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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室銘》之“素琴”辨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唐代詩人劉禹錫的名篇《陋室銘》,言簡意賅,韻律和諧。全篇只用了八十一個字,就描繪出一幅境界高雅的“室陋德馨圖”,通過對陋室的讚美,抒寫了作者不慕富貴奢華,不隨世俗沉浮的高尚情懷。
這一傳誦千古、膾炙人口的名篇,分別被選入香港新版《中國語文》第一冊和內地初中《語文》第三冊。對於篇中“素琴”二字的注釋,香港版本均爲“樸素、無裝飾的琴”;內地版本則注爲“不加裝飾的琴”。
不僅敎科書如是,坊間各種古文選本對“素琴”的解釋亦未見例外。
然而,這種解釋於文意總覺有些矛盾:旣然在調弄不加裝飾的琴,那就必然會有琴聲;爲什麽緊接的下一句卻説“無絲竹之亂耳”?有些注釋者也察覺到這個矛盾,於是便設法砌詞爲之“巧飾”:將“可以調素琴”解作“在這裡可以彈琴抒懷”,將“無絲竹之亂耳”譯成“沒有急管繁弦聒噪於耳”。這樣的“巧飾”令人更覺牽強:難道“抒懷”的琴聲就不算是“絲竹”之聲?難道只有“急管繁弦”才算是“絲竹”之聲?顯然,這是有違邏輯,亦有悖文理的。
可見,將《陋室銘》中的“素琴”,解作“不加裝飾的琴”是不妥當的;那麼,此“素琴”應作何解?
其實,“素琴”是有兩種解釋的:一指不加裝飾的琴;一指無弦琴。也許香港與內地的注釋者未加辨析,便沿襲了新版《辭源》的說法:
【素琴】不加裝飾的琴。《禮·喪服四制》:“祥之日,鼓素琴。”《晉書·陶潛傳》:“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
注釋中引用了兩條書證。其一《禮》提到的“素琴”是可以“鼓”(彈奏)的,當然有弦;而這種素琴“不加裝飾”,也是完全合乎喪禮的規矩。其二《晉書》的引文卻被《辭源》編纂者斷章取義,本來是一種沒弦線的“素琴”,卻被誤爲“不加裝飾”的琴。兹將引文補足如下:
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文中的“素琴”,“弦徽不具”。弦,指琴弦;徽,是繫弦的繩。可見陶潛所撫弄的“素琴”,原來是“弦徽不具”的無弦琴。
《晉書》是唐人房玄齡等撰寫,上引文字實本於梁朝沈約所撰的《宋書·隱逸傳·陶僭》:
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
這裡更加明確地指出陶潛因“不解音聲”,故撫弄“無弦”的“素琴”以寄其意。
台灣出版的《大辭典》,在“素琴”詞條中有兩個釋義:一是“無裝飾的琴”,引文與《辭源》的第一書證同;二是“也指無弦琴”,引文則用上述的沈約《宋書·隱逸傳·陶潛》書證。
可見,正是由於《辭源》引文不全,導致“素琴”少了一項釋義;從而更導致《陋室銘》注釋者的誤注。
作爲無弦的“素琴”,自晉陶潛後,已成爲詩文中常用的典故,唐人的詩句常有提及。例如,李白的《戲贈鄭溧陽》:
陶令日日醉,不如五柳春。
素琴本無弦,漉酒用葛巾。
“素琴本無弦”,自然是指無弦的素琴。又如王建的《送于丹移家洺洲》亦有句云:
素琴苦無徽,安得宮商全?
“無徽”當然也無弦,無弦當然奏不出“宮商”(代指音樂)了。
學富才高的劉禹錫,對此無弦素琴的典故又豈有不知之理?他身居陋室,撰《陋室銘》以明志;他設無弦之素琴,效陶潛之故事以寄高潔志趣。這正是作者本意之所在!
依作者本意,將《陋室銘》之“素琴”釋作無弦琴,整篇境界爲之豁然:素琴無弦,自然“無絲竹之亂耳”,于文意頓覺合理暢順;素琴寄意,自然凸現作者之淸高形象,使主題更爲鮮明深刻!
無弦之素琴與無飾之素琴,一字之差,大相徑庭,治學者不可不察!