫(按:似是“盡”字之誤)量用較喜悅的方式去表達,他們不僅用紅色的紙張(因紅色在中國傅統代表喜悅),或金色紙張,有時更用金色的顏料來書寫,或用來刺繡。
  這段文字一逗到底,反反覆覆,囉囉嗦嗦,重點是在說明“這批對聯所用的書法是異於傳統的書法”,其理由不外有二點。
  一是用了“不同的物料”:“不僅用紅色的紙張,或金色紙張”,甚至還用“絲綢”。
  二是用了不同的方法:“不僅用墨去書寫”,“更用金色的顏料來書寫,或用來刺繡”。
  其實,這些不同的書寫方法和材料,正是我國豐富多彩的文化傳統。這在廣袤的神州大地上,可謂淵源悠久,屢見不鮮。只有那些不懂華夏文化卻又自詡專家的、孤陋寡聞而又自以爲是的人,才會把這些典型的華夏文化傳統書法誤爲“異於傳統”!

誤將鑾坡當鑾波


  綜上所述,這個“中國祝賀對聯”展覽在解說上的謬誤,主要有如下幾點:
  一、第一件展品中的“丁酉”,是撰聯者“丁酉科舉人”江淸華考中舉人的科期,而不是撰寫該聯的日期。
  二、丁酉年不是一九一一年,而是一八九七年或一八九八的年初(至一月二十一日)。
  三、第一件展品的撰寫日期不是丁酉年,也不是一九一一年或一九一三年,而是一九二三年。
  四、說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二四年“同屬淸代末年”是缺乏常識的錯誤。
  五、“九秩開一”不是“九十一歲生辰”,而是八十一歲。
  六、“外舅”不是“世伯”,而是岳父。
  七、展品中對聯、壽序所用的材料和方法,都是典型的傳統風格,絕非“異於傳統”!
  八、整個展覽的八件展品(共二十八幅),有三件展品(共十八幅)不是對聯。其中兩件展品(共十六幅)是壽序,另一件展品(共兩幅)雖殘缺不全,但可肯定不是對聯。故展覽名爲“中國祝賀對聯”是不夠準確,也不夠恰當的。
  尤其令人難以接受的謬誤,是在場刊的說明中,將展品的主人李鑾坡老先生誤爲李鑾“波”先生。這也許是校對的不愼,但作爲政府的博物院,處理這些關鍵的字眼,理應更加小心;而且這些只是技術性的問題,更不應出錯。
  本來,一批頗有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値的文物,如果能有正確而詳盡的解說介紹,無疑會給市民帶來有益的文化知識和欣賞樂趣,讓文物更好地發揮它的歷史作用和藝術作用。筆者十分欣賞謝賢俊伉儷捐贈文物的義舉,而對博物館那些謬誤百出的解說詞和場刊則十分失望,辜負了損贈者的一番雅意!
  筆者因敎務纏身,未及六點便匆匆離開了展場。這時,離整個展覽的閉幕時間還有一個鐘頭,展室門口的方桌上,兩疊印刷精美的場刊仍高高的聳立着……
  一個官辦的博物院用納稅人的公帑舉辦展覽,市民完全有權利要求他辦得好些。可是,筆者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敗興者,不是展品,而是那些外表精美而謬誤百出的解說詞和場刊。據悉,博物院原來的華人副院長已離去數月,新近從大西洋彼岸聘請來的那位藝術歷史學家,擔任了代院長,並主持了“中國祝賀對聯”的開幕典禮……
  難道這些解說詞和場刊就是澳門應有的學術水準?難道除了大西洋彼岸之外,松山腳下就沒有人才?難道“公務員本地化”至今仍然是一句空話?
  行文至此,陸游當年悲憤的詩句,突然呈現眼前。筆者願將此詩句的“中國”一詞,換成“鏡海”二字以作爲本文的結尾——
  “豈有堂堂鏡海空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